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启示的形式之美
形式美在传统美学中一直占有重要地位。比例匀称在古典主义美学中最引人注目,如古希腊艺术,建筑重视几何图形,雕塑重视理想的人体形式。另一方面,形式的完美给予观察者深度的体验,反映了艺术品不可穷尽的特征。一件真正的艺术品总是魅力无穷,因为它有无限的深度。巴尔塔萨所谈的形式是“启示的形式”,是一个“格式塔”,也即是说,是超越了部分的多样性和差异性的全体。这作为“全”的形式会放射出光芒,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自身。光是人们产生迷狂体验的基本条件,观察者在体验中被美抓住,拖向它炫目的光辉。巴尔塔萨写道:“美的事物首先是一个形式,光并非自上和自外落在这形式上,而是从形式的内部喷射出来。”(34)
有学者注意到,巴尔塔萨紧随阿奎那传统,从形式(拉丁语formosa意为“美的”,其词根即为forma)的原则和荣耀的原则两方面,来描述美的双重结构,“这种‘形式’与‘表现’的区别,构成了巴尔塔萨神学美学的基础”(35)。在巴尔塔萨看来,每样事物都由原初的“至高”(par excellence)开始,他称之为原初现象,也即是存在的美,或用神学的术语来说,就是上帝的荣耀。美—荣耀还需要闪耀的、完整的形式。现代逻辑的后果是虚无主义地抹杀了存在及其超验性,而形式光亮的、富有魅力的完整性正是对这一后果的积极反驳。
的确,巴尔塔萨的思想虽被称为神秘神学,但他在神秘中看到的不是虚无,而是鲜活生动的形象。他曾写道:
只有富有形象性的存在,才会使人入迷,让人陶醉;只有形象能够迸发出永恒的美的光芒。有那么一瞬间,闪烁之光,突出的精神照耀了外在形象——至于照耀的方式和程度则要看是“感官”之美,或“精神”之美,是优美还是尊严——但是,离开形象,人就不会被打动,也不会被陶醉。然而,基督教的源泉就是陶醉。耶稣使徒被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感陶醉,被形象中的启示陶醉;约翰(主要是约翰,但也还有其他人)不断地描述耶稣形象如何在遭遇和对谈中凸现出来,描述其突出的轮廓如何显现出来,突然之间,又是如何被绝对之光所穿透,使人跪倒膜拜,从而将人变成信徒和门徒。如果不是出于那样一种热情的愚蠢,那么,这种“不顾一切的跟随”该是怎样一种懦弱的遁世?就连柏拉图和所有因为美而自觉自愿地变成傻瓜的人对这种热情的愚蠢也有其自己的理解。(36)
任何激情都不是在虚无中产生的,基督徒的狂热离不开形象的震撼,因为只有形象才能够迸发出永恒的美的光芒。但对于巴尔塔萨而言,形象绝非只是情感由之生发的存在这么简单,更是“启示的形式”。当巴尔塔萨思考如何沟通神—人的时候,他看到的不只是从神圣的客体穿越鸿沟落到卑微的主体身上的荣耀,还有霞光万道的形式,这就是巴尔塔萨一再强调的“观看形式”。在巴尔塔萨看来,造物主和被造物之间无限的距离不是为了证明上帝同创造物的自我疏离,更不是为了证明上帝自身的外观在他对世界的爱中是不可理解的。恰恰相反,把我们同造物主隔开的,非但不是什么鸿沟,还是启示的形式,而由神圣的鸿沟到人类视像的神学转换,就体现在道成肉身的教义中。
基督教启示的形式正是耶稣基督。根据巴尔塔萨的观点,耶稣作为神圣的美的启示使得形式美的所有特征达到了极致。耶稣基督是神圣形式的完美体现,因为神圣存在的完满就在他里面。在巴尔塔萨看来,一件艺术品显然具有使人信服的力量。如果某人不能欣赏米开朗琪罗的雕塑或莫扎特的音乐,那么这与其说艺术品缺乏魅力,不如说他缺少判断力。基督的形式同样如是。基督是他自身的尺度,他不可被任何外在的东西度量,如若要这么做就已经破坏了形式。因为在历史上,形式声称是上帝权威的出场。而且,如果基督是他自身的尺度,他同样是上帝和人类之间关系的尺度。上帝同人类之间正确的关系只有在他身上才能观察到。
当然,只有在三位一体之光的照耀下,才能把耶稣等同于形式。对于巴尔塔萨,耶稣就是圣父之内容的形式,“圣父和圣子之间的关系的确是通过圣子揭示出来。圣父是本质,圣子是外表;圣父是内容,圣子是形式——在启示中以独一无二的方式展示出来”(GL1,611)。于是,“谁见到我就如见到我父”。耶稣作为荣耀的形式既是圣父的视像,又等同于圣父,因而也是“所有美的审美原型”。耶稣的道成肉身意味着,既赋予上帝以形式,又使上帝更加光辉灿烂。巴尔塔萨用圣经来证明:“从来没有人看见神,只有在父怀里的独生子将他表明出来。”(《约翰福音》1:18)道成肉身的耶稣从而揭示了圣父,使人类能够看到上帝——美本身。
我们看到,对于巴尔塔萨来说,耶稣是超验上帝的历史形式。在此意义上他是最高美的启示。但是巴尔塔萨显然注意到了《以赛亚书》中这样的语句:“他无佳形美容,/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也无美貌使我们羡慕他。”(《以赛亚书》53:2)事实上,耶稣作为肉身,处身于现实世界混乱、憎恨、丑陋的深渊,最终揭示自己为无形式。而另一方面,对基督徒而言,神圣的美也是不可能演化为美的有限形式和内在于世界之中的趣味标准的。这里就存在一个明显的问题:无形式的耶稣如何才能被赋予至高的形式?
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爱”。巴尔塔萨认为“上帝的本性是爱”。爱要想具体化,就不得不在选择中,在特殊生活行为的多样形式中表达自身。世界作为委托给人类打理的花园,当然地成为了爱得以显现的场所和背景。爱受到被爱者潜藏着的美的激发,知道如何唤醒它周围人的爱,因为它不只是用仅仅凝视理性的眼睛来看待事物,这样的眼睛只能看到一些功利性的计划和工具上的熟练;相反,爱在事物中看到的是礼物的无偿的形式,以及成为新的、更伟大的爱的迹象和时机的可能性。只有爱知道如何看待和评价真实的象征性特征,欣赏动态过程,在这过程中,真实揭示原初的礼物并趋向完满。“当爱被真正唤醒,立刻就会转化成永恒的形式。……每个真正的爱都有宣誓的内在形式”(37)。
十字架因而成了另一个重要的启示形式。在十字架上,上帝作为纯粹的、无限的爱呈现自身。这里没有任何冲突。十字架所揭示的正是上帝之爱在遇到人的拒绝时的样子。在十字架上,我们看到的是在憎恨之中的爱的坚持。正是在十字架上,我们看到了上帝同世界的联姻。基督徒的上帝不是没有激情的上帝,而是一个有着神圣情爱(eros)的上帝。这种情爱使上帝同他的创造物相关联。上帝是一个寻找着人类的上帝。这种寻找甚至使得上帝愿意承受大祸,目的是为了让人能够享受他的荣耀。于是,在十字架上,我们看到情爱变成了纯爱(agape),上帝寻找的爱也是上帝自我倾空的爱。根据巴尔塔萨的说法,上帝—世界关系的神话学观点是,世界是一个庄严的神的出场,而世界的出场特征是在基督的形式中被揭示出来的,基督的形式跨越其生命的总和,其关键坐标是道成肉身和十字架。
从信徒的角度来说,在信仰的审美体验中,光耀由客体出现,那就是上帝的恩典,使信徒得见启示的形式。正如一件艺术品的形式美源自各部分比例的协调,在基督形式上,我们看到所有部分围绕着一个光辉灿烂的中心被和谐地组织起来。这种形式是如此地威严,以至于无论何处我们看见它都会同它保持距离,崇拜它,哪怕它并没有特意要求我们这么做。基督形式是独一无二的,也并非所有人都能看到,启示从来都只属于服从的心灵。在巴尔塔萨看来,如果人们试图站在基督形式前面,却只是以中性的方式,没有存在主义地拥抱服从,那么他将永远看不到形式的真正本质。同样道理,仅仅是经验的和科学的调查,将永远不会看到形式的独一性。要想观察到形式的独一性就必须有信仰的眼睛。当然,信仰的感知同理性并不冲突,相反只会让理性走向完满。
启示虽是上帝的自我展现,但离不开接受者的“观看”(seeing)和“聆听”(hearing)。在巴尔塔萨的美学思想中,出于形式的直观性,“观看”因而成了一个关键性的概念。巴尔塔萨的美学广泛应用视觉隐喻,而且视觉隐喻还必须内在于神学。对于巴尔塔萨来说,视觉隐喻很适合应用于信仰行为。在神-人交流的关系中,形式关乎“确定性”,而“观看”则是对他者的接受行为。如此,在巴尔塔萨的意义上,“观看”描述了“我”称之为“客观情感”的认识论。为了接受美的事物的形式,我们的情感必须指向(观看)形式,并被“塑造”或“形式化”。情感“塑造”的发生是客观的,因为它不是情感艺术化的主体心理学,而是相对于主体他者而言的形式自身。
巴尔塔萨强调观看的重要性,并非要贬低聆听的重要性。信仰“观看”,只有在“听到”的时候;道成了肉身,只有在马利亚听到了圣言的时候。巴尔塔萨认为,视觉意味着感知上的控制和征服,而听觉意味着对感知的服从。在前者,我们可以选择看什么,但在后者我们却无法选择听什么,因为我们不能停止听觉。故此,“听觉”才是神学美学的中心行为。有一天我们或许能够面对面地见到上帝,但是我们在尘世的朝拜首先必须努力倾听。当然,巴尔塔萨本无意把“观看”和“聆听”割裂开来,对于“见形”而言,两者都是不可或缺,并属于一个完整的过程。“通过阅读和诠释上帝之言,那些拥有信仰之眼的人看到了表达在一个具体的人的形式中的圣父的活力和丰盈。恰如波纳文图拉所言,圣子正是圣父的语言”(38)。
【注释】
(1)See:James J.Bacik,Contemporary Theologians,p.61.
(2)[瑞士]巴尔塔萨.神学美学导论.第54页.
(3)See:Oliver Davies,“The theological aesthetics”,Edward T.Oakes SJ&David Moss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ans Urs von Balthasar,p.134.
(4)Oliver Davies,“The theological aesthetics”,Edward T.Oakes SJ&David Moss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ans Urs von Balthasar,p.134.
(5)Hans Urs von Balthasar,My Work:In Retrospect,p.114.
(6)Hans Urs von Balthasar,Love Alone:the Way of Revelation,London&Dublin:Sheed&Ward and Veritas Publications,1982,p.11.
(7)Hans Urs von Balthasar,Love Alone:the Way of Revelation,p.52.
(8)同上,p.54.
(9)Hans Urs von Balthasar,Love Alone:the Way of Revelation,p.107.
(10)Augustine,Con fessiones,XI chaps.29 and 30.trans.Henry Chadwick,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p.244.
(11)Hans Urs von Balthasar,Love Alone:the Way of Revelation,p.126.
(12)同上,p.76.
(13)Hans Urs von Balthasar,Love Alone:the Way of Revelation,p.76.
(14)James J.Bacik,Contemporary Theologians,p.59.
(15)Hans Urs von Balthasar,Love Alone:the Way of Revelation,p.11.
(16)John O’Donnell SJ,Hans Urs von Balthasar,p.18.
(17)Hans Urs von Balthasar,Love Alone:the Way of Revelation,p.133.
(18)同上,p.136.
(19)Hans Urs von Balthasar,Love Alone:the Way of Revelation,p.83.
(20)同上,p.142.
(21)James J.Bacik,Contemporary Theologians,p.60.
(22)同上,p.61.
(23)James J.Bacik,Contemporary Theologians,p.59.
(24)See:James J.Bacik,Contemporary Theologians,p.62.
(25)James J.Bacik,Contemporary Theologians,p.58.
(26)See:James J.Bacik,Contemporary Theologians,p.61.
(27)马奇主编.西方美学史资料选编(下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第710-711页.
(28)Hans Urs von Balthasar,Love Alone:the Way of Revelation,p.75.
(29)Hans Urs von Balthasar,My Work:In Retrospect,p.85.
(30)Hans Urs von Balthasar,My Work:In Retrospect,p.86.
(31)Hans Urs von Balthasar,Love Alone:the Way of Revelation,p.54.
(32)Hans Urs von Balthasar,Love Alone:the Way of Revelation,p.55.
(33)Hans Urs von Balthasar,Love Alone:the Way of Revelation,pp.39-40.
(34)John O’Donnell SJ,Hans Urs von Balthasar,p.21.
(35)Oliver Davies,“The theological aesthetics”,Edward T.Oakes SJ&David Moss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ans Urs von Balthasar,p.133
(36)[瑞士]巴尔塔萨.神学美学导论.第54—55页.
(37)Hans Urs von Balthasa,The Christian State of Life,San Francisco:Ignatious Press,1983,pp.38-39.
(38)Alejandro García-Rivera,The Community of the Beautif ul:A Theological Aesthetics,Collegeville,Minnesota:The Liturgical Press,1999,p.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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