一、艺术发生学的哲学原理
马克思的实践论美学以人的实践为艺术和审美的一般原理的逻辑起点,这首先意味着它将以人的生产劳动作为艺术和审美的最初表现的历史起点,它必须以艺术起源于生产劳动这一原理作为一切审美心理学和美的哲学的前提。但这种艺术起源论又决不仅仅是一个考古学、人类学或心理学问题,更重要的是一个哲学问题。在这种探索中,既不能把艺术与生产劳动割裂开来,又不能把它们等同起来,而是要将艺术从生产劳动的实践原则中逻辑地引申出来。物质生产活动只是艺术起源问题的一个出发点,从这个出发点开始,人们不能仅仅停留于对原始时代经济状况及其对原始艺术的一般影响的描述上,而必须从发生学的角度去打开人的感性的心理学和整个人的本质力量的巨大书卷,并从哲学的高度去揭示人类审美这一精神能力的必然发生和合规律的发展的历程。这正是马克思在其以“经济学—哲学”为内容的手稿中所显示出来的一条思路。
1.生产劳动的艺术性因素
马克思看来,实践既不是一种纯主观的活动,也不是一种纯客观的活动,而是一种主客观统一的活动。从康德到黑格尔,他们对于实践、劳动的理解都是颠倒的,即只懂得“抽象的精神的劳动”[90];另一方面,费尔巴哈“对于实践则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因此,他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91]费尔巴哈的实践完全消溶于客观,成为一种动物性的纯物质活动。而马克思认为,最基本的实践就是人的社会物质生产劳动,在这种劳动中,主观自觉性、目的性和伴随而来的“自由感”是产生于肉体的客观物质需要,又体现为能动地改造世界的客观物质活动的,因此,生产劳动是主观统一于客观的活动。
因此,在马克思那里,尽管“自然的人化”或“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是劳动和艺术的共同原则,艺术正因此而起源于劳动,但我们却不能把艺术等同于劳动。劳动最开始时是人类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的求生活动,除了实用的考虑外不可能有其他的考虑。然而,也正是在这种求生活动中,就已经包含着审美和艺术的因素,隐藏着艺术活动产生出来的心理根基。在生产劳动中所形成的人的意识(自我意识和对象意识)使本来只是动物性的心理活动带上了理性精神的烙印,上升为人的心理活动,其中,意识使动物性的情绪上升到了人的有对象的、社会性的情感。生产劳动的艺术性因素就在于通过生产劳动,人与人在情感上相互传达、相互影响、相互共鸣,而这种情感的传达是连最原始的生产劳动都必须以之为前提的。这就是康德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共通感”的起源。由于生产劳动本身的社会性质,这种情感本质上有一种要得到普遍传达的倾向,因为只有传达出去并得到旁人的共鸣,这种情感才能实际上成为社会性的。而这一社会性的倾向反过来又成为劳动意识本身在生产过程中的“内在的尺度”。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最早的生产劳动虽然还不是艺术,但已经具有“艺术性”,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传情的媒介了。人们对一件手制工具的喜爱固然首先是由于它的称手、适用,但同时也就不可分离地关联到它的形式,并通过这形式的合目的性而直观到人的创造才能,由此引起对自己和人类创造性本质的理解和情感共鸣。第一件石器就可以看作一件具有艺术性的产品,今天考古学家用来区别人造工具和天然石块的那些特征,在当时也曾激动过原始人类的想像力和热情。
包含在劳动工具和劳动过程本身中的这种艺术性因素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奢侈品,它对于劳动活动具有重大的实质性意义,因为它是形成劳动的精神方面的必不可少的成分。劳动不是自发的动物性的个体行为,而是人类的社会性的、有意识有目的的行为,是精神过程和物质过程的统一。去掉了劳动的精神内容,劳动就不成其为原来意义上的劳动,而成为动物性的、机械性的活动或“异化劳动”了。只有人的劳动,由于它具有社会普遍的精神因素,因而可以超越个别事物的特殊性之上,把自己的活动本身作为客观对象和作为社会共同活动来进行全盘规划,所以,“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则甚至摆脱肉体的需要进行生产,并且只有在他摆脱了这种需要时才真正地进行生产”。[92]这种包含情感传达在内的劳动意识,使劳动从类人猿的偶然的萌芽性质上升为人的必然性本质。正是在劳动意识中,就已经不可缺少地包含着艺术性的因素。
这种艺术性因素就在于通过生产劳动,人与人在情感上的相互影响、传达和共鸣。而这种情感的社会统一作用又正是劳动本身的社会性得以实现的必要条件之一。所以艺术性正属于生产劳动的本质性因素,没有艺术性所造成的人与人在情感上的相互理解,同步的、相互协作的即社会性的劳动是不可能的。而正是这种艺术性因素所带来的生产劳动的社会性,使人成为了社会的存在物,即“作为类的存在物”,他把自己“当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因而在精神上甚至能够把自然界的对象也纳入到社会关系中来对待。例如“植物、动物、石头、空气、光等等,部分地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部分地作为艺术的对象,都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都是人的精神的无机自然界,是人为了宴乐和消化必须事先准备好的精神食粮”[93],“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种属人的关系”,其中也包括审美关系,“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的关系,亦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94]。正因为如此,马克思才把生产劳动看作与人的本质相联系的“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95]
可见,艺术并非直接追求物质利益的活动。在早期生产劳动中,艺术性因素固然紧紧地与功利结合在一起,但就其本身来说,它仍然只是这一活动的精神的、幻想的方面,其作用主要并不是直接促进生产过程,而是使人们在生产中建立精神上的牢固联系,以便能相互合作,从而在这种意义上间接促进生产过程。不过在原始的生产劳动中,艺术性因素毕竟还是处于附属地位,随时都要以生产劳动的实际效益为转移,否则原始人类就无法生存。在形式上,艺术因素受到工具、用具本身实用形式的限制;在内容上,它们描绘的几乎全是生产对象、狩猎对象;而在利用方式上,则完全视其与生产结果的(想像的)关系而定,被认为以其魔力促进了生产的作品被一再重复、强调,其他的则被弃置不顾,根本不考虑其艺术水平和艺术价值。艺术本身的本质在这时还只是潜伏的。
2.艺术因素与美感因素的同步发生
从严格意义上说,原始人的艺术,例如巫术仪式、纹身、装饰、工艺、舞蹈等等,都不能算作真正的艺术,而只是艺术的萌芽,在这些活动中,艺术的传达情感的作用只是附属的,而不是目的。与此相适应,原始人的美感也不是我们今天纯粹意义上的美感,而是与各种生理上的和功利性的愉快混在一起。按照摩尔根和马克思的分期法,在野蛮期的低级阶段,人类的想像力和高级属性(精神属性)一起得到了巨大的发展,这正是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所提出的农业和畜牧业的“第一次社会大分工”时期。由于单纯的采集和狩猎让位于有计划、有组织、有预见的生产方式,人类的想像力和幻想力就得到了反复的训练和提高。人类的生产手段最初不过是他亲手制造的工具,这时却急骤地复杂化起来。“首先是天文学——游牧民族和农业民族为了定季节,就已经绝对需要它”[96];土地、山川、日月、星辰,总之,整个周围环境,整个大自然,都成了人类为了生存而必须通盘考虑进去而加以利用的因素。如果说,劳动工具最初就是人的肢体的延长的话,那么这时人则“把整个自然界——首先就它是人的直接的生活资料而言,其次就它是人的生命活动的资料、对象和工具而言——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97]正因为人事实上在自己的“对象性活动”即现实的生产劳动中已经把整个自然界变成了自己的“无机的身体”,所以人才能在观念中、在幻想和想像中把自然界变成自己的“精神的无机自然界”,才能够不仅按照这个自然界的“一切物种的尺度”来生产,“并且随时随地都能用内在固有的尺度来衡量对象;所以,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物体”。[98]用“美的规律”生产出来的物品,当然也就是为了一种精神性的消费即“美感”而生产的物品,即使这种精神消费只是附属的,也和生产本身是不可分的。
马克思指出,任何作为人的消费的活动,甚至“宴乐和消化”,都是物质消费和精神消费的统一。在生产活动之前,“消费在观念上提出生产的对象,把它作为内心的图像,作为需要,作为动力和目的提出来。消费创造出还是在主观形式上的生产对象”。[99]以主观形式提出的人的需要和目的与物质生产是须臾不可分离的,因为“消费表现为生产的要素”[100]。既然这种主观观念和目的中包含有精神消费的尺度(美的规律),可见人在生产维持自己肉体生存的食粮的同时,也在生产着精神的食粮,并且只有在生产精神食粮的同时他才生产现实的食粮。这正是人的生产与动物生产的本质区别。人“作为有意识的类的存在物”,即具有精神性的存在物,在自己的产品上获得自己的“自我确证”,也就是获得自己“主观形式上的生产对象”的客观确证,而这“主观形式”在人的社会性的情感方面,就是人的美感。
当然,美感和艺术的产生都有一个逐渐演变的过程。从最广义上来说,最初的生产劳动如第一把石刀的制造,就既包含美感因素,也包含艺术因素。但正如艺术在此时还只是潜伏在生产劳动中一样,美感这时也与其他功利的、认识的、原始迷信的观念混沌一体。从艺术从生产劳动中分化出来、独立出来的那一天起,美感也从其他观念中突现出来、明确起来。美感和艺术是不可能有任何脱节的。
3.劳动异化和纯粹艺术的产生
按照马克思的思路,纯粹的、独立的、作为上层建筑一个部门的艺术的产生过程,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往方式从其他交往方式、首先是生产方式中分化和脱离开来的过程,这与生产劳动的分工、首先是作为劳动本身两个本质环节的精神劳动和物质劳动的分工具有本质上的联系。这就是说,纯粹艺术的产生与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与劳动的“自我异化”有本质上的联系。马克思指出:“分工只是从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分离的时候起才开始成为真实的分工[马克思在页边上写道:“与此相适应的是思想家、僧侣的最初形式。”]从这时候起意识才能真实地这样想像,它是同对现存实践的意识不同的某种其他的东西;它不用想像某种真实的东西而能够真实地想像某种东西。从这时候起,意识才能摆脱世界而去构造‘纯粹的’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等。”[101]不言而喻,意识从这时起也才能着手去构造“纯粹的”艺术。
原始人类虽然在最初的生产劳动中就已经在“按照美的规律塑造物体”,但这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艺术活动,而只能看作生产劳动中所包含的“艺术性因素”。因为作为一种精神生产的纯粹艺术这时还未取得自己的独立地位,未达到自觉地进行精神创造的水平。这时的艺术因素的目的并不是明确地要把心中的情感传达给别人。分工,特别是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这一“真实的”社会分工,对于生产劳动起着极大的推动作用,人类迄今为止劳动生产率的每一点提高,无不与这种性质的分工有极其密切的关系,但它导致人性的越来越严重的异化也是无疑的。严格意义上的艺术是在人类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相分离的过程中产生出来的,并且最初是以宗教幻想的方式,伴随着哲学、神学、道德、法律以及自然科学的萌芽形式一起,而与物质劳动相脱离,形成总体的“上层建筑”的。“当人的劳动的生产率还非常低,除了必要生活资料只能提供很少的剩余的时候,生产力的提高、交换的扩大、国家和法的发展、艺术和科学的创立,都只有通过更大的分工才有可能,这种分工的基础是从事单纯体力劳动的群众同管理劳动、经营商业和掌管国事以及后来从事艺术和科学的少数特权分子之间的大分工。”[102]随着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严格意义上的、作为上层建筑一个独立部门的艺术也开始形成起来。从野蛮期的自然宗教中分化出了各种纯粹的艺术门类。在这一过程中,严格意义上的艺术家,即用自己的专门才能和技巧来传达某种社会性情感的画家、雕刻家、歌人、琴师等等便产生出来,最初大部分是奴隶或下层平民。
马克思指出:“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的资料,因此,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受统治阶级支配的。”[103]这一点在人类进入阶级社会的初期最为明显。不过,就文学艺术而言,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这种对立也不是绝对的,无论何种艺术,只要它还成其为艺术,还传达了人类的某种真实的情感,它就属于人类艺术的宝贵财富,各个不同时代、不同民族和不同阶级的人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甚至同一角度对之进行欣赏。艺术是在一个异化社会(阶级社会)中促进人性同化的因素。例如古希腊的艺术虽然出自奴隶主阶级的欣赏趣味,但它一旦产生,就成为了后来不论哪个阶级的艺术家用作借鉴的“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104]。就是说,当艺术取得了自己独立的纯粹形式之后,在进一步的发展中,必然会对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产生极为重要的同化作用,它从以当时生产力的水平为基础,集中表现着当时一般群众社会心理的时代精神中吸取自己的营养,并推动着时代精神的行程,提高着一般群众的社会心理水平,集中和凝聚着进步阶级的情感的洪流,为扬弃旧的生产关系、造成物质生产领域内的飞跃而准备着社会意识形态的条件。所以尽管异化劳动使劳动者赤贫和畸形,我们仍然可以一般地说:劳动创造了美。[105]
当然,在马克思看来,艺术的最终使命即统一人类情感只有在扬弃了异化的共产主义社会才能完成,那时,专业的艺术家将会消失,独立的、纯粹的艺术也将会消亡,并复归为“劳动意识”的一部分,使人类劳动成为美化自然和美化人本身的“自由自觉的活动”,这不单是艺术发展的光辉前景,也是人的本质力量自由而全面展开的必然趋势。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