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和天才

第四节　艺术和天才

康德在“美的分析”和“崇高的分析”中所阐述的原理，在很大程度上为他的艺术理论作了准备。他的艺术理论主要包括两方面内容：艺术创作的主体，即艺术家，以及艺术的分类。

从《判断力批判》和此前的通信中，看不出康德对艺术的爱好和了解。他的美学原理的基础并不是他的艺术修养。他对同时代的艺术、包括德国艺术特别无动于衷。他身边发生的“狂飙突进”运动没有在他的美学思想中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记。他对音乐完全外行，对诗的理解稍微好一点。不过，他对诗的鉴别能力并不高明。在《判断力批判》中，他把德国作家魏兰和荷马相提并论；为了阐述美学的中心概念———“审美意象”，他把普鲁士腓特烈大王的理性诗作为范例，并援引了道德和医学教授维特霍夫的诗。因此，一些康德美学研究者如巴什（V.Basch）、登克曼（Denchmann）、迪特利希（Dietrich）等都认为康德对艺术一无所知。

确实，作为艺术批评家的康德并不存在，然而，康德的艺术理论是以他的美的理论作基础的。他把艺术活动确定为人创造美的活动，把艺术作品确定为人的和谐的心理能力在对象中的投射。

一　艺　术

在康德的概念中，艺术是和审美趣味平行的。审美趣味是自主的能力，艺术也是独立的现象，它不同于自然、科学和手工艺。

康德从人类活动系统的角度考察了艺术的特征。艺术不同于自然，因为艺术是自由的、合目的性的创造，它以理性为基础。“正当地说来，人们只能把通过自由而产生的产品，这就是通过一意图，把他的诸行为筑基于理性之上，唤做艺术。”^[36]蜜蜂造成的蜂窝虽然合规则，然而它只是艺术的类似物，因为“蜜蜂的劳动不是筑基于真正的理性的思虑”，蜂窝是蜜蜂本能的产品，而艺术是创造者的作品。

艺术是一种人类活动，接着康德又把人类活动分为实践活动和理论活动，把技能和知识区分开来。实践活动必须具备制作某些物品的技能。在这种涵义上，艺术是一种实践能力，它要求创作者掌握一定的技能，把应该怎样制作某物的知识付诸实施。有人知道最好的鞋子应该是怎样做的，但是自己却做不出一只来。艺术和科学的区别是实践活动和理论活动的区别，是技能和知识的区别。

要创作艺术作品仅仅有技能还不够。技能按照预定的范式进行制作，这只是手工艺，它不能创作出优秀的艺术作品。“艺术也和手工艺区别着。前者唤做自由的，后者也能唤做雇佣的艺术。前者人看做好像只是游戏，这就是一种工作，它是对自身愉快的，能够合目的地成功。后者作为劳动，即作为对于自己是困苦而不愉快的，只是由于它的结果（例如工资）吸引着，因而能够是被逼迫负担的。”^[37]康德把自由看作为艺术区别于手工艺的基本原则，但他同时指出艺术中的自由是有限度的，“艺术里仍然需要着某些强制性的东西”。因此，他批评某些理论家，这些人“认为促进自由艺术最好的途径就是把它从一切的强制解放出来，并且把它从劳动转化为单纯的游戏”^[38]。

艺术创作必须遵循某些规则，不过，真正的艺术作品应该像自然一样，“使我们在它身上可以见到它完全符合着一切规则，却不见有一切死板固执的地方，这就是说，不露出一点人工的痕迹来，使人看到这些规则曾经悬在作者的心眼前，束缚了他的心灵活力”^[39]。艺术的规则不以概念为基础，因此它是不确定的。艺术家最重要的特点之一是没有确定规则可循而创作独特作品的能力，这就是天才。

二　天　才

我们所理解的“天才”是智力超群的人，是芸芸众生中的优选者。康德所理解的天才和我们不同，他所说的天才不是指智力天赋的高低，而是一种特殊的艺术创作能力；这种“天才”不是使少数人高明于其他人，而只是把一种精神能力和另一种精神能力区分开来，这些精神能力之间并无贵贱之分。康德所说的天才是一种直觉，是艺术家特有的形象显现的能力。谢林、叔本华和浪漫主义者所理解的天才和康德没有共同之处，他们把作为天才的艺术家说成是天赋最高的社会精英。

关于天才，康德有不少论述，其中最核心的是，天才是艺术创作中能够成为范例的独创性的能力。这种观点产生于康德对艺术作品本质的理解。艺术作品的美不可能产生于以概念为基础的规则，“但是没有先行的法规，一个作品永远不能唤作艺术的”，因此，必须是自然在创作者的主体里面给予艺术以法则，在这种涵义上，艺术才可能是天才的作品。

由此，艺术家、即天才具有以下四个特征：1.独创性。天才不是一种能够按照任何法则来学习的才能，而是创造不通过任何特定的规则的东西的才能，因此独创性是他的第一特征。2.天才不仅是独创性，而且是必须能够成为范例的独创性。无意义的东西也可能有独创性，而天才的作品应该是典范，它不是由模仿而产生，本身应该成为别人模仿的对象。3.天才不能描述或科学地说明他是怎样创作出作品来的，不知晓他的作品的诸观念是怎样在他内心成立的。他所能提供的规则仅仅是“自然流露”，他仿佛是自然本身。4.天才替艺术、而不替科学定规则。

在《判断力批判》第47节中，康德在解释和论证上述关于天才的说明时，把艺术天才和科学才能相比较。他写道：“牛顿在他不朽的自然哲学原理那一著作里所写的一切，人们全可以学习；虽然论述出这一切来，需要一个伟大的头脑。但人不能巧妙地学会做好诗，尽管对于诗艺有许多详尽的诗法著作和优秀的典范。”^[40]康德还指出，“在科学里面最伟大的发明家和最辛勤的追随者和学徒也只是程度上的差别；与此相反，对美术获得天赋的人是和他们却有种类上的区别”^[41]。康德在这里显然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主张科学中伟大的发明家和平庸的模仿者之间没有种类的区别，而只有程度的区别，他混淆了掌握科学发明的成果和科学发明本身的界限。普通人通过学习可以掌握牛顿的自然哲学原理，同样，普通人也可以阅读不朽的文学名著。掌握艺术创作的成果和艺术创作本身也不是一回事。康德认为艺术天才和伟大的科学家有种类上的区别，这种观点促使了他和随后的浪漫主义者相接近。

不过，康德同时指出天才也需要学习，也需要确定的规则。“但天赋才能的独创性是构成天才品质的本质的部分，所以一些浅薄的头脑相信，只要他们从一切规律的束缚中解放了，他们就是开花结果的天才了，并且相信，他们骑在一匹狂暴的悍马上会比跨在一匹训练过的马要威风些。”^[42]天才为艺术提供了丰富的素质，这些素质要求经过学校的陶冶。

康德天才理论的前提是美高于自然。自然美只有通过艺术美才能展现出来。康德推翻了希腊美学关于艺术模仿自然的观点，在他看来，艺术不是对自然的模仿，而是自然的模式，艺术美高于自然美。“美的艺术正在那里面标示它的优越性，即它美丽地描写着自然的事物，不论它们是美还是丑。狂暴，疾病，战祸等等作为灾害都能很美地被描写出来，甚至在绘画里被表现出来。”^[43]判断自然美只要求审美趣味，创作艺术美则要求天才。

康德认为天才不可能进行理性解释，在这一点上他和浪漫主义者以及“狂飙突进”运动的代表相类似。不过从起源上讲，康德的天才理论产生于鲍姆加登以后的德国美学传统。“天才”作为天生的艺术能力的概念已经出现在德国美学中。鲍姆加登就使用过“审美天才和禀赋”的术语。康德的天才理论特别强调了创作主体和创作个性的作用。“天才”的概念使康德直接转向“审美意象”的概念。在阐述天才的定义时，康德提了一个问题：什么心理能力产生天才？他的审美意象理论就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三　审美意象

按照康德的理解，天才是表达审美意象的功能。关于审美意象，康德写道：“我所了解的审美意象就是想象力里的那一表象，它生起许多思想而没有任何一特定的思想，即一个概念能和它相切合，因此没有言语能够完全企及它，把它表达出来。人们容易看到，它是理性的观念的一个对立物，理性的观念是与它相反，是一个概念，没有任何一个直观（即想象力的表象）能和它相切合。”^[44]

表象是客观事物在我们头脑里留下的印象，它是感性直观的。我们看到一朵花，花在我们头脑里产生一个印象，花不在我们面前时，我们仍可以根据想象力把花的印象复现出来。这是“复现的”想象力的表象。审美意象与此不同，它是“创造的”想象力的表象。除了根据经验原则外，它还要根据理性对它们加以改造。它超越经验界限之上，接近到理性概念的表述，它通过感性形象表现理性概念，仿佛使理性概念变成客观现实，因此“它生起许多思想”。但是，它又“没有任何一特定的思想”，因为它是内心直观的表象，没有一个概念能和它完全适应。一个理性概念，如永恒、创世、极乐等，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感性形象来表现它，却没有一个感性形象能够完全表现它。天才就是要借助想象力，追踪理性，力求得到一种“最高度”，即创造出最充分地表现理性的感性形象，这就是审美意象。

审美意象不同于个别的感性形象，它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在这一点上它接近于理性概念。然而，它也不同于理性概念，因为它仍然是具体的感性形象。审美意象能够以个别的感性形象表达理性观念，从感性世界进入超感性世界。它是个别和一般的统一，感性和理性的统一。康德所说的审美意象正是艺术典型。审美意象的特征在诗中得到最清楚的表现：“在一切艺术之中占首位的是诗。诗的根源几乎完全在于天才，它最不愿意受陈规和范例的指导。诗开拓人的心胸，因为它让想象力获得自由，在一个既定的概念范围之中，在可能表达这概念的无穷无尽的杂多的形式之中，只选出一个形式，因为这个形式才能把这个概念的形象显现联系到许多不能完全用语言来表达的深广思致，因而把自己提升到审美的意象。”^[45]诗之所以在各种艺术中占据首位，乃因为它善于通过感性形象来表达无限的理性观念。

在说明审美意象后，康德给美重新下了一个定义：“人们能够一般地把美（不论它是自然美还是艺术美）称作审美意象的表现”^[46]。在“美的分析”里康德认为美在形式，在这里他认为美在表现。表现必定涉及内容。由形式向表现的转变，是由形式向内容的转变，由感性向理性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