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反讽的历史主义
19世纪末至20世纪上半叶,德国思想界出现了一场“历史主义”的史学文化运动,主要聚焦于思辨的历史哲学领域,表达了一种方法论和世界观的诉求,影响了社会科学的研究。就词义而言,“历史主义”基本上是一个烙上论辩色彩的术语或概念,其内涵与外延随着使用语境的迥异而歧义纷呈。该词的德文是historismus,它存在两个密切相关的英文对应词historism和historicism;前者内涵较接近德文;之后,historicism一词为思想家广泛使用。在英语世界,波普尔(Karl.R.Popper)重新区分historicism(Historizismus)与historism(Historismus),并赋予了前者一种历史的预定论和决定论的意涵。另外,克罗齐将与之对应的意大利文istorismo改造成storicismo,进而其思想亦被贴上“绝对历史主义”(storicismo assoluto)的标签。20世纪40年代之后,克罗齐因频繁使用storicismo而为思想家熟知,historism日渐为英美学者所否弃。(61)李耳(Dwight E.Lee)和贝克(Robert N.Beck)指出,历史主义的内涵存在广义和狭义的分别:“从广义上讲,历史主义是一套有关真理、意义与事物评价的信仰,譬如,价值的基础,它植根于历史之中并从其中得以发现;从狭义上说,历史主义是一种反实证主义、反自然主义的观念,历史知识是基本的或唯一的、它要求人们对当下政治的、社会的与思想的立场或问题进行理解与评价。”(62)由此,他们区分了五种代表类型:(1)历史意义的解释或评价,代表人有柯恩(Morris R.Cohen);(2)生活的历史化,代表人有特赖奇克(Ernst.Troeltsch);(3)哲学的历史化,代表人有克罗齐、柯林武德;(4)历史的相关性与相对性,代表人有曼海姆(Karl Mannheim);(5)历史的预测,代表人有波普尔。
诚然,柯林武德在论及历史学的性质问题时,很少使用historicism一词而多用historicity代替;在“历史学与实证主义”的注释笔记中,柯林武德只论及了historicism的负面意义,认为历史学如果引入进化的观念,那么自然科学就被简约成历史学,自然科学与历史学之间的差异则被抹除,显然,这种观念实则是“伪历史主义”(Pseudo‐historicism)。(63)颇具玩味的是,卡洛·安东尼指出1930年欧洲思想界正盛行一种“反历史”的观点,克罗齐此年在牛津的演讲则拥护历史主义的观念,1935年重印该演讲稿时却不再用“历史主义”(storicismo)一词,用更具普遍意义的“历史性”(historicité或storicità)术语来取代它,直到克罗齐晚年才决心接受“绝对历史主义”。(64)在克罗齐看来,历史主义既批评了“启蒙运动”过分颂扬理性的逻辑基础,又纠正了德国的“人文主义”,后者局限于纯粹的古典语文学;从而缺乏研究当代问题的意识。由此,克罗齐重新界定历史主义的内涵,藉此革新因忽略数学、物理学与自然科学所形成的旧的人文主义。同样,克罗齐建议人文主义应面向尘世生活、拒斥超经验的抽象思辨,并据此肯定道德的、政治的和经济的现实生活。随之,历史主义宜替代旧的人文主义,或者说“历史主义是新时代的、适应新时代的人文主义”。(65)克罗齐也认为,若要恢复或保持历史主义真正意义的活力,不仅需要结合哲学和历史学,而且需要改善欧洲的道德和政治生活。(66)
在强调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相结合方面,柯林武德继承和发展了克罗齐的史学思想,批判了启蒙运动和理性主义过分颂扬理性的作法,强调了历史行动的个体性特征。与克罗齐不同的是,柯林武德并未言明自己的历史主义思想,而是在分析历史学性质问题时梳理了欧洲历史主义的思想脉络。起初,柯林武德自身的历史主义思想并未引起研究者的关注,直至诺克斯在《历史的观念》的编者序中指出,在1936至1938年期间,柯林武德发生了怀疑论和历史主义的急剧转向,哲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已由于被转化为历史学而被清算。在遗稿未出版的情形下,诺克斯的主张受到诸多研究者的拥护,随着多纳根、鲁宾多夫、明克、德雷、杜森、布歇和詹姆斯·康纳利(James Connelly)等人的深入研究,诺克斯的上述主张遭到挑战和批驳,柯林武德的历史主义思想成了争议的焦点。如上文所述,历史主义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就反实证主义和反自然主义的狭义而言,诺克斯的批评者同样坚信柯林武德具有这样的历史主义思想,因为“历史主义观点的核心在于区别自然和精神,特别是区别所谓的自然的世界(die Welt als Natur)和所谓历史的世界(die Welt als Geschichte),即区别自然科学所研究的世界和历史学所研究的世界”。(67)就广义的历史主义的而言,诺克斯的批评者试图用“有关真理、意义与事物评价的信仰”来否认柯林武德的历史主义思想,从而为哲学与历史学各自的思想形式进行辩护。吊诡的是,斯特恩(A.Stern)指出历史主义蕴涵了一种自我瓦解的理论因子,表现为理论的反讽姿态。因为我们若要获取真理和做出评价,必须“拥有超越历史的认识标准和价值标准”,然而,“真理和价值只不过是时代和历史的儿女”,(68)由此我们无法找到超越历史之外的真理和价值,藉此作为认识和评价的参照系。随之,认识的相对论和价值的虚无主义便不可避免。为了规避文明价值观的震荡,历史主义除了找到可替代的信仰之外,仍要求一种合理的认识论标准,以便抵御广义的历史主义带来的后果。显然,柯林武德意识到历史主义的潜在风险。为此,在分析自然与心灵时,柯林武德强调了两者的结合,这也是他对实证主义史学有所保留的原因。
【注释】
(1)[英]柯林武德:《柯林武德自传》,陈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24页。
(2)陈恒耿相新主编:《新史学:柯林武德的历史思想》(第三辑),大象出版社,2004年,第15页。
(3)[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增补本),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7—28页。
(4)[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谢德风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9页。
(5)有关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的原因,英国学者康福德(Francis M.Cornford,1874—1943)认为修昔底德忽视了战争爆发诸多客观因素的背景,却专注于心理事件的叙述,进而将原因归结于人物与城邦的动机和性格,却较少考虑商业贸易和地理环境等要素。“因此,我们在构筑战争起源的假说时,不会考虑诸如恐惧、野心、节制美德这类心理原因,而会将伯罗奔尼撒战争、西西里远征、麦加拉的繁荣等事件统通归因于我们所称之为‘经济’和地理方面的原因。我们根本不会考察伯里克利、克里昂和亚西比德的心情,也不会去研究他们的性格和个人动机,但我们会分析希腊人口和地理因素”。[英]弗朗西斯·麦克唐纳·康福德:《修昔底德:神话与历史之间》,孙艳萍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第58页。
(6)[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谢德风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0页。
(7)[英]柯林武德:《精神镜像或知识地图》,赵志义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07页。
(8)[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增补版),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1页。
(9)[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增补版),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0—51页。
(10)[德]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李秋零、田薇译,三联书店,2002年,第202页。
(11)[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增补版),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6页。
(12)[法]吉尔松:《中世纪哲学精神》,沈青松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10页。
(13)[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增补版),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7页。
(14)[英]柯林伍德:《精神镜像或知识地图》,赵志义、朱宁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39—140页。
(15)[英]柯林伍德:《精神镜像或知识地图》,赵志义、朱宁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42页。
(16)[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增补版),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29页。
(17)[英]伯林:《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100—101页。
(18)[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增补版),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8页。
(19)R.G.Collingwood,Essays i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g,1985,pp.125 134.
(20)Peter Burke,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235 237.
(21)[美]汤普森:《历史著作史》(第三册),孙秉莹、谢德风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381页。
(22)这里的“古今之战”是指18世纪英法两国文论家围绕写作原则、风格、摹仿与学问、古典学识与古典趣味等主题的论战,参与者有英国的政论家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和诗人蒲伯(Alexander Pope),法国诗人布瓦洛(Boileau)和翻译家达茜尔夫人(Mme Dacier)。吉本主要探讨了启蒙时代的哲学家的观念与价值,以及理解历史事件之间的因果联系等主题;他偏向于支持现代性的现代派,进而至多只是半个古代派。
(23)Joseph.M.Levine,Humanism And History:Origins of Modern English Historiography,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p.9 15.
(24)[苏]维诺格拉多夫:《近代现代英国史学概论》,何清新译,北京三联书店,1961年,第52页。
(25)[英]乔治·古奇:《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耿淡如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568页。
(26)Harry Elmer Barnes,A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Inc,1963,pp.217 218.
(27)[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增补版),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45页。
(28)[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增补版),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88页。
(29)Maurice Mandelbaum,The Problem of Historical Knowledge:An Answer to Relativism,New York:Harper&Row,1967,p.42.
(30)[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增补版),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94页。
(31)[英]柯林武德:《历史哲学》(1932年),转引自Margit Hurup Nielsen,“Re‐Enactment and Reconstruction in Collingwood’s Philosophy of History”,History and Theory,Vol.20.No.1(1981),p.10.
(32)[英]布歇:《英国唯心主义》(英文影印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viii‐xxxiii页。
(33)[英]柯林武德:《柯林武德自传》,陈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6—17页。
(34)G.R.G.Mure,“Benedetto Croce and Oxford”,Philosophical Quarterly,Vol.4.No.17,(Oct.,1954),p.328.
(35)[英]艾耶尔:《语言、真理与逻辑》,尹大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4—5页。
(36)[英]艾耶尔:《语言、真理与逻辑·第一版序言》,尹大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2页。
(37)[英]柯林武德:《柯林武德自传》,陈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4页。译文有所改动,R.G.Collingwood,An Autobiography,Oxford:Clarendon press,2002,p.23.
(38)[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9—110页。
(39)[英]柯林武德:《柯林武德自传》,陈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6—27页。
(40)[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1页。
(41)[英]柯林武德:《柯林武德自传》,陈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9页。
(42)[英]柯林武德:《柯林武德自传》,陈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54页。
(43)[英]布歇编:《英国唯心主义》(英文影印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10—111页。
(44)[英]布歇编:《英国唯心主义》(英文影印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23页。
(45)R.G.Collingwood,The New Leviathanor Man,Society,Civilization and Barbarism,Oxford:Clarendon Press,1992,p.86.
(46)[英]柯林武德:《柯林武德自传》,陈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38页。
(47)[英]柯林武德:《柯林武德自传》,陈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1页。
(48)关于新康德主义的兴起,可参阅:Klaus.C.Khnke,The Rise of Neo‐KantianismGerman Academic Philosophy between Idealism and Positivism,Cambridege Unviersity Press,1991.
(49)[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增补版),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4页。
(50)Gary K.Browning,Rethinking R.G.CollingwoodPhilosophy,Politics and the Unity of Theory and Practice,Palgrave Macmillan,2004,pp.70 72.
(51)[英]柯林武德:《自然的观念》,吴国盛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3页。
(52)[英]柯林武德:《自然的观念》,吴国盛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13页。
(53)R.G.Collingwood,The Principles of Historyand Other Writings in Philosophy of History,p.251.
(54)R.G.Collingwood,The Principles of Historyand Other Writings in Philosophy of History,p.265.
(55)R.G.Collingwood,The Principles of Historyand Other Writings in Philosophy of History,p.269.
(56)R.G.Collingwood,The Principles of Historyand Other Writings in Philosophy of History,p.254.
(57)[英]柯林武德:《柯林武德自传》,陈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2—33页。
(58)R.G.Collingwood,“The Fosse”,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 s,Vol.14,(1924),p.252.
(59)[美]萨拉斯(C.Salas):《科林伍德的史学原理》,《国外社会科学文摘》,1988年,第33—36页。
(60)[英]柯林武德:《柯林武德自传》,陈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21—122页。
(61)Geoeg G.Iggers,“Historicism:The History and Meaning of the Term”,Journal of the Hisrory of Ideas,Vol.56,No.1.(1995),pp.136 137.
(62)Dwight E.Lee,Robert N.Beck,“The Meaning of‘Historicism’”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59,No.3.(1954),pp.568 577.
(63)R.G.Collingwood,The Principles of Historyand Other Writings in Philosophy of History,p.247.
(64)[意]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黄艳红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页。
(65)[意]克罗齐:《作为思想和行动的历史》,田时纲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39—240页。
(66)[意]克罗齐:《作为思想和行动的历史》,田时纲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57页。
(67)[英]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杨豫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19页。
(68)Alfred.Stern,Philosophy of history and the problem of values,The Hague:mouton&Co.1962,p.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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