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开朗琪罗的摩西

米开朗琪罗的摩西

本文是弗洛伊德以精神分析观点对米开朗琪罗所创造的摩西这一艺术作品的解释。弗洛伊德对米开朗琪罗雕塑的兴趣由来已久。1901年9月，他第一次访问罗马。抵达罗马的第四天，他就去参观了米开朗琪罗的雕塑。后来，他又去过许多次。早在1912年，他就打算撰写这篇论文，直至1913年秋才开始动笔，并于1914年匿名发表于《意象》杂志上。发表时，标题下有一个注释：“严格说来，这篇论文并不符合这本杂志发表稿件的条件，但是编辑们还是决定发表它，因为作为编辑们熟悉的作者，他活跃在精神分析圈子里，也因为事实上他的思想方法与精神分析学的方法有某些相似之处。”本文提出艺术作品打动人心的奥秘在于，作者在作品中所表达出来的意图在观众心中唤起与之同样的情感态度和心理品质。同时指出在艺术品的欣赏中对一些为人所忽视的细节的注意和分析，可以使人更好地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和作品的主题思想。此文对了解弗洛伊德的心理美学具有重要意义。

我应该立即声明自己在艺术上并不是鉴赏家，只是个外行。我发现艺术作品的主题内容比其形式及技巧更能引起我的兴趣，虽说艺术家们都认为艺术品的价值首先且主要在于表现形式和技巧。我没有能力去恰当地理解艺术上所采用的许多表现手法及其效果。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想确保读者对我在这方面的一番尝试充满兴趣。

艺术作品的确给我强力的影响，尤其是那些文学作品和雕塑作品，其次是绘画作品。当我思考这些问题时，我总是在这些作品上费时良久，试图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去理解它们。我会自我解释，这些艺术作品的效果应该怎么理解。每当我做不到这一点时，譬如在音乐方面，我几乎得不到任何乐趣。我的理性（或分析）思维，在我弄清为什么以及是什么打动我之前，无法被任何艺术作品打动，

这使我认识到这样一个明显的矛盾现象：某些宏伟壮观、令人震撼的艺术创作，在我们的理解力看来却依然是未解之谜。我们赞美它们，对其心服口服，但却说不清它们向我们表现了什么。我的阅历还不足以使我知道是否已经有人讨论过这一现象；也许有吧。某美学家已发现这种理智上的困惑是艺术品取得最佳效果的必要条件。我是极不情愿相信这种必要性的。

我并不是想说，艺术鉴赏家和艺术爱好者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向我们赞美这些艺术品。在我看来，他们能言善辩。他们虽然在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前各执己见，但却回答不了坦诚相待的崇拜者所提出的任何问题。在我看来，如此有力地抓住我们的正是艺术家的意图，因为他在其作品中成功地表现这种意图，并成功地使我们领会这一意图。我明白这不仅仅是理智问题；艺术家的目的在于，唤醒我们内在的与他相同的情感态度和同样的心理品质。正是这种心理品质，在他身上产生了创作的动力。那么，为什么艺术家的意图不能像其他精神生活的东西那样，用语言进行交流，用语言理解呢？或许，只要有艺术品在，不运用精神分析就解决不了问题。如果作品确实有效地表达了艺术家的意图和感情活动，那么作品本身就完全应该接受这种分析。当然，要弄清这种意图，我必须首先找出他作品中所表达的意思和内容，换句话说，我得有解释作品的能力。因此，这样一件艺术作品可能需要解释，只有诠释了作品，我才能够知道为什么我会被它深深打动。我甚至希望，作品的效果不会因为我们对它的这番分析而有丝毫的减损。

我们来研究一下莎士比亚的代表作——《哈姆雷特》，这部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戏剧。我一直密切关注着精神分析文献，并接受了其观点——只有通过精神分析将悲剧素材归结到恋母情结这一主题时，悲剧的感染力之谜才能最终解开（参见《释梦》）。但在这种回溯完成之前，将会有多少杂七杂八、相互矛盾的解释呀！会有多少有关主人公的性格以及剧作家用意的想法呀！我们应该将莎士比亚当作病人、弱者，还是于现实无益的理想主义者来同情？有多少解释是那么索然无味，对戏剧的效果没有作出丝毫解释。它们只是让人觉得该剧之所以魅力无限，是因为其思想深刻、语言瑰丽。仅此而已。但是，就是这些诠释恰恰证明：我们感到有需要在该剧中寻找某种其他的力量源泉，难道不是吗？

在这些令人费解、精湛的艺术作品中，还有一件就是由米开朗琪罗雕刻的大理石摩西像，陈列在罗马维科里的圣皮埃特罗教堂里。众所周知，这座雕塑只是教皇巨大陵墓的极小一部分，是艺术家本打算为权威至高的教皇尤里乌斯二世树立的。每次看到对这一雕塑的赞辞（如，说它是“近代雕塑之冠”），我就感到非常开心，因为没有一件雕塑作品能像这尊摩西像那样给我留下如此深厚的印象。不知多少次，我沿着科尔索加富尔那陡峭的并不讨喜的台阶，登上阒无一人的广场。那里有座废弃了的教堂。也不知多少次，我想在此承受英雄愤懑的目光。有时，我从阴森的内部小心地钻出来，那感觉就好像我也是他目光下暴民的一分子——这些暴民既不讲理又没涵养，一旦得到迷惑人的偶像便手之舞之。

但是我为什么要说这座雕像令人费解？毫无疑问，雕像表现的是摩西——犹太大法的制定者。他手持刻有《十诫》的律法书。这一切都是确然无疑的，不过也仅此而已。在1912年，艺术评论家马克斯·索尔兰特（Max Sauerlandt）曾说过：“世界上没有一件艺术品会像这位头上长角的摩西一样，受到如此不一的评论。仅是对这个人物的解释，就有截然相反的见解……”我依据五年前发表过的一篇文章，将先研究与摩西这一形象有关的疑惑——其背后隐藏着理解这件艺术结晶的最根本、最有价值的东西，揭示这一点并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