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健康就是超越
我的目的是要在时下讨论心理健康的潮流中,保留住一种可能被遗漏的观点,而这是很危险的。我所看到的危机在于:把适应,即适应现实、适应社会、适应别人,认同为健康。这一古老看法,又以一崭新且更为精妙的形式复苏了。也就是说,真正的人或健康的人,不是以其本来面目、其独立性,也不是根据内在心灵法则和非环境原则获得认定的。他不被视为有别于环境,或独立于、相对于环境。相反,用来为他下定义的词汇,常是一些以环境为中心的语词,例如:有能力控制环境,关于与环境建立妥当而有效的关系、工作胜任愉快、识时务、善逢迎,能获得公众所谓的成功,等等。若换个方式来说,则工作分析、工作要求都不应作为个人健康或价值的主要判断标准。一个人除了有向外发展的倾向,还有向内发展的倾向。我们切勿堕入陷阱,误以一个人的专长来界定良好机能,好像他只是一件工具而不是有其本身价值的存在,或者他只是一件为了某种外在目的而存在的工具。
我特别想到怀特先生最近发表于《心理学期刊》的一篇论文——《动机的再反省》,以及伍德华茨先生的书——《行为的律动》。我特别提及,是因为二者都是杰出的作品,立论精辟,更因为二者皆促使动机理论向前迈进一大步。我十分赞同两位作者前进的程度,但我认为他们走得还不够远。他们仍以某种形式暗含着我前面所提及的危机。换言之,尽管精明练达、掌握效益、胜任愉快均是适应现实的主动形态,而非被动形态,不过仍然是适应理论的变数。我觉得我们必须远远地跳出这些听起来好像不错的词汇,以便认清何谓超越环境、独立于环境,何谓与环境相抗衡的能力,或向它迎击,忽视它,拒绝或调适它的能力。就一套心理健康的理论而言,外在心理的成就是不足够的,还必须纳入内在的心理健康。
另外还有一种情形,如非这么多人认真以对,我是不愿多谈的。那便是苏利文式界定自我的方式,他纯粹根据别人所认为的他,来界定自我。在这种极端的文化相关性中,健康的个体性丧失殆尽。并不是说,对不成熟的个性而言,就不会如此,其实情况依旧。不过,我们此刻正讨论的是已完全成长的健康人,而他理所当然具有能超越别人意见的特性。
我坚信,我们必须保留自我与非我之间的分野,才能够了解完全成熟的人(亦即真正的、自我实现的、具有个别性的、有创造力的、健康的人)。为了证实这个观点,我谨以十分简短的篇幅,邀请大家注意以下论点。
1.我首先要提及我在1951年出版的《对文化变迁的抗拒》一文中的一些资料。文中我指出,我所研究的健康人物,表面上都接受约定俗成的看法,但私底下并不十分在意,对它们采取敷衍的态度,并敬而远之。也就是说,他们可予以采用,也可予以弃置。尤其是,我发现他们全都以温和、比较的方式排拒文化中的愚昧、不完善之处,并以时强时弱的力量来改善它。但如果他们觉得必要,则一定会展示他们予以迎头痛击的能力。论文中有这样一段话:“钟爱或赞同,以及敌对和批评之间变化比例的混合情形,表示他们凭借各人的才情智慧,选择出美国文化中的精华,而排拒他们所认为的渣滓。简言之,他们(凭借各自的内在判准)衡量它、判断它,然后再下决定。”
此外,研究显示他们离群索居的程度亦十分惊人。他们十分喜爱隐居,甚至需要隐居。
就某种理由而言,他们可以被称为是自律自主的人,亦即支配他们的爱是各人内在性格的法则,而不是社会的规范(这些规范亦有所差异)。在此意义下,他们便不只是美国人,而且是全体人类的一分子。因此,我曾假设“这些人一定较不具有区域性格,而且他们彼此的相似之处必定超越了文化的界线,而不是由于同属于本有文化中较未发展之一的群体才彼此相似”。
这里我所要强调的,是这些人所具有的超然、独立自主的性格,以及他们自己内在寻求生活方针及价值规范的倾向。
2.唯有借着这种区分,我们才能为沉思、默想,并为深入自我远离外在世界,以便倾听内在声音的各种形式,留下理论的余地。这点包含了一切内省治疗的各种历程,在此治疗历程中,远离尘嚣乃是必要条件,而且是通往健康之路,其方法就在于转身进入冥想,进入原始历程之中。也就是说,其方法在于整个内在心灵的复苏。如果这点行得通,则心理分析的真意便在文化之外了。(若能更充分地讨论,我一定还会为意识本身的愉悦感,并为各种经验价值而辩解。)
3.近来对健康、创造力、艺术、游戏和爱的关心,我认为已使我们在普通心理学方面受教良多。为了达到本文的目的,我愿从这些研究探讨的各种结果中,择取一例来加以说明:即对人性深度、无意识以及古老、神秘而又诗意的原始历程地探索。在态度上有了转变:由于病态的根源首先是无意识,因此我们一直认为无意识是不好的、邪恶的、疯狂的、肮脏的或危险的,并认为原始历程就是对真理的曲解。但是我们现在已经发现,原始历程的深处其实也是创造力的根源,是艺术、爱、幽默、游戏的根源,甚至是某种真理和知识的根源。我们理解这些后,就可以开始谈论健康的无意识和健康的退缩了。尤其是我们可以开始看重对原始历程的认知和原始、神秘思维的价值,而不再把它们视为病态。这些原始历程是正常、健康人性的一部分,因此应该将之纳入解析健康人性的理论之中。
如果你同意这个说法,那么你就必须认清以下事实:原始历程属于内在心灵,它们各自有固有的法则与规范。本质上,它们不需要适应外在现实界,或经由外在现实界所塑造形成,亦非备以同现实界相抗衡。为了处理这点,必须将人格较肤浅的层次予以区辨。如果把整个心灵视为等同于应付外在环境的工具,便会失去一些我们再也不敢失去的东西。恰当、适应、调适、胜任、精通、善于应付,这些都是以环境为导向的字眼,因此都不适于用来描述整体心灵,因为心灵中有一部分是环境影响不到的。
4.区别行为的应对面与表现面的差异,在这里也是非常重要的。我在多处都曾向“一切行为均是由动机所引起的”这种公式提出过疑问。在此我愿强调的事实是,表现的行为并不是由动机所引起的,或者说,表现式的行为比应对式的行为较不是经由动机所引起的(按照你所谓的“由动机引起”的意义,而有不同的说法)。就其纯粹形式而言,表现式的行为与环境并无多大的关系,亦不具有改变环境或适应环境的目的。像调适、恰当、胜任、精通这类字眼并不适用于表现式的行为,仅适用于应对式的行为。一种以现实为中心的完全人性理论不能处理表现的问题,也无法使表现具体化,否则将遭致极大的困难。据以了解表现式行为的中心点(一个自然而从容的中心点)在于内在的心灵。
5.把注意的焦点集中在一件事上,就会在有机体内或环境中产生专司效率的组织。凡是不相干的均搁置一旁,不予注意,而各种相关的能力和信息则都待命于某一目标、某一目的之下。意思就是,所谓重要性是按照其能有助于解决问题,即有用性来予以界定的。凡是无助于解决问题者则成为不重要的。选择乃成为必要之举,抽象作用亦然,虽然抽象作用也表示对某些事物的盲目、忽视与排斥。
不过我们已习知因动机而引起的感知作用、任务导向、以用以此为据的认知作用,这些全都与效力与胜任能力有关(亦即怀特先生所定义的“能够与环境有效地交互作用的机体能力”),却遗漏了某些东西。我曾指出,完整的认知作用必须是无偏见的、无所待的、无所欲求的、非动机所引起的,这样我们才能根据一切的本性,按其客观、内在的特性去感知此物,而不仅只撷取“其有用之处”、“其危险之处”……
只要我们试图控制环境或影响环境,我们便会有销蚀完整、客观、无偏见、非干扰性认知作用的可能性。唯有顺其所是而无所为,我们才能全面地感知。此外,以心理治疗的经验为例,当我们愈想作一诊断,或作一行动计划时,我们就会愈感到无助。每一位心理治疗的研究者都必须学会,切莫试图去治疗、切莫失去耐性。在此情形,以及其他许多情形中,让步就是克服,谦虚就是成功。千百年前道家与禅宗便是采此途径以洞察事理,而我们心理学家却刚起步察知。
不过最重要的是我的初步发现:健康人对世界常采取存有的认知态度,这种存有之知甚至可用以作为界定健康的特征。此外,我在高峰体验中也曾发现过这种存有之知。这点意味着:精通、胜任、效率这些字眼,即使意指与环境保有健康的关系,其所暗含的意义,仍侧重于积极的目的性,而非指涉健康或超越的概念。
我们可以假设一个情况,以阐释这种对潜意识历程改变态度的结果:感官知觉的丧失(而非仅仅是忧惧本身),对健康人而言应也是愉快的经验。换言之,切断同外在世界之间的联系,既然能容许内在世界浮出意识层,而健康的人既然也较能接受,并享有内在世界,他们一定更乐于享有这种感官知觉的丧失。
6.最后为确认几个重点,我愿再次强调,向内寻求真实的自我,乃是一种“主体性的生物学”,因为它必须包括一种努力——努力去体会自己体质上、性情上、生理构造上、身体机能上,以及结构性的、生物化学性的种种需求、能力和反应,亦即一个人生物上的个体性。因此虽然看起来有些矛盾,但这却是同时体会一个人的独特性,和与人类共同相似处的途径。也就是说,这个方法可以使我们无视于个别的外在情境,而仍然能体会出我们全体人类在生物学上的手足之情。
以上论点,为我们的健康理论提供如下之教益。
1.我们切不可忘记独立自主的自我或纯粹的心灵,切不可只将之视为一种适应的工具。
2.在处理我们与环境的关系时,除了顾及控制性的关系外,也应该为一个包容性的关系预留一个理论的位置。
3.心理学有一部分是生物学的一支,有一部分是社会学的一支,但是心理学并不仅止于此。心理学自有其独特的辖区,并且心灵中有一部分绝非外在世界的反映,也不是外在世界的一个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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