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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他人应采取的态度

时间:2023-09-2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如果我们完全彻底地谴责一个人的本质,那么,这个人除了把我们视为他的仇敌,别无其他选择。因为我们只在这个人必须脱胎换骨、成为一个与那永远不可改变的他截然不同的人的前提下,才肯承认这个人的生存权利。一个人之于他人,与他人之于这一个人是相等的。这两个人会由于臭味相投而相互受到对方的吸引。作出所需的调节以消除这一阻碍,并且引入某种共同一致的温度,这只有最高度的文明教化才能做到。

在这世界上生存,具备一定的预见能力和宽恕能力合乎我们争取幸福的目的:前者帮助我们避免受到伤害和损失,后者则为我们免除了人事纷争和吵闹。

谁要是生活在人群当中,那他就绝对不应该拒绝和谴责任何人——只要这个人是大自然安排和产生的作品,哪怕这个人是一个最卑劣、最可笑的人。我们应该把这样一个人视为既成的事实和无法改变:这个人遵循一条永恒的、形而上的规律,只能表现出他的这个样子。如果我们碰到一些糟糕透顶的人,那就要记住这一句话:“林子里总少不了一些怪鸟。”[20]如果我们不这样做,那我们就是不公正的,我们也就等于向这个人发出了生死决斗的挑战。原因在于没有一个人能够改变自己的真实个性,这包括道德气质、认识能力、长相脾性,等等。如果我们完全彻底地谴责一个人的本质,那么,这个人除了把我们视为他的仇敌,别无其他选择。因为我们只在这个人必须脱胎换骨、成为一个与那永远不可改变的他截然不同的人的前提下,才肯承认这个人的生存权利。为此原因,要在人群当中生存,我们就必须容许别人以既定的自身个性存在,不管这种个性是什么。我们关心的只是如何使一个人以本性的内容和特质所允许的方式发挥他的本性,既不应该希望改变、也不可以干脆谴责别人的本性。这就是“生活,也让别人生活”这条格言的含意。这种做法虽然合乎理性,但具体实施却并不容易。谁要是能够一劳永逸地躲开那许许多多的人,那他就是幸福的。要学会容忍别人,我们不妨先利用死物锻炼我们的耐性。物件由于机械和物理的必然性顽固地妨碍着我们。每天我们都有这样练习的机会。在这之后,我们就可以把从这种练习中获得的耐性应用在人的身上了。我们应让自己习惯于这样的看法:别人拂逆我们的心意,妨碍我们的行动,但他们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种严格的、发自他们本性的必然性,这与物体活动所根据的必然性一般无异。所以,针对别人的行为动怒就跟向一块我们前进路上的石头大发脾气同等的愚蠢。对于许多人,我们最聪明的想法就是:“我不准备改变他们,我要利用他们。”

令人惊讶的是:人与人之间在精神、性情方面同声相应抑或大相径庭,会在人们的谈话中非常轻易和迅速地显示出来,哪怕在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让人感觉得到。尽管两个人所谈论的都是一些陌生和泛泛的事情,但由于两人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所以,其中一人所说的几乎每一句话,都会令对方不悦,在多数情况下,甚至使他动气。但是,同类的两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获得对方的某些同感。如果两人个性酷似,那这种彼此称许很快就会融会而成某种完美的和谐,甚至完全一致。由此首先解释了为何平庸之辈是那样广得人缘,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的确要好的社交伙伴。这些诚实、可爱和正直的人啊!但非同凡响的人却碰到恰好相反的情形;这类人越是出类拔萃,那这种情形就越加明显。所以,当他们处于分离和孤独之中,如果有时候在别人身上发现了与他们相似的某一毫发之处,他们都会真心地为之高兴雀跃,哪怕这毫发是那样的细微!一个人之于他人,与他人之于这一个人是相等的。真正伟大的思想者,就像雄鹰一样,把自己的巢穴建筑在孤独的高处。其次,我们也就明白了为何一个人很快就会找到一个与自己同声同气的人——两个人犹如被磁石吸到一块似的——因为同声同气的灵魂遥相呼应。当然,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情况经常出现在那些秉性顽劣、资质平庸的人们当中,因为这些人大量存在。相比之下,资质优秀和突出的人本来就是稀有的。因此,例如,在怀着干出实事的抱负的一群人当中,两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很快就会彼此认出,就像他们胸前别着标志似的,并且马上走到一块商量阴谋诡计。同样,我们不妨想象——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大群明智、富有思想的人聚在一起,而两个蠢人也混杂其中。这两个人会由于臭味相投而相互受到对方的吸引。很快,他们就会很高兴终于找到了起码一个懂理、明智的人。两个这样的人,特别是两个道德气质和思想智力都相当低劣的人,能够一眼就认出对方,他们多么渴望能彼此走到一块啊!他们热情洋溢、高兴万分地快步迎向对方,犹如一对有多年交情的老朋友——如此情景的确令人惊奇不已!这种出奇的事情甚至使我们相信:这两个人——依据佛教投胎轮回的学说——前世就是一对朋友了。

不过,即使人们相互之间保持高度的和谐一致,但人们在当下瞬间的情绪差异仍然会造成暂时性的不相协调和分离。每一个人的情绪几乎都不一样,这是由一个人当时的处境、身体状况、职业、周围外在环境、头脑中匆匆掠过的思绪等诸因素所决定的。因此原因,甚至在最和谐的人们之间也会产生不相协调之处。作出所需的调节以消除这一阻碍,并且引入某种共同一致的温度,这只有最高度的文明教化才能做到。众人保持同一情绪对于一个社会群体所产生的作用可以从这一事实看得出来:只要某一客体事物——这可以是某种危险、某种希望,或者某条消息;要不就是难得一见的景观、某台话剧,或者音乐等——在同一时间,以同样的方式影响着一群人,那么,虽然人数众多,但他们仍会受到刺激而在一种共同的愉快气氛之下热烈地交流和真心地参与。因为诸如此类的客体事物压倒了个人的利益兴趣,营造出某种共同一致的情绪。一旦缺乏这种来自客体事物的影响,那么,在一般的情况下,就只能求助于个人主体了。所以,喝酒是给一个聚会团体引入普遍一致情绪的惯常手段。甚至喝茶和咖啡都能达到这一相同目的。

各人瞬息万变的情绪很容易就为一个群体带来某种不一致。但正是这种不一致部分地解释了为何我们的记忆在摆脱了诸如此类的情绪的干扰影响以后——虽然这些干扰转瞬即逝——保留在记忆中的人就被理想化了,有时候,甚至是被神化了。记忆所产生的效果犹如针孔照相机里面的聚光镜——它把景物收进去,然后制造出一张比原物漂亮得多的图片。要想得到这种好处,让别人美化自己,方式之一就是尽量不要与人见面,因为虽然记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它的美化工夫,但美化的工作却马上就可以开始。据此,聪明的做法就是在间隔相当一段时间以后,才重新和我们的相熟和好朋友见面,因为在重新见到他们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注意到人们的记忆已经开始工作了。

每一个人都不可能看到自身之外的东西——我的意思是,每一个人在他人身上所看到的与这个人的自身相等,因为每个人只能根据自己的思想智力去明白和理解他人。如果这个人的智力素质属于低级的一类,那么,别人的思想、智慧,甚至最伟大的天赋智力,都无法对他产生效果,他对别人拥有的思想水平也一无所觉。在别人的身上,他除了看到他自身的低级缺点以外,亦即看到他性格、气质上的缺陷及所有缺点以外,不会还有别的东西。所以,他人之于他只是一个部件可以拆卸的组合体。高级的精神能力对他而言就犹如色、影对于一个瞎子一样,都是不存在的。一个缺乏精神思想的人无法看见他人拥有的精神思想。对事物作出价值评估,其实就是这一事物自身具备的价值,再加上评估者的知识共同作用的结果。由此可以推断:我们在跟别人说话时,也就把自己降至别人的水平,因为我们相对拥有的优势都消失了,甚至自己作出的必要的屈就也不为人知。既然大多数人的素质都是那样低级,因而是那样的庸俗,那我们就可以知道:我们跟他们谈话时,自己不在同时变得平凡庸俗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这里可以用电传导的规律作比喻)。这时,我们就能完全明白“屈尊、降格”这些词的真正含意。其实,我们也巴不得避开所有这些人,因为我们和这些人唯一能够沟通的方面,只是我们本性中的那些令人羞耻的成分。我们也会明白:面对那些傻瓜、蠢蛋,我们只有一种方式让他们明白我们的头脑智力,那就是不要和这种人谈话。当然,很多人在社交场合的感觉就像一个高超的舞者到达一个舞场,但举目所见都是跛足瘸腿的人——他又能与谁共舞呢?

一个人在等待某个人或者等待做某件事的时候,亦即在他坐着无事可干的时候,如果不是马上拿起手头上随便任何一样物件——手杖、小刀、餐叉之类——有节奏地敲击起来,那么,这个人就能获得我的尊敬,因为这个人起码有可能在思考事情。但类似这种人可谓百中无一。对于许多人来说,观看完全代替了思考。他们试图制造噪音来感觉自己的存在——也就是说,当他身边没有雪茄可以服务于这同一目的的时候。基于同样的理由,这些人无时无刻不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注意着周围发生的一举一动。

拉罗什富科非常中肯地说过,很难在高度尊敬一个人的同时,又非常喜爱他。所以,我们只能选择要么获得别人的尊敬,要么得到他们的喜爱。别人对我们的喜爱总是出于私心,虽然个中原因因人而异。此外,我们获得别人喜爱的原因并不会让我们引以为豪。总的来说,我们受别人欢迎的程度和我们降低对别人的思想感情的要求相等同,并且,我们这样做必须出于真心实意,而不是虚情假意,也不是出于对他人的容忍,因为容忍植根于鄙视。想想爱尔维修说过的真实话语吧,“取悦我们所必需的思想深度刚好就是我们自己的思想深度”,由此前提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了。至于别人对我们的尊敬,情况可就恰恰相反。别人对我们的尊敬是我们强行从别人那里、违背他们的意愿获得的,所以,别人通常都把自己的尊敬掩藏起来。别人的尊敬能够给予我们内心更大的满足,因为它与我们的价值紧密相关;但别人对我们的喜爱并不直接与我们的价值连在一起,因为喜爱出自主观,而尊敬却出自客观。当然,别人的喜爱对于我们更有用处。

大部分人都脱离不了主体的“我”,根本上他们除了对他们自己以外,不会对别的事情感到兴趣。由此产生了这样的结果:别人所说的话马上就让他们联想到自己,别人无意中说的一句话,只要稍微涉及他们个人自身,就能吸引他们的全部注意和占据他们的全副精神;他们也就再没有剩余精力去理解谈话的客体方面的内容。同样,推理、辩论一旦与他们的利益和虚荣心相抵触,那就再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因此,这些人的注意力容易分散;他们轻易就会觉得受到别人的侮辱和伤害。与这些人客观讨论事情的时候,我们必须尽可能地小心谨慎,千万要避免在谈话里面牵涉任何可能与我们面前那位尊贵和敏感的人有关的事情,或者提及或许对他有所不利的内容,因为他们把这些话,也只有把这些话放在心里。虽然他们对于别人谈话中的真知灼见、妙语警句和优美细腻之处一无所觉和一无所知,但对于一切会伤及他们脆弱虚荣心的话语——虽然那只是相当间接地,甚至两者几乎拉不上关联——和一切能够显示出他们所珍视的自我的不良一面的谈论,他们却极度敏感。他们敏感和容易受伤的样子,活生生就像我们一不小心轻踩了脚爪的小狗;这样,我们也就不得不忍受它的一番吠叫了。又或者,他们好比一个全身满是伤口和肿块的病人,我们只能小心翼翼、避免触碰他们。某些人甚至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如果有人在谈话中表现出理解力和思想,或者没有完全藏起这些东西,那他们就会觉得受到了侮辱。不过,他们会在当时掩饰起自己的感情。事后,那个缺少生活经验的人就只能徒劳无功地苦思冥想自己到底在哪里得罪了这些人。不过,基于同样的原因,要奉承和赢取这些人的欢心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此,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这些人的判断力都糟糕透顶,那不过是偏袒他们的政党或者阶层的某种言论、表白而已,根本谈不上客观和公正。这些都归之于这一事实:意欲在这些人的身上远远地压倒了认识力,他们微弱的智力完全服务于意欲,甚至片刻也摆脱不了意欲的控制。

占星术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证明,说明人的这种可鄙的一切围绕着自己的自我。一切从自我出发的特性。因为这种一切从自我出发,人们把每样事物都跟自己扯上关系,从每种思想见解都径直联想到自己。占星术就是把天体的运行与人的悲惨自我拉上关系,并且把天空中星体与尘世间的俗事、丑行联系在一起。这种情况其实古而有之(例如,参看斯托拜阿斯的著作)。

如果有一些荒谬、颠倒的见解出现在公众的面前,又或者,荒诞虚假的东西写进了文字作品并且受到大众的欢迎,或者至少没有遭到任何诘难、驳斥,我们不应该就此感到绝望,认为事情会就此结束。相反,我们应该知道这一事实并以此安慰自己:在将来,人们会逐渐重新澄清、讨论、思考、审视这些观点或作品。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最终会做出正确的判断。所以,经过一段时间以后——这段时间的长短由具体事情的难度而定——几乎每一个人都终于明白了头脑清晰的人当初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东西。当然,在此期间,我们必须耐心一点。一个有真知灼见的人和那些受到愚弄、欺骗的大众在一起就类似于这种情形:他的手表指示的时间是正确的,但全城钟塔指示的都是错误的时间,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正确的时间。这又有什么用呢?所有人都听任错误钟塔的指示,甚至包括那些知道这个人的手表指示了唯一正确的时间的人。

常人在这一方面跟小孩相似:如果我们娇惯他们,他们就会变得淘气、顽皮。所以,我们不能太过迁就和顺从任何人。一般来说,假如我们拒绝借钱给一个朋友,那我们不会失去这个朋友;但如果借钱给他,那我们反倒很容易失去了他。同样,如果我们对朋友保持一定的傲气和疏忽、大咧的态度,那我们不会轻易失去他们;但如果我们表现出太多的礼貌和周到,我们反而有可能失去这些朋友,因为我们的礼貌和殷勤会使朋友变得傲慢、令人难以容忍。朋友之间的裂缝也就由此产生了。人们尤其不能忍受别人需要他们。一旦认定别人需要他们,必然的结果就是他们将变得傲慢、无礼。对于一些人来说,只要我们与他们交往,经常跟他们谈话,或者以信任的方式向他们说话,他们就会变得粗鲁无礼;很快,他们就会认为我们应该容忍和接受他们的一切行为,就会试图越过礼貌的界线。因此,适合我们与之深交的人非常稀有,我们应该小心注意不要与低级、下流之辈太过亲近。假设一个人认为我需要他更甚于他需要我,那么,他就会马上觉得我好像从他那里偷走了某样的东西;他就会试图获取补偿,把失去的东西拿回来。我们在与人交往时能够拥有优势全在于我们对对方没有要求,不用依靠他们,并且让他们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因此理由,我们应该不时地让别人感觉到我们可以没有他们,不管他们是男是女。这样做会增进友谊。的确,在与大部分人交往时,如果我们的态度不时流露出点点轻视的神气,那并不会产生什么害处;别人反倒会更加珍惜与我们的友谊。“不尊崇别人的人会受到别人的尊崇”——这是一句绝妙的意大利谚语。但是,如果某一个人确实对我们很有价值,那么,我们就应该把这一事实掩藏起来,犹如掩藏一桩罪行。这个道理虽然不会让人感到舒服,但却是千真万确的。想想看:甚至一只狗也受不了别人待它太好,何况人呢。

通常,那些具有高贵本性和出众思想禀赋的人,会令人吃惊地暴露出缺乏对人情世故的了解,尤其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他们因而轻易受到别人的欺骗,或者被他人引入歧途。但那些具有庸俗低下本性的人却很快就懂得了在这世上站稳脚跟。其中的道理就在于:当我们缺少经验时,我们就只能对事情作出先验的判断。一般来说,实际经验无法与先验知识匹敌。对于平常庸俗的人来说,他们先验的知识就是出于自我的角度对问题的看法;但对于高贵优越的人,情况可不是这样。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和常人明显不同。在他们以自己的思想和做法掂估他人时,他们的算量就不是准确的了。

不过,就算这样一个高贵的人终于学会了后验的知识,亦即总结别人的教导,结合自己的经验,终于懂得了对人大致上所应抱有的期待;明白了如果不是为情势所迫,那么最好就是对占人类总数的六分之五的人敬而远之,尽量避免与他们接触,这是由这一人群的自身道德和智力构成所决定的——就算这样,这个高贵的人对于常人的渺小、可鄙的本性仍然不会得到足够的认识。在往后的生活里,他会不断扩大和丰富这方面的认识,但在此期间,他还会经常失算,使自己受累。尽管他的确用心记住了获取的教训,但在跟他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聚会、谈话的时候,他仍然会很惊奇地发现这些人在谈话、举止、行为方面却是充满真诚、富于理性;这些人正直诚实、颇有君子之风,同时又头脑灵活、话语风趣俏皮。他不应对此现象感到困惑,因为道理很简单:大自然在创造人的时候并不像某些拙劣的文学家。后者在表现无赖或者愚人的时候,手法相当笨拙和生硬,作者的主观意图又是那样明显,我们仿佛看见在这些人物的后面就站着作者本人,拒不承认这些人物特有的思想和话语,并且用警告的口吻在大声提醒我们:“注意了!这是个骗子;那是个傻瓜。你们可千万不要上他的当!”相比之下,大自然跟莎士比亚和歌德是一样的。在莎翁和歌德的作品里面,每一个人物——哪怕那是个魔鬼——一旦站在那里说话,那么,说出的话都是恰如其分、合乎当时的情理。正因为这些人物得到客观的表现,所以,我们被这些人物的喜怒哀乐所吸引,身不由己地去关注和同情他们。这样的人物跟大自然的作品一样,出自一种内在的原则;正是依据这一内在原则,他们的说话、行事仿佛出于自然,也因此仿佛出于必然。所以,谁要是以为会在这世上看见头上长角的魔鬼或者身挂铃铛的傻瓜,那他就会永远成为他们的猎物和玩物。此外,在与他人的交往中,人们就像月亮和驼背人——总是露出其中的一面。确实,每一个人天生就有一副本领挤弄自己的五官,装出一副他想要表现出的样子。一个人的面具纯粹是出于自己的个性而制作的,所以,这副面具跟他本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产生的效果极具欺骗性。一旦需要取悦他人,他就戴上这副面具。我们应把他人的面具视为一层油布而已,它的价值不过如此。我们要牢牢记住这一绝妙的意大利谚语:“没有哪只狗是坏到不会摇尾巴的。”

无论如何,对一个我们刚刚认识不久的人,都应注意不要评估太高。否则,十之八九我们都会失望、羞愧,甚至招来祸殃。在这里,值得提及塞尼加说过的话:“从小事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本性。”一个人会在细节小事上疏于防备,从而表露出自己的性格。从一个人对细微事情的处理方式,或者纯粹的举止态度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无限膨胀扩张、丝毫不顾及他人的自我。这种人在大事上也不会委曲自己的本性,即使他把自己的本性伪装起来。我们可不要错过这些观察人的机会。在处理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当中——这些小事亦即属于“法律不会理会的小事情”[21]——如果一个人的心从不考虑他人,一味只顾寻求自己的方便和好处,不惜妨碍和损害别人的利益,把本属于众人的据为己有,那么,我们就可以肯定:在这个人的心中并没有公正可言。如果没有法律和司法机构的约束,他甚至会成为一个恶棍。我们根本就不可以对这个人有丝毫的信任。确实,无所顾忌地破坏自己私人圈子里面规矩的人,同样会在他认为安全和没有危险的时候破坏国家的法令。[22]

原谅和忘记就意味着扔掉我们获得的昂贵经验。如果某一个与我们有交往和关联的人暴露出某种令人不快或者令人恼火的行为,那么,我们就要问一问自己:这个人真的这样有价值,以致我们愿意忍受他的行为吗?因为这同样的行为必将一而再、再而三地变本加厉地发生。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们就不用对此行为多说什么,因为说话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这样,我们就对他稍加劝告,或者干脆不加劝告,让事情过去就算了。但是,我们必须意识到,这样一来我们随时有可能再次遭受他给予的同样麻烦。但如果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我们就只能马上并且永远地和这位宝贝朋友断绝交往;如果这个人是我们的佣人,那我们就必须马上对其解聘。因为如果相同的处境再度出现,他仍然会无法避免地做出同样的或者相类似的事情——尽管现在他真心实意地做出保证不会这样做。一个人会忘记一切,绝对所有的一切,但却不会忘记他的自我,他的本性。性格是绝对无法改正的,因为人的所有行事都出自一条内在的原则;根据这一条内在的原则,在相类似的处境之下,一个人只能永远做出同样的事情,而不可能是别的。读者诸君可以阅读我那篇讨论所谓意欲的自由的获奖论文,从而摆脱错误的观点。因此,跟我们已经与之绝交的朋友重归于好是一种软弱的行为;为此软弱我们终将付出代价,因为一有机会,这个朋友又会做出那原先导致了朋友反目的事情。不过,这一回,他做事情会做得更加大胆放肆,因为他已经私下意识到他是我们不可缺少的朋友。这道理同样适用那些已遭我们解雇、但又重新被我们雇用的佣人。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在形势改变了以后,不可以期待一个人做出以前做过的同一样事情。人们的观点想法和行为态度紧随自己的利益而迅速改变。的确,人们带有目的的行为用不了多久就像短期支票那样兑换成现金,如果我们不想对这种行为提出抗议的话,那我们就要变得更加短视才行。

因此,假设我们想了解一个人在我们设想中的处境会如何作为,我们可千万不要以这个人做出的许诺和保证为凭据。因为就算这个人出自真心许下诺言和作出保证,但他现在谈论的事情却是他并不了解的。所以,我们只能通过考虑他准备投身其中的处境,以及这一处境与他的性格的互相冲突之处,计算出他的行事。

如果要对人的真实和异常可怜的本质——大多数人的本质就是这样——获得一个必需的、清晰的和透彻的认识,那么,把书本文学上对于人的行事描述作为对现实生活中人的行事的说明,或者反过来,以后者解释前者,都是很有教益的作法。这有助于我们避免错误认识自己和他人。不过,对于在现实生活中或者在书本文学中碰到的人的卑鄙和愚蠢,我们可不要生气、动怒。我们应该把人的这些特性纯粹作为我们认识的材料,把它们视为人的某种特性的又一标本,并把它记录下来。我们就好像一个矿物学家偶然发现了某种矿物的典型标本。当然,例外也是有的,甚至是差异很大的特殊例子。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非常巨大的。但是总的说来,就像我很早说过的,这个世界沉浸在罪恶之中:野蛮人互相吞吃对方,文明人则互相欺骗对方,这就是所谓的世道方式。国家及其设置的目标既向国外又向国内的武装工具和机器——如果这些不是为了防备、制约人的无度的不义行为,那又是为了什么?我们难道没有在整个历史上看到:每一位国王,一旦牢牢掌握了他的国家,并刚刚开始享受到点滴的富裕,就会利用这些资本率领军队,像一群海盗一样地袭击他的邻近国家吗?难道几乎所有的战争归根到底不都是烧杀抢掠的强盗行径吗?在古代和在某种程度上的中世纪,被征服者沦为征服者的奴隶,也就是说,他们要为征服者服务。但那些支付战争费用的人其实也在同样为征服者效劳。他们奉献了以前的工作收入。伏尔泰说过:“所有的战争,不过就是抢掠而已。”德国人应该记住这一点。

我们不能让一个人完全放任自流地自我发展。每一个人都需要借助概念和格言以获得指引。不过,如果我们在这一方面走得太远,以致沾上某种人为的性格,亦即并不发自我们的内在本性,而只是出于理性的思考、从外在获得的性格,那么,很快,人们就会发现这一句话是真的:

天性被叉子赶跑,但她还是要折回头。

——贺拉斯

因此,对于在待人处事中应该遵守的某些规律,我们很容易理解,甚至能够发现出这些规律并且很好地表达出来,但在实际生活当中我们很快就会违犯这些规律。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不应为此感到泄气,不要以为抽象的准则和格言无法指引我们的生活行为,因而放任自己。一切把理论性的规则应用于实际当中的工作都碰到同样的情况。首要的事情是明白和理解规律准则,其次则是具体学会应用这些准则。前者我们运用理性一次性就能做好;后者则需要我们进行循环渐进的练习。一个初学者虽然看过别人示范演奏一种乐器的指法动作,或者在击剑中所采用的招架和进攻的招式,但是,他仍然会在实际操作中马上出现差错,尽管他一心一意想把动作做好。这时候他就会认为:在快速阅谱的同时,或者在击剑正酣的时候,运用演奏或者击剑的技巧几无可能。但是,通过逐渐不断地演奏指法练习,经过多次的跌倒、站起的磨炼,他最终就能够掌握个中的巧妙。要掌握好拉丁文的说、写的语法规则也要经过同样的过程。所以,如果脑筋笨拙的人要成为宫廷的弄臣,意气用事者养成圆滑世故的习惯,喜欢说话者管好自己的嘴巴,出身贵族者变得出言愤世嫉俗——要达到所有这些目的,除了刻苦练习,别无他途。但是,借助持之以恒的习惯练习所进行的自我训练,总是一种来自外在的约束;人的天性从来没有完全停止过对此的抗争,有时候,人的天性会出人意料地突破这种束缚。因为依据抽象的格言而做出的行为与那些发乎自然天性的行为,两者的比较就犹如一件人工制作品,例如手表——我们把本不属于这一物质的形状和运动加之于它——与那些有生命的组织体相比,在后者,形式和物质合二为一,自成一体。这种从外在获致的性格与天然生成的性格之间的关系,证实了拿破仑皇帝说过的一句话:“一切非天然的东西都是不完美的。”一般而言,这一规则适用物理的以及人的精神领域范围内的一切事物。我所能想起来的唯一例外就是天然砂金石,矿物学家都知道这种物质,它无法与人造的砂金石相比美。

在这里,我想对一切造作的行为发出警告:造作的行为总会引起别人的鄙视。首先是因为它造假和欺骗,这样,它就是懦弱的行径,因为欺骗源自恐惧;其次,造作是我们对自己的某种自我谴责和贬低,因为我们试图显示出一副我们认为比自己更好、但我们其实又不是的样子。精心打扮,假装具有某种的素质,其实就是承认自己并不具备这样的素质。不管一个人是冒充拥有勇气、机智、学问、智慧,抑或吹牛以显得情场得意、有钱、有地位或任何其他,我们都可以从这种假冒行为得出结论:这个人正是在这一方面有所欠缺,因为如果我们真的拥有这方面的素质和长处,那我们并不会想到故意去显示、炫耀它——想到我们的这一份拥有,我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这也是那句西班牙谚语的含意:“马掌(马蹄铁)叮当作响是因为缺少了一个钉子。”尽管如此,正如我从一开始就已经说了的,我们不能无条件地放任自己的本性,完全表现自己的本色,因为我们有必要把本质中的许多恶劣和野兽的成分掩藏起来。但这只是我们隐瞒否定属性的东西的理由,它并没有表明冒充拥有肯定性质的东西是对的;也就是说,藏拙遮丑是可以的,但冒充优越却没有理由。我们也应该知道:甚至在人们还没弄清楚伪装的人想要伪装成为什么样子之前,人们就知道他在伪装了。最后,伪装不会维持多长的时间,始终有一天面具会掉下来的,“没有人可以长时间戴着面具,人很快就会恢复天性”(塞尼加语)。

正如一个人背负着自己的身体,而对此重负一无所觉,但在移动他人的身体时,他却感觉到了重量,同理,他不会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缺点和恶习,而只会留意他人的这些东西。因此,每个人都应该以他人为镜,从这面镜子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缺点、恶行及其他的不好之处。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却像一只对着镜子咆哮的狗——它以为镜子里面的是另外一只狗,殊不知它看到的正是它自己。挑剔别人缺点差错的人其实在改进着自己。所以,倾向和习惯于在私下默默留意和刻薄挑剔别人的外在行为、别人不论做过的抑或不曾做过的事情的人,也因此在改进和完善着自己。因为这种人起码有足够的正义,或者足够的骄傲和虚荣心去避免做出他们经常如此严厉、苛刻批评的事情。对于那些容忍别人的人来说,相反的说法照样成立,即“我们乞求自由,同样也会施予别人这种自由”(贺拉斯语)。圣经的福音书关于“只见别人眼中刺,不见自己眼中梁”说了一段美妙的道德教诲;但是,眼睛的本质就是往外看的,它并不能看到眼睛自身,所以,注意和批评别人的缺点是使我们意识到自己不足的一个相当有效的方法。我们需要一面镜子去改善自己。

这一条规则同样适用写作文体和风格:对某种拙劣文体风格的新花样如果持赞赏而不是批评的态度,那么,这种愚蠢的文风就会被仿效。因此原因,每一呆笨、愚蠢的文风都能迅速在德国大行其道。德国人是很能容忍的,每个人都可注意到这一点。“我们乞求自由,同样,也会施予别人这种自由”,就成了德国人的格言。

一个本质高贵的人在年轻的时候以为:人与人之间重要的和主要的交往,以及由此产生的人际关系是理念性的,换句话说,这些关系基于人们相同的气质、思维、情趣,等等。及至年长以后,他才意识到这些关系和交往是现实性的,亦即以某种物质利益为基础。几乎所有的关系都带有这样的基础。大多数人甚至根本不晓得除此之外还会存在别样的关系。因此缘故,人们都从一个人所拥有的职位、从事的生意、隶属的民族和家庭去考虑一个人。一句话,人们关注的是世俗常规所给予这个人的角色和位置。所以,一个人就像商品一样地被贴上标签并受到商品式的对待。至于这个人的自身是什么,根据其个人素质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人们只是随意地、并因此只是例外地提及。人们根据各自的需要通常都把人的素质搁置一边,或者视而不见。一个人自身的拥有越多,对世俗常规的安排就越感到不满,他也就越希望退出世俗人群的圈子。世俗如此安排是因为这样的事实:在这个贫穷和匮乏的世界,应付匮乏和需求的手段无论在何处都是最重要的,因此,也是压倒一切的。

正如流通的是纸钞,而不是真金白银,同样,在这个世界上,流行的不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真正的友谊,而只是做得尽量逼真和自然地显示尊重和友谊的表面工夫。不过,我们也不妨自问:又有哪些人值得我们对其使用真金白银呢?不管怎么样,我认为一条诚实的狗的摇尾示好,比人们的那些表面工夫更有价值。

真实不虚的友谊有着这样的一个前提:对朋友的痛苦、不幸抱有一种强烈的、纯客观的和完全脱离利害关系的同情。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真正与我们的朋友感同身受。但人的自我本性却与这种做法格格不入,所以,真正的友谊就像那些硕大无朋的海蛇那样,要么只是一种传说,要么只存在于另外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到底为何者。人与人之间的许多联系当然主要是建筑在各式各样的被隐藏起来的自私动机之上,但某些这样的联系也包含了点滴的真正友谊的成分。这样,它们就得到了人们的美化和推崇。在这样一个充满缺陷的世界里,把这些联系冠以友谊之名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它们远胜那些泛泛之交。后者是些什么样的货色呢?如果我们知道我们的大部分好朋友在我们背后所说的话,我们就不会再想跟他们说话了。

检验一个人是不是我们真正的朋友,除了一些需要得到朋友的确切帮助和作出一定牺牲的情形以外,最好的时机就是当我们告诉他恰逢某样不幸的时候。在这一刹那,他的脸上要么显示出一种真心的、不含杂质的悲哀,要么就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或者,他会流露出某种别样的表情,后两者都证实了拉罗什福科的那句名言——“从我们最好的朋友所遭遇的不幸,我们总能找到某样并不会使我们不悦的东西。”在类似这种时候,一般我们称之为朋友的人甚至掩饰不住脸上一丝满意的笑容。没有什么比告诉别人我们恰逢某一巨大不幸,或者向别人毫无保留地透露出自己的某些个人弱点,更能确切地使别人得到好的心情了。这是反映人性的典型例子。

朋友间分隔太远和长时间互不见面都会有损朋友之间的友情,尽管我们并不那么乐意承认这一点。如果久不相见,甚至我们最亲爱的朋友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变成抽象的概念;我们对他们的关切也由此变得越来越理性,甚至这种关系只是一种惯性的作用。但对那些我们朝夕相见的人,哪怕那只是我们宠爱的动物,我们都能够保持强烈和深切的兴趣。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地受制于感官。所以,歌德的话在这里是适用的:

现在此刻是一个威力无比的女神。

“Hausfreunde”[23]一词表达得相当准确,因为这种朋友是居屋、家庭的朋友更甚于居屋主人的朋友,因此,他们更像是猫,而不是犬的一类。

朋友都说自己是真诚的,其实,敌人才是真诚的。所以,我们应该把敌人的抨击、指责作为苦口良药,以此更多地了解自己。

患难之交真的那么稀有吗?恰恰相反,我们一旦和某人交上了朋友,他就开始患难了,就向我们借钱了。

如果一个人以为通过显示自己的聪明和思想就能博得社交人群的欢迎,那么他就的确是个不谙世故的毛头小子!事实却是恰恰相反: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一个人表现出聪明和思想只能激起人们对他的憎恨和反感;并且,这种憎恨和反感因为这一原因而变得更加强烈:感觉这些情绪的人找不出理由抱怨引起这些情绪的原因,他们甚至必须把这些原因掩藏起来,不让自己知道。实际情形是这样的:如果一个人在谈话的对方身上观察和感觉到了某种智力上的优势,那么,这个人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对方肯定也在同等程度上观察和感觉到自己在智力上的劣势。这是他在私下里、对此并不清楚意识到的情形下得出的结论。这种省略的三段推论刺激起他无比的愤慨和怨恨(参看《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十九章——在那里我引用了约翰逊博士以及歌德青年时代的朋友梅克说过的话语),所以,格拉西安的话说得相当正确:“唯一能够取悦别人的方式就是把自己裹以最傻呆的动物的外皮。”[24]显示自己的聪明智慧其实就是间接地指责别人愚蠢和无能。并且,一个本性庸俗的人,在面对自己的对立面时,内心会产生抵触情绪,而秘密煽起这股情绪的就是他的嫉妒。我们每天都可看到,虚荣心的满足带给人的快感更甚于其他的快乐,但获得这种快感的途径只能是把自己与别人作一番比较。对于人来说,最值得我们引以为豪的莫过于精神思想素质,因为人正是基于这方面的优势才优于动物。[25]因此,假如把自己这一方面确凿无疑的优势显示出来,尤其是当着其他人面前这样做,那就是一种极端鲁莽、冒失的行为。这样,人们就会受到刺激去寻求报复,就会伺机侮辱这个冒犯者。因为通过给人以侮辱就可以离开思想智力的领域而进入意欲的地盘,而在意欲这方面,人们都是相同的。所以,在社会上,地位和财富可以期望获得人们的尊崇和爱戴,但精神的优势却永远不可以期望得到这种待遇。有幸碰到的最好情形无非就是精神思想的优势遭到别人的漠视;假如情况不是这样,那么,优越的精神思想就会被视为一种无礼和冒犯,或者人们就会认为这种优越精神的拥有者是通过不合法的手段取得他们拥有的天赋,现在他们竟以此炫耀了!为此原因,众人私下里都存心以某样方式羞辱这种人一番。大家都等待着下手的时机。就算采用最谦卑的举止行为也难以成功地使众人原谅自己在思想智力上的优势。萨迪在《玫瑰园》里说过:“我们应该认识到:愚人对智者的反感百倍于智者对愚人的反感。”相比之下,表现出低劣的精神思想确实是值得推荐的行为,因为正如温暖使我们的身体舒服,同样,感觉到自己的优势对于我们的精神也是惬意的。因此,每个人都会出于天性靠近会给他带来这种优越感觉的物体,犹如他本能地走向阳光或挨近一个火炉一样。那么,这样的物体,对男人而言,就是精神思想素质明显低劣的人;对于女人,就是相貌不如自己的人。当然,向我们所见的人明白显示我们的不足之处,是很需要一番工夫的。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相貌还过得去的姑娘是多么友好热情地欢迎一个相貌丑陋难看的姑娘啊!对男人来说,身体的优势并不是至关重要的问题,虽然跟一个比自己矮小的人站在一起会比跟一个比我们高大的人在一块更加让人舒服。因此,一般来说,在男人当中,愚蠢无知的人会受到欢迎,而在女人当中,相貌丑陋的女人能够让人喜爱。这些人很容易就会获得心地很好的美名,因为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喜爱找一个借口,以欺骗自己和欺骗他人。因此原因,无论拥有哪一类型精神思想方面的优异素质,都会使自己孤立起来。人们憎恨他人这方面的优势,避之唯恐不及。为了找出这样做的辩护借口,人们就把种种缺点、恶行加之于这个拥有突出思想的人的身上。[26]相貌之于女人也发挥同样的作用。长相很美的女子永远找不到同性的朋友,甚至连普通的女伴都找不到。她们最好不要去申请那些陪伴贵妇人的职位,因为她们甫一露面,她们希望中的新主人的脸色就马上阴沉下来——她们,或者她们的女儿,可一点都不需要这样的衬托!相比之下,拥有优越的地位则是另一番情形,因为优越的地位并不像个人素质那样,通过互相的对比和显示出的差异而发挥作用,而是透过反射而造成效果,就像周围环境的色彩是反射在我们的脸上一样。

我们信任和透露秘密给别人,大部分是因为我们的懒惰、自私和虚荣。懒惰,是由于我们自己不去作考察、发现的工夫和保持警觉,而宁愿信任别人。自私,是因为谈论自己的需要引导我们把一些秘密泄露给别人;虚荣,是因为我们谈论的事情是我们引以为豪的。虽然如此,我们却仍然希望别人尊重我们给予他们的信任。

而对于别人的不信任,我们不应感到愤怒,因为这种不信任包含了对诚实的敬意,亦即是说,包含了这一真心的看法:诚实是十分稀有的,正因为这样,我们不得不怀疑诚实是否存在了。

中国人把礼貌奉为首要的美德,而保持礼貌的原因之一,我已经在我写的《伦理学的两个根本问题》一文中讨论过了;另一个原因如下。保持礼貌就等于我们订下一条闭嘴保持沉默的协议:我们都将互相忽略和避免责备对方在道德上和智力上的缺陷。这样一来,我们的缺陷就不会轻易暴露出来,这对大家彼此都有好处。保持礼貌是一种明智的做法,因此,不礼貌的言行就是愚蠢的。随意地和不必要地以不礼貌的方式对待别人而因此与人结下怨仇,就犹如自己放火烧掉自己的房子一般的疯狂。礼貌的言行就像假币,在使用假币时也吝啬、小气就是不智的表现,而慷慨施予则是聪明的做法。各民族的人在信函的末尾处都写上一句“您的卑下的仆人”。只有德国人不肯使用“仆人”一词——因为,当然了,这并不是事实!不过,为了礼貌的缘故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这就犹如支付金块,而不是假币了。蜡在本质上是坚硬和易脆的,但稍加温暖就会变得柔软,人们就可以把它捏成随意喜欢的形状。同样,运用礼貌和友好,甚至使一个执拗和敌视他人的人也变得顺从和与人方便。所以,礼貌之于人就犹如温暖之于蜡。

当然,一旦礼貌要求我们必须向所有人显示最大的关注,而事实上,绝大多数人又不配受到如此的关注,那么,保持礼貌就成了一件困难的任务。这样,我们就必须装出一副对他人很感兴趣的样子,而事实上,如果用不着理会他们,我们的心情就会愉快得多。如何把礼貌和自傲结合起来是一件极其讲究技巧的事情。

如果我们不曾夸张地注重自己的价值与尊严,并因此怀有某种不相称的高傲;与此同时又清楚知道每一个人心中对他人的惯常想法和评判,那么,我们就不会对他人的侮辱感到怒不可遏——侮辱其实就是轻视别人的表示。大多数人对于只有些微责备意味的话语都非常敏感,他们的敏感与他们的相熟朋友在背后对他们的议论形成多么巨大的反差!我们应该时刻记住,一般常规的礼貌只是一副张开了笑脸的面具。所以当别人偶尔挪动或者片刻收起他们的面具时,我们可不要大惊小怪。如果一个人表现得相当粗野无礼,那么,他就等于脱光了身上的衣服,赤裸着身子站在人们的面前。当然,在这种情形下,一如大多数人一样,他会暴露出一副可怜、难看的样子。

判断我们到底应该做些什么和不该做些什么,我们都不应以别人为榜样,因为各人所处的位置、境况、关系都不相同,各人性格的差异也会使人们对事情的处理沾上某些不同的色彩。“两个人做同一样的事情,但那已经不是同一样事情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以后,我们必须以符合自己性格的方式行事。所以,在处理实际事务时,自己的独到见解是必不可少的,否则,我们做的事情就会与我们的自身不相吻合。

我们不应该驳斥别人的看法,而应该记住,如果试图使一个人放弃他的看法中的种种荒谬之处,那么,我们就算有玛土撒拉[27]的寿命,也不会完成任务。另外,在与别人谈话时,我们不要试图矫正别人,尽管我们所说的话出于善意;因为冒犯和得罪别人是很容易的,但要对此作出弥补,如果不是不可能的话,也是相当困难的。

如果我们碰巧听到别人说出的荒谬言论开始让我们生气,我们就要想象这只是一部喜剧中的两个愚人之间的对话。这一事实久经证明:谁来到这个世上,一本正经地在最重要的问题上教育人们,那么,如果他能全身而退就已经是万幸的了。

谁要想让别人相信他的看法,那他就要冷静、不带激情地把他的看法表达出来。因为所有激烈的情绪都来自意欲。这样,如果一个人激烈地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那人们就会把他的看法视为他的意欲的产物,而不是认识力的结果,因为认识力在本质上是冷静的。因为意欲在人的身上是激烈和占首位的,而认识力只是次一级的和多余的,所以,人们更多地相信我们的看法是出自激动的意欲,而不会相信意欲的激动是我们的判断所引致。

就算我们有充分的权利称赞自己,我们也不能受到诱惑真的这样做。因为虚荣心是那样的寻常,而人的真才实干却又是那样的不寻常,所以,一旦我们显得在称赞自己——哪怕我们只是间接地称赞自己——人们就会一百对一地打赌:我们说出这样的话是虚荣心作怪,我们缺乏足够的常识认清所说的话是多么可笑。不过,不管怎么样,培根的话[28]也不是全错的。他说的话不仅适用造谣诬蔑,同时也适用自我赞扬。因此,他建议我们不妨酌情地夸赞自己一番。

如果我们怀疑一个人在说谎话的时候,我们应该假装相信他所说的话;因为这样他就会变得放肆大胆,就会更加有恃无恐地说出谎言而最后拆穿自己。但如果我们发现他的话部分地泄露了他其实想掩藏起来的真相,那我们就应该装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由于受到这样的抵抗刺激,他就会调动其余的真相以应战了。

我们必须把自己的个人私事视为秘密。凡是我们的相熟朋友无法亲眼看到的事情,我们都不要让他们知道。这是因为随着时间和形势的变化,他们对我们那些最无可挑剔的事情的了解都会为我们带来不利。大致说来,我们更应该通过不曾说出口的话语,而不是经由说过的话来显示我们的见解。选择前者是聪明的,而采用后者则是虚荣心使然。我们经常都有做出这两者的机会,但我们通常为求得到瞬间的快意而选择后者,不惜舍弃前者所带给我们的永久的好处。甚至热烈、活泼的人所喜欢采用的那种大声跟自己说话以放松心情的做法,也应该予以杜绝,以免让这种行为变成了一种习惯。因为这种习惯一旦形成,思想就会与说话亲密无间。慢慢地,甚至与别人的交谈也会演变成为说出声音的思维,而如果我们是明智的话,我们就会在思想和说话之间保留相当的距离。

有时候,我们以为别人根本就不会相信我们的某些事情,但其实,别人还不曾想到过要怀疑这些事情。但如果由于我们做出的行为使他们真的对这些事情起了疑心,那他们就肯定不会相信它们的了。我们经常暴露了自己,只是因为在我们的想象中,别人不可能不发现和注意到某些东西。这情形就犹如站在高处,因为头晕目眩,亦即因为我们认定不可能站稳,所以就从高处栽了下来。站在高处的揪心感觉是那样的难受,及早了断会令人更好受一些。这种错觉就叫作Schwindel[29]

在另一方面,我们却应该认识到:某些在别的方面并不曾显示出丝毫洞察力的人,却可以是研究别人私事的专家。只要掌握了少量的情况,他们就能解决至为复杂的难题。例如,如果我们告诉这些人某一件往事,但又不愿透露任何名字和描述任何当事人,那么,我们就必须小心不要说出任何肯定的和具体的情况,例如,时间、地点、相关的人的名字、其他只是跟事件有间接关联的事情,虽然这些并不起眼,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因为得到了这些肯定的资料,那些专家们就能发挥他们刁钻的洞察力把其他的一切情况一一都发掘出来。这些人的好奇心在这一方面却是如此的强烈,意欲以此刺激和发动起他们的智力,直至获得最孤僻、最不起眼的事实结果为止,因为尽管这些人对于普遍的真理无法感知和不感兴趣,但是对于那些单个的真相他们却是充满热忱的。

有鉴于此,所有教导处世智慧的大师们都热切地以多方的论证建议人们沉默寡言。为此原因,这话题我说到这里也就可以打住了。不过,我还想告诉大家几条见解独到却又鲜为人知的阿拉伯谚语:“任何你的敌人不可以知道的东西,都不要告诉你的朋友。”“如果对我的秘密保持沉默,那么,这个秘密就是我看管的囚徒;如果失口说出了这个秘密,那我就变成了它的囚徒。”“沉默之树结出安宁之果。”

我们让自己被别人骗去的金钱花费得至为值得,任何其他的金钱花费都无法与之相比,因为用这笔钱,我们直接买回了聪明。

我们要尽可能地避免对他人怀有敌意,但我们却必须注意每一个人的行为表现,并把它牢记在心,因为以此可以确定这个人的价值——至少是他对于我的价值,并据此制定出对这个人所应采取的态度和行为。必须永远记住:人的性格是不会改变的。无论何时,把一个人的性格中的劣性忘掉就跟扔掉了我们千辛万苦挣得的金钱一样。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与人过分亲密和与人结下愚蠢的友谊。

“不爱也不恨”包含了全部世俗智慧的一半:“不要说话也不要相信”则包含了另一半的人生智慧。不过,当然了,对于一个需要谨守这一条以及下面的这些规律的世界,我们避之唯恐不及呢。

在言词或者表情流露出愤怒和憎恨是徒劳无益的,既不智和危险,又可笑和流于俗套。所以,除了在行动上,我们不可以表现出憎恨或者愤怒。我们越能成功地避免由话语和表情上表示愤怒,就越能成功地通过行动把它表现出来。冷血的动物才是唯一有毒的动物。

说话不要加重语气[30]。这一条世故的古老遗训旨在让别人的理解力去发掘我们说话的含意,因为常人的理解力是迟缓的,在他们明白我们说话的含意之前,我们已经把话说完了。但如果说话时加重语气,那就等于我们在诉诸别人的感情,这样,事情就会得出相反的结果。对不少人我们可以态度礼貌、声调友好地说出真正无礼的话语而又避免遭受直接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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