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自我和先验自我
自我有着令人惊异的两可性(ambiguity):一方面,它是世界的一个很平常的部分,是在世界中栖息的众多事物之一。它占有空间、在时间中延续、拥有物理和心理特征,并且与世界上的其他事物发生因果互动:如果它跌倒,它就像其他物体一样下落;如果用力推它,它会像其他事物一样被推倒;如果用化学药品对它进行治疗,它会像任何生命有机体一样产生反应;如果光线照射它的视觉器官,它会产生电子的、化学的以及心理的反应。“我”是一个物质的、有机的、心理的事物。如果我们把自我简单地看成世界万物中的一物,那么就是在把它当作所谓经验自我来看待。
另一方面,就是这种同样的自我也可以与世界相对峙:它是显露的中心,世界以及世界之中的一切都对它表现它们自身。它是真理的执行者,是各种判断和证实的责任者,是以知觉和认知方式拥有世界的“所有者”。当我们以这种方式来考虑自我的时候,它就再也不仅仅是世界的一个部分;它就是所谓先验自我。
经验自我和先验自我不是两个存在体;它们是同一个存在者,然而是以两种方式被考虑的存在者。此外,并非只是我们考虑自我的方式引入了经验自我和先验自我之间的区别;并非只是我们采取经验立场或先验立场才确立了自我之中的二元性。倒不如说,自我就是以这种双重的方式而实存。我们能够以这种二元的方式来思考它,仅仅是因为它享有的存在方式允许它被如此考虑。所以,我们不可能把先验自我归于一棵树或者一只猫。
自我的两可性在于这个事实:某事物作为世界的一个部分能够与世界对峙,甚至能够“据有”世界或者与世界发生关联。自我似乎既是世界的一个部分而又不是世界的一个部分。这并不是说可以使自我脱离世界,可以在世界之外发现或想象自我的实存。即使是作为先验自我,自我的意向性特征也要求它拥有与之关联的事物和世界。自我和世界是彼此关联的要素。然而,当自我被看成是拥有世界的自我时,它就再也不只是世界的一个部分。它作为世界为之“被给予”的接受者而与世界关联。
有一种强烈的倾向试图把先验自我还原成经验自我。在探讨人的认知行为的时候,我们往往想要把它当作世界上发生的各种因果代换之中的一个物项,与那些简单地参与机械的、化学的以及生物的因果作用之中的事物相等同。于是,知识在心灵之中的产生,常常被认为就像是身体中产生的各种化学变化。我们以为能够通过剖析我们在认知事物的时候发生在大脑和神经系统中的变化来详尽无遗地说明知识是什么。例如,很多认知科学的研究者都试图把知识和其他的理性成就还原成单纯是物理的大脑状态。我们可以把这种解释知识的方式称为生物主义或者生物还原论(biological reductionism)。
另外一种更加复杂的还原论,则是心理学的还原论;它被称为心理主义。自从现象学在20世纪早期刚刚形成的时候开始,它就抨击过对于真理、理性和自我的心理学诠释;心理主义是现象学的衬托,现象学本来就是在心理主义的衬托下界定它自己的。然而颇为悖谬的是,许多人都错误地把现象学理解成心理主义的一种形式。
那么“心理主义”意味着什么呢?心理主义断言,诸如逻辑、真理、证实、明见性和推理等等都是心灵的经验性活动。在心理主义那里,理性和真理都被自然化了。逻辑和真理的规律被看成是用来描述心灵如何运作的高级的经验规律;它们没有被当作真理和理性的真正意义所具有的成分。例如,在心理主义看来,矛盾律只不过是一种关于我们的心灵如何运作的陈述,它讲述我们如何偶然地排列我们的观念;它不是被看作支配着事物必须如何进行自我揭示的原理,它讲述的是我们心灵的习惯,无论天生的还是习得的习惯,而不是事物必须如何存在以及必须如何显露它们自己。同样,人的语言需要句法,这个事实在心理主义看来也不过是一种有关人类及其心理发展的历史事实。心理主义与生物主义一道,都把意义和真理当作属于经验性事实的事情来看待,而不是当作一个支撑着并且因此超越经验之物的维度,不是当作属于事物的存在的维度。
心理主义是最常见也是最阴险的还原论形式。生物主义紧随其后。一旦把意义、真理和逻辑的规律还原成心理学的规律,我们就会很容易进一步把它们还原成支撑着我们的心理学的生物学结构。因此,生物主义虽然承认人的语言本质上关涉句法,但是会认为这个事实仅仅是由大脑的组成及其演化方式所引起的。它不会认为该事实建立在下述事实的基础上,即事物在被显露的时候必须被联结。生物主义对句法的整个解释都是以大脑为基础,完全不考虑事物的实存和自我呈现的方式。
另一方面,现象学的进路明显会承认大脑的组成是语言句法的原因之一,也是知觉、范畴意向以及知识和科学的一个原因,但是它接着会断言,人们也必须提供另一种说明,基于显现的事物的说明。除了注意大脑的组成之外,我们还必须注意这个事实,即事物能够被区分为整体和部分,能够被知觉和图像化,当它们将其自身呈现给我们的时候,可以从中区别出它们的本质方面和偶然方面。这第二种说明显然不同于那种研究大脑的组成和我们心理倾向的说明;可能很难弄清第二种说明究竟又是基于什么类型的说明,然而它是不能被省却的。
现象学从一开始就展开了坚决反对心理主义的斗争。它力图表明,实现意义、真理和逻辑推理的活动不只是我们的心理学或者生物学构造所具有的特征,这种活动已经进入到全新的领域,属于理性的领域,超越了心理学的领域。要进行这种区别是不容易的。自我的确既是经验的又是先验的,而且人们可以仅限于考虑事物的经验方面。意义和真理也拥有它们的经验维度,然而它们不只是经验之物。简单地将它们当作心理学的事物来看待,这种做法遗漏了某种重要的东西。不过,要表明这种心理学之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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