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自然主义美学

第六节　新自然主义美学

托马斯·芒罗(Thomas Munro)

托马斯·芒罗主张对美学采取一种科学的方法，以便把美学建立在一个更为坚实的基础上。按照他在《美学中的科学方法》中的建议，观察人在审美状态下的反应，并对这种反应进行描述，是构成科学美学的基础。但是芒罗又深深感到美学不可能像其他精密科学那样，能用一种行之有效的定义去规定美，能用一种准确无误的标准去规定艺术，因此他所倡导的理论明显地带有多元论和折中主义的色彩。他说:“美学中的自然主义无需包含一个完整的自然主义、唯物主义、机械论、无神论、不可知论或在这样一个范围中的任何一种特殊的理论，它可以和许多宗教信仰的形式相适应，它不认为艺术只是感性现象的单纯模仿，或专心致志于快感的研究，或去详细地论述恶与丑;它也并不认为宗教史和道德理想在艺术中的表现是不重要的。”^[96]他认为对美学来说，既不应该只局限于概念的分析，也不应该局限于对某种传统理论的盲目信赖，而要广泛地吸取各家学派，甚至其他学科中有益的东西:“自然主义的美学迫切需要澄清它在一个前后一贯的哲学体系中的地位。它是能通融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能和形而上学中的和伦理学中的许多敌对的原则相一致。”^[97]芒罗本人就是这种主张的实践者。我们在他的著作中能发现，他几乎采取了一切可以采取的方法，去构成他所谓的“科学的美学”，包括心理学的、社会学的、相对主义的、工具主义的一切手段。

芒罗避免把美学看作是单一的价值判断的学科，他认为科学的美学并不单独和价值概念发生联系，而是与价值概念相联系的有关艺术的一切事物相联系。因此科学美学的重大任务之一，就是要去了解艺术创作过程中的每一个具体环节，艺术产生中的一切问题以及艺术的功能等实际问题。芒罗认为艺术不应该局限于古典主义的风格和原则，因为20世纪以来，艺术现象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复杂化和多样化了，要给艺术下定义就不那么容易了。因此，像抽象主义中的塌奇主义(Tachism)那样的表现方法，即把颜料用各种方式直接甩滴到画面上去的这种无意识和非理性的表现方式，都应纳入到“艺术”的范围中去。尽管芒罗在大多数著作中，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对“艺术”的历史性发展作出研究，把艺术看作是一种进化过程，但他也并不忽略现代艺术对整个“艺术”概念所发生的深刻影响。在他看来，“什么是艺术”的问题要以时间和地点的条件为转移。“如果从进化的角度去概括人类精神能力的自然起源，那就必须去研究艺术中所运用的各种能力。自然主义的世界观强调这一点，从而为一种经验科学的心理学奠定了基础。”^[98]艺术中所运用的各种能力是发展的，因此，艺术在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的进程中，不可能固守它的旧形式而一成不变，它仅仅是一种过程，一种发展的过程。他说:“美学之所以能渐渐地变成为一门科学，它是建立在艺术长期的实践基础上和建立在诸如心理学和社会学这样古老的科学的基础之上的。”^[99]这样，对芒罗说来，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艺术定义是艺术的真正的科学的定义。作为一门科学的美学，它并没有一种专门的方法，没有专门的方法就是它的方法，或者说它的方法就是一种历史的方法，即承认它的相对性。

在芒罗看来，社会学和心理学都作为艺术的一种背景出现在艺术史的屏幕上，从而可以把艺术称之为一种“心理社会学的工艺学”(Psychosocial technics)。“艺术是工艺学，就像在古代人人都知道的那样，艺术就是对美的技巧的一种掌握，所有这些都可以在一种广泛的概念上被称之为艺术或技巧。”^[100]在《艺术的发展与其他文化史理论》这部巨著中，芒罗在最广阔的历史背景上，对“艺术”概念的进化性质进行了详尽的追溯和总结。尽管进化的概念被运用于艺术并非是个新问题，这个问题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就经常被许多人所提及，但是芒罗对此详尽作出了总结。他涉及到了这样一系列的重大问题:“各种视觉的、音乐的、文学的和其他种类艺术形式的发展史，能否揭示出一种持续不变的倾向和先后的程序呢?从艺术的原始时期到目前为止，在多种多样的宗教史和文化中，能否表现出某种持续?各种风格的倾向和样式都是变化的吗?在不同时代和不同的民族的艺术中间，我们能见到一种意义深长的类似、循环的类型或连续的风格吗?”^[101]在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中，芒罗显示了在人种学、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进化论、生物学以及文化史、科学史、艺术史，宗教史和伦理学方面的广博知识。这一总结是那样的出色，以至有人说至少在相当一段时期内，这一总结性的工作无需再有人去加以重复了。

芒罗对审美判断的标准采取一种怀疑态度，他认为对那些在审美上作出了不同选择的人来说，无论什么标准都很难具有一种普遍的束缚力，没有人会把对这种标准的遵守看作是一种道德上的义务，也没有人会把一种判断看作必然是错误的或鉴赏力低下的迹象去对自己作出约束。无论是什么样的标准，它都没有一种比“卫生规则”更具有强制性的效果，以便使别人去顺从它，何况审美中预期的效果往往是因事而异而不确定的。在芒罗看来，审美的“规律”并不是一种标准的建立，而仅仅是一种统计学上的平均数，它充其量只具有一种较高的概率。

在芒罗的美学理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关于美的定义所采取的完全否定的态度。这种态度是被他作为一种流行观点来加以描述的。他认为无论在一些艺术批评家、艺术史家或哲学家中，在一些渴望一种科学的方法或客观的学问的人那里，“美的”和“美”这些词在近几年中已受到轻视。他说:“当代美学方面的著作已极少涉及对美、丑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抽象概念下抽象的定义。它们愈来愈多地涉及到艺术的具体现象和艺术家。今天的美学，正像其他的古老的学科一样，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描述性的学科。”^[102]芒罗提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许多美学著作和文章还经常以“美感”、“美的心理学”、“美的哲学”这些标题出现，并想尽量正确地给美下个定义，给美的本质和标准以一种确定的解释，当时，所有这些都被看作是美学的惟一或中心的任务，作为一个哲学分支，美学被定义为“美的哲学”。可是在新近出现的趋势中，回避这些词是很明显的和令人注目的。“美”的概念在美学中已经不再被作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中心概念了。在一些美学和文艺批评的专业性杂志中，“美”已难得出现。芒罗特别举出了这样的实例。例如鲍德温(J.M.Baldwin)在1905年于纽约出版的《哲学心理学辞典》中，还包含有“美”的很长的条目。而在达戈贝特·吕纳斯1942年于纽约出版的《哲学辞典》中就没有“美”这一条目了。有时人们还经常用一种嘲弄的方式，故意以大写的“B”来表示“美”(beauty)这个字。芒罗认为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因为在过去的半个世纪内，美学已急剧地沿着一条科学的、自然主义的路线发展着，普通艺术科学(Allgemeine Kunstwissenschaft)和一般的艺术科学，都企图去综合各个艺术门类的具体知识。这样“美这个单独的概念和其他传统的‘美学范畴’，诸如丑、崇高、漂亮一起被看作是不适当的。它们必须被其他更为精确的意义所补充。……即使在美学和批评这些主要是涉及价值判断的部门中，‘美’作为一个古老的术语也被看作是毫无希望的含糊、暧昧的和有争议的”。^[103]

在芒罗看来，为了能使美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就必须摆脱哲学，完全放弃使它成为一门哲学学科的奢望。美学被看作是研究美的一个哲学分支这种传统见解已经过时，这种研究方法只会导致毫无意义的争论，而且永远不会有任何结果。“在确定古典美学思想的定义时所遇到的主要困难是这些概念的极端抽象性和一贯的含糊不清。‘丑’、‘崇高’、‘和谐’等等，为了确定这些传统的范畴，使我们花费了多大的精力呵!”^[104]因此在他看来美学应该放弃去使用“美”、“崇高”、“悲剧”、“和谐”这些过了时的美学范畴，因为所有这些范畴都不可救药地陈腐和空洞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有人去称某些事物是美的或是丑的，那充其量只不过是表现了他个人的一种鉴赏趣味而已。他认为人们应该集中研究艺术，努力去把艺术的每一种类型解释为一种在它自己权限范围之内的文化现象。历史学家们和心理学家们都已经在艺术的进程中看到了各种各样的鉴赏趣味的巨大易变性，所谓“美的事物”在不同文化集团和个人看来，标准可以是不同的。因此把某种审美判断看作为普遍的标准，就有损于美学作为一门科学的确切性。在艺术价值的问题上，芒罗也持相对主义的立场。他认为，没有一种艺术能从各种观点来看都是最好的艺术;也没有一种最正确的方法使我们去创造、演奏或鉴赏艺术，有的只是各种好的方法，而每种方法都有其不同的价值。^[105]

和其他一些美学上的主观论者一样，芒罗也以人们在鉴赏过程中评价的不一致作为美不可能存在着一种客观标准的理由。他说:“理所当然，对某一事物并不是每个人都感到它是美的。有的人则认为另一些事物是美的，尽管如此，这些情况却没有能使那些自信的教条主义者感到烦恼。”^[106]由于芒罗完全否认审美标准的客观性，因此在他的具体表述中，“美”和“审美判断”几乎是同义词。他说:“对美的情感反应或经验的强调表现了心理学的兴趣和方法占了统治地位，人们倾向于在一种更为主观的方式上去接受美……这种产生于心理学美学和社会学美学中的研究方法，看来其趋势将有增无减，它导致了对审美经验的性质及其多样性的研究，既在有意识方面又在无意识方面进行同等地位的研究。从而也就导致了在审美领域内对个人或集体的审美趣味和价值体系的研究”。^[107]

当代西方美学的主题从对美的本质转移到了对审美经验的研究，这是事实，但至于说到连“美”这个词已经“陈旧”，则是夸大其词，实际上英、美两国新版的百科全书，都还有“美”的条目，西方最近出版的美学著作，还是有以“美的哲学”来作为书名的。所以芒罗的这些论述，无疑是不符合事实的。弗朗西斯·科瓦奇(Francis J.Kovach)曾经指出:“自然论者托马斯·芒罗，这位美学领域中的领袖人物，由于感到主观论者否认审美事实的含意是那样的保险，以致使他去攻击客观论的立场是‘古老而陈旧的美学概念’。”^[108]弗朗西斯·科瓦奇的书就叫做《美的哲学》，所以芒罗认为“美”这个词正在消亡，实际上是估计错误。他说“对‘什么是美’这一问题最短、最简单而正确的回答是‘美是许多不同的东西’。因为对美这个一直在被采用的术语至今仍未有很好的理解。”^[109]实际上没有一个美学家能在美学著作中抛弃“美”这一术语，芒罗所做的也远远不如他自己声称要做的那样激进。“美”、“丑”等传统美学术语在他的著作中也经常出现，他也仍然在发表他对美的本质的意见，而并没有真正抛弃它。^[110]

由于芒罗长期担任《美学与艺术批评杂志》的主编以及美国美学协会的领导工作，因此他除了从事理论研究工作外，还常常作为当代美国美学的发言人对当代美国美学发展的总趋势作出解释。

托马斯·芒罗所概括的美国当代美学的10种日益增长的趋势，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当前西方美学的发展动向，我们在这里介绍一下。这10种趋势是:

一、具有国际性和交叉文化的(intercultural)视野，而不是那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力图从各种不同的文化中进行选择性的综合态度去对待艺术。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美学已再一次变成为一门国际性的学科。

二、美学的研究领域不断扩大，不仅包括传统的关于审美价值的问题，而且还包括所有各门艺术及有关各种经验和行为类型的理论研究以及对心理学、艺术史、文化史、社会学、人类学等不同学科的研究。

三、由于研究领域扩大化的结果，很少再有人集中注意力去研究“美”的定义问题。以往那种把美学看作是“美的哲学”，致力于对美和丑的本质作出解释，以及少数与此相关的概念，诸如“好的鉴赏力”和“崇高”等等，在当代美国美学的探讨中，已经很少有人再去用这些词了。而对艺术现象以及对艺术的态度问题的讨论则有所加强。艺术心理学(审美心理学)也不再局限于“美感”、“好的鉴赏力”、“审美态度”这些狭窄化了的意义，它着力于研究对艺术作品多种多样的反应，以及体验和运用艺术的方法，所有这一切都被认为是广义上的审美现象。

四、对艺术的文化因素和社会因素发生巨大的兴趣。艺术被愈来愈看作是一种社会现象而并非是一种孤立的个人天才或是一种超自然的灵感的产物。

五、对实用的、工具的、功能的艺术观有巨大的兴趣。抛弃那种把审美的艺术和实践的艺术、优美的艺术和实用的艺术尖锐地对立起来的艺术观。承认这两种艺术的类型永远会混在一起。抛弃那种贵族艺术观的假设:美的艺术和实用艺术相比是高一级的错误观念。同时，这样的一种信念却在成长，即认为美国的文化是过于强调那种被狭窄化了的实践性。因此需要发展的倒是这种文化的审美和智力方面的因素。

六、对美学本身的一种广泛的实践性的探讨。从埃默森(R.W.Emerson)到杜威，都一直在强调美国的哲学和艺术应该和日常生活保持紧密的接触。哲学观念应产生于实践和科学的经验之中，并能反过来有助于我们去认识日常生活中的思想和活力。美学理论应产生于我们对艺术和生活各种审美形态的经验之中，然后再返回去澄清和指导我们在这个领域中的信仰和态度。而一种广阔的“实践”概念应包括所有的审美的形态和审美的活动在内。欧洲的传统总认为美学应该是有关美的纯抽象的论证，任何实用目的都是一种缺点，从美国人的观点看来，这种态度的危险就在于会使美学理论成为毫无生气的、矫揉造作的，在理智上也很少有价值的东西。

七、一种平民化的态度，把艺术看作有利于所有人的，人人都有能力去创造、去使用、去欣赏的东西。尽可能去扩大艺术的有利方面和它的机会。允许对艺术进行各种自由的实验。这种实验对许多种类的艺术来说，往往由于缺乏可靠的经济支持而受到限制。

八、经验主义，它在一种广阔的意义上并不是那种先验的理性主义或神秘主义。它建立在观察的基础上，通过感觉和内省来进行推理。这种经验主义建立在个人和集体的经验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推理上，把首要原则看作是可以不证自明的，或者看作为可以由超自然的权威来加以揭示的。

九、在价值论上，倾向于相对主义和描述性的、事实的研究。

十、在形而上学的和一般哲学的世界观上倾向于自然主义。^[111]

当然，芒罗在作出这一概括时不可能不带有主观片面性，但鉴于当代美国美学在世界中的地位，他的这一概括，对于我们了解整个西方美学的趋向，仍有很大的参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