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和预期
记忆和想象在结构上非常相似,一个很容易滑入另一个。我们在记忆中发现的那种自我移置,同样也发生在想象那里。在这两种意向性形式中,此时此地的我可以在精神上生活在另外一个时间和地点:在记忆中,彼时彼地是特定的和过去的时间和地点,然而在想象中,彼时彼地是一种“无时无地”,但即使是在想象里,它也不同于我实际居住的此时此地。甚至就在我生活于现实世界的时候,我已经被移置到一个想象的世界。而且,想象中的对象、想象的对象有可能取自于我的现实知觉或者取自于我的记忆,但是此刻它却被投射到不曾发生过的情境和活动之中。
记忆和想象的主要差别在于它们各自固有的信念样态不同。记忆是与信念一起运作的。我唤起的记忆,或者闯进我脑海的记忆,都是对于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以及我经历过或者做过的事情的记忆。实际情况并不是我先有了记忆,然后再把信念加给它们;相反,记忆原本就是和信念(关于事情原来如何的信念)一起到来,正如我的知觉与信念(关于事情现在如何的信念)一起产生。所以,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努力删除记忆中的信念,或者将其转换为另一种样态,例如怀疑或否定。
另一方面,想象充满了一种对于信念的中止,一种向“好像”样式的转变。这种样式的变化是一种中立化,但是不同于在先验还原中开始发挥其作用的那种中立化。在想象中,我把自己移置到一个想象的世界,但是我周围的现实世界仍然作为被相信的、缺省的语境——我在其中进行想象,并从那里位移开——而保持着。我所想象的全部事物都充满了一种非现实感;被想象的事件并没有给我带来真正的遗憾或恐惧,也就是我在过去经历的可怕事件能够让我遭受到的那种遗憾或恐惧。过于活跃的想象可能会扭曲我的记忆,使我认为发生了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但是,只有在想象和记忆的确是两种不同的意向性的前提下,它们之间的边界才有可能被这样打破。
不过,甚至我在想象的时候,一切意向性所固有的同一性综合仍然生效。想象的对象经过对它的很多想象而保持同一。即使在想象中,多样性的核心之处也是同一性。我们可以拿走我们实际上知觉到的事物,然后把它们记入想象的情节之中,但是这些事物仍然保持同一;或者我们可以虚构出纯粹是想象的事物并将其置入想象的程式里,它们也始终保持同一。很明显,想象的对象不具有知觉对象的那种厚重的坚实性,因为我们可以幻想它们处在各种不大可能的境况之中,然而我们即使在进行各种想象的时候也不是完全自由的;我们想象的事物对我们能够就其做出的幻想是有所限制的。如果事物要保持其自身同一性,那么就不可能想象有些事情会发生在它头上;如果主张这些事情,那么该事物就会成为别的事物。我可以想象一只猫在空中飞行(尽管我不可能记得有一只飞行的猫),但是我不能真实地想象一只猫像一首诗一样被我朗诵,或者一只猫笑着与我交谈。猫不是那种能够被大声朗诵的东西,笑着谈话的猫简直不再是一只猫。以这种方式把诸多“观念”甚或意象混合起来的做法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因此,想象也是在一种信念样态中运作,但是这种信念样态不同于知觉和记忆的信念样态;它是非现实的,仅仅是“好像”。然而,存在着一种必须贴近实际的想象形式,必须退回到信念样式之中的想象形式。这就是我们在计划某件事情的时候所展开的那种想象,在这种时候,我们想象自己处在我们能够通过选择而造成的某种未来状况之中。这是一种预期形式的想象,而且可以说,它把我们从缥缈的纯粹幻想带回到坚实的大地上来。比方说,假如我们要买一套房子。我们看过几套房,把可能的选择缩小到两三套,然后再权衡究竟买哪一套。作为其中的一部分,我们的权衡包括想象我们自己在每一套房子里生活,使用其房间,在户外散步,如此等等。这样的心理投射返回到某种信念样式,与记忆的信念样式相类似的信念样式;我们回到信念样式,与现实感——这种现实是我们想象自己身处其中的现实——相关联的信念样式。如果我们是严肃地考虑购买房子,那么就不会想象自己像一只气球正在飘过这套房子,或者像一只白蚁正在爬过这套房子的墙壁。这类想象的投射对于梦想和幻想来说是完全可以的,然而在买房子的时候却没有益处。(有趣的是,我们注意到电视广告怎样利用幻想和严肃投射之间的差异。它展现出各种诱人的但却全然非现实的情形——美女环绕的轿车,飞跃大峡谷的卡车,牙膏促成的浪漫奇遇——其目的就是让观众栩栩如生地想象自己身处于未来,想象自己正在购买产品的情形。)
这种提前的经验——即提前经验处于某个新的境遇里的我们自己——是对自我的一种移置,不过它的方向恰好与记忆相反。我们不是在复活以前的经验,而是在预期未来的经验。既然未来还没有被确定,我们可以栩栩如生地预期在几种可能的未来而不是唯一一种未来之中的我们自己:我们想象假如做出选择之后我们将会怎么样,而且,我们在这个时刻仍然能够想象处在几种不同的境况之中的我们自己。我们以不同的方式把自己投射到将来完成式。在企划购买一套房子的过程中,我们设想自己在这套房子的三个或四个不同的房间里居住;我们试试看它们是否合适。我们可能在实地看房的时候如此想象一番,要不然就是随后再来白日做梦似地想象住进来以后的情况会怎样。
我们可能认为这样的自我投射都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假定任何人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实行这种投射,但是在有些情况下,要能够有效地实行这种投射,还是得需要相当大的自我力量才行。对于某些人来说,在有些时候,栩栩如生地想象自己进入新环境所带来的紧张还是过于强烈了;他们会情绪崩溃,变得极度烦恼,他们的自我没有那种加带着同一性的灵活性,以便投射到他们尚未经历的环境之中。一想到换个工作或者搬到新住处或者离开某一个人,他们就会恐慌。死亡恐惧的一部分就在于这个事实,即我们的想象力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变成一片空白。
有人可能会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对于未来活动的权衡比我们以上所说的要更加理智一些。在进行权衡之时,我们制定出目标,开列出得失利弊的清单,计算出能够用来获得欲求之物的手段。我们掂量正反两面的情况再来做出决定。这样的理性计算当然属于权衡的一部分,但是它作为关于未来的权衡所具有的整体意义首先是通过我们的想象投射而被给予我们的。只有在意识到正反两方面的信息与我们未来的存在方式有关的时候,这些信息的清单才是适用的,而我们的想象投射恰好向我们敞开了这个维度。我们提前尝试(sample)我们未来的自我。我们想象某些希求的满足。在有些情况下,我们可能发现我们的预期是非常错误的;事情可能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发生;然而这些差错之所以可能,只是因为我们首先正在与未来打交道。这个新的维度——属于拥有一系列可能性的未来的维度,这些可能性能够被我们的选择所决定从而成为现实——不是通过开列的理性的清单,而是通过想象的投射而被展现给我们的。只是因为我们能够想象,所以我们能够生活在未来。想象的投射也是促使我们做出这种或者那种选择的推动力量的一部分;常言说,我们感到一种特殊的将来完成式比其他的将来完成式更加“舒适”,因此我们也就倾向于做出导向这种未来状态的选择。理智的清单是在想象的预期的衬托下展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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