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中对美的体验

二、冥想中对美的体验

从纯粹美学的角度来说，巴尔塔萨所描述的信仰行为不过是一种审美体验。按照巴尔塔萨的观点，信仰既是经验的本体存在，亦是自然与超自然的经验的双向合成，更是人们所有思维、情感与记忆反映的原始动力。这种神学美学审美体验的独特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这种审美体验的对象是基督的神性。审美经验其实一直被视为现代美学的特征，是主观主义美学的核心命题，但由于现代美学强调的是理性指引下的个人化的体验，因而，不可避免地疏远了审美体验的神性维度。巴尔塔萨神学美学的审美体验正是对现代美学审美体验的反拨。其次，对神性的审美体验是灵修的过程，这意味着审美体验绝不仅仅只是心理学意义上的过程。巴尔塔萨极为精细地分析了灵修过程中“情绪的”、“感官的”、“顿悟的”、“形而上的”、“祈求的”等系列构成因素，综合地描述了以基督信仰为中心线索的审美经验过程。

在巴尔塔萨看来，基督教信仰正是最真切与最深入的审美经验，它不仅把审美经验从日益狭隘的现代美学的思路中解放出来，“还原”了其根本含义，还将审美经验一举从心理学层面的限制中提升出来。巴尔塔萨的这种美学思想无疑受惠于普罗提诺。按照普罗提诺的观点，审美的过程也就是通过“爱”的体验回返神的国度。他曾以绘画为例说明“爱”所由以产生的经验，他认为，人们看到绘画艺术作品的时候，并非是以单一的视觉的方式来看这件作品，而是从眼前的作品中看到了深藏在理念之中的事物的表现，并为此深深地感动，从而唤起了对真理的回忆，这种经验的过程就产生了“爱”，因而美的历程也就是众生重返天国的朝圣，对美的热爱表明了人们对这个超感觉的家园的思念。而巴尔塔萨则恢复了审美体验的一个传统。

然而，就审美体验作为过程来说，信仰不过是一种表明了的态度，真正的体验形式是“冥想”。当然必须强调的是，凝视基督形式的真正信仰，对于一个虔诚的冥想的灵魂而言是重要的基础。在信仰的指引下，信徒把自己交付给上帝，因而获得对自身更深刻的理解，以及对神圣的善、真和美的理解。只有从信仰的角度，人类才能被正确理解，因为我们的原初状态就如同上帝这位神圣的工匠手中的泥土。因此，我们就是“圣言的聆听者”，只有对这个神圣的呼召认真聆听并作出忠诚的回应，才能上升到我们完全的尊崇。我们被按照上帝的形象造出来，因而只有通过对撒播在我们精神和心灵之上的神圣之光的冥想，才能获得我们的完满。

冥想这个词语总是让人想到东方神秘主义的行为方式，巴尔塔萨的神学也的确被称为神秘主义神学。在这方面对巴尔塔萨影响最深的就是斯派尔，两人共同创立的“圣约翰公会”，就是主张现代宗教社团应该处于宗教和世俗之间的状态。积极入世并非好事，十字军东征的灾难向人们表明，即使最伟大的基督徒，如克莱尔沃的圣·伯尔纳德（St Bernard of Clairvaux）也会轻易地在宗教战争中被诱骗入俗世的混乱中。因此，教会应该放弃世俗的权利，放弃使用强制力来达到目的。但消极出世也不是应有的态度。基督世界有时的确是一种崇高的体验，但它并不能对福音书之前的一些事情给予清晰的表述。巴尔塔萨相信，一个真正的基督社团的基础，乃至世界存在的基础，只能是三位一体的爱。我们所看到的身边的世界，是造物主赐予我们的爱的礼物，也是圣父赐予圣子的，亦是在圣灵中，圣子奉送给圣父的。因此，一个基督徒至高的神学体验就是在圣灵中的“共融”，这当然也是审美体验的至高状态。

然而，巴尔塔萨的冥想同东方神秘主义的冥想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巴尔塔萨认为，东方式的冥想总是试图在对无限的寻求中凌驾于一切形象和概念之上，其本质是对整个世界的否定。基督教的冥想指向虽然是神秘的不可测量的上帝，但是，在巴尔塔萨看来，耶稣基督已经把天堂的财富带到了人间，因此我们可以走向上帝，不是通过贬抑这个世界，而是通过对世界的爱来实现。基督教的冥想因此不是抽象化，而是具体化，是通过有限来接近无限，它关注的是基督确定的形式。另外，基督教冥想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完满，也是为了更多地在世间散播福音。既然上帝是将我们作为对话者而创造出来，那么，我们只有通过与神恩合作，在世界中建造并传播福音，才能够实现我们的目标。因此，真正的基督教的冥想从来就不只是一个孤立的行为，而通常是要参与到整个教会神性或世俗的行为之中。因此巴尔塔萨坚称：“谁渴望更伟大的行动，谁就需要更好地冥想。”⁽²¹⁾

对巴尔塔萨而言，冥想的“具体化”或曰现实性首先表现在作为交流行为的祷告上。巴尔塔萨在他的经典著作《祷告》（Das betrachtende Gebet，Prayer）中指出，冥想的祷告对于所有想要和上帝的光辉“共融”的基督徒而言，都是最基本的方式。在祷告中，基督徒首先要聆听通过基督说出的和通过圣经反映出的上帝之言，然后，如同我们通常的简单对话一样，对此作出回应。巴尔塔萨深受伊纳爵灵性操练方法的影响，建议人们将自己想象成进入特别的祷告场景中去。这样，就可以和那些门徒一样，与基督有“直接的交流”。除了聆听圣言，冥想还要求凝视在基督中所显现出的上帝的光辉，并对圣言作出回应。

冥想的祷告把人们对上帝的崇拜同在世间实现天上王国的工作连接在一起。个人的祈祷生活对信徒来说当然是极有意义的，它可以使信徒与上帝的荣耀共融，因此，应该尊重礼拜仪式。但巴尔塔萨坚信，礼拜仪式的主要目的绝不是要获得个人教益，而是要在冥想中崇拜超验的上帝。这样人们就可以参与基督救赎世界的使命中。当人们感受到上帝的荣耀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人们已经参与了上帝的事业中。换个角度来看，“充满冥想灵魂的基督徒们不应湮没于世俗的社会，他们在世间应当是活跃的，他们不会抛弃世间的事物，而是要彻底地去爱它们，因为上帝在它们中间显现了自己的荣耀”⁽²²⁾。

当冥想的灵魂被基督信仰具体化的时候，它便具有了一种特殊的形式。通过神恩赋予的原初动力，基督教的冥想被引向了对上帝荣耀的凝视、对基督意愿和形式的履行，以及对圣灵之光的反映。这个三位一体的视角使基督徒们在救赎的戏剧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受到对道成肉身的冥想的启发，信徒们能够感知在人类中所显现的神圣，以及在平凡中所展现的奥秘，而无需忘记或质疑有限世界的价值。在圣灵的导引下，基督徒们便能够与神圣启示之光和美丽的世界相协调。“当信徒们得到提升，进入灵性生活的时候，他们会在经验上帝的荣耀所带来的狂喜力量时，对感知神圣之美有着更为深入的体味和理解。巴尔塔萨对冥想生活的描述，当然并非是为了少数的精英，而更加像是一种提示：培养冥想的灵魂是所有基督徒的使命”⁽²³⁾。

那么，如何培养冥想的灵魂呢？巴尔塔萨提供了许多实用而中肯的建议。首先，要学会聆听。上帝通过在教会和世界中回响的圣言向我们说话，我们应该在聆听中，利用富于想象的冥想技巧与显形于世的基督保持联系。其次，要相信上帝会留心我们的祷告并对真诚的需要作出回应。要凝视上帝的荣耀，并养成一种习惯性的祈祷心态，在精神上时刻留心上帝的存在。第三，要用一颗开放的心灵而不是批判的精神来阅读圣经。在上帝之手中要温柔而顺从，如同制陶工人手中的泥土一样。要将冥想看做是它里面的一个终结，而不是为了达到一个值得称颂的目的的手段。第四，在通过基督道成肉身中显示出的三位一体的上帝的荣耀面前，保持敬畏与钦佩之情。最后，不要试图在祈祷中寻求新的思想或情感经验，而应当完全依靠在上帝的存在之中。也不要指望去进行一个指定的祈祷程序，也无需严格遵守一个特定的模式。要期待纯粹的时间，在平静和欢愉中冥想。⁽²⁴⁾

当然，对于巴尔塔萨来说，冥想首先必须基于对美的体验，这包括两层意思：一方面，冥想由于是对世界的爱及其真理的追寻，所以必然是审美的过程。冥想者在冥想和祈祷中与永恒的奥秘和谐一致，因而可以看到在自然的和谐均匀和人类精神产品中所散发出的神圣光辉，能够在人间现实的张力和权势中发现美的存在。巴尔塔萨认为：

具有冥想灵魂的个体，可以对现实及其奥秘的深处保持一种非控制性的开放。他们沉思的灵魂使得他们能够在审美体验中欣赏美，并且毫无保留地沉浸其中。⁽²⁵⁾

另一方面，冥想者在与美的相遇中获得营养。创造的美由于总是反映出上帝的荣耀，故而滋养了更加冥想的灵魂，终使冥想者跳出自我的局限，凭借他们的智力，在内心宁静的关注中，看到完整的现实世界之美，并能表达出一种普遍完整的生活观念。⁽²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