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科学视域下人的形象及理性基础

18世纪以来随着近代自然科学日趋成熟,而且成为一种新的社会生产力,其影响已渗透到社会生活各个方面,而哲学已经成了威名扫地的“形而上学冶,遭到自然科学家的无情唾弃,从而在科学主义的阵阵凯歌声中苟延残喘。特别是自然科学在19世纪取得了许多重大成就如恩格斯指出的三大发现,即能量转换与守恒定律,细胞学说与生物进化论。这些伟大的发现不仅彻底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总体看法,而且对心理学最终从哲学的附属转变为一门具有独立体系的学科起到了决定性的推动作用。

1.传统哲学所描述的人的形象

如果以1879年作为科学心理学创建的标志的话,那么在此时点之前,对人的心理现象的考察可以划归为前科学时期。西方近代哲学家笛卡尔开启了科学与哲学分裂的大门,他确立了两个实体,物质实体和心灵实体。物质实体的属性在于广延性,属于广义的物理学研究的对象,物质实体所展示出的物理现象可由人的感官或相应的物理工具捕捉到,能够加以客观观察和实验研究。心灵实体的属性在于观念性,属于哲学研究的对象。由于心灵实体所展示出的心灵活动无法为人的感官印证,只能通过心灵的内省加以把握。笛卡尔把人的心理的低级部分划归身体活动,属于物理现象,而心理的高级部分划归心灵的活动,属于心灵的实体。发展心理学早期之所以重视对儿童的研究,主要在于受生理学的影响,使兴趣集中在对生理成长和心理发展之间的联结的考察上,这导致对生命早期的注重,认为成年和老年不过是在此之后的衰退。事实上,单因素(生物因素)发展模式是有缺陷的。如果从揭示人的形象角度而言,笛卡尔正是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考察人的行为。他把生命现象归结为物质的机械运动,人的机体具有独立的功能,机体的活动是外界环境刺激的回应而不是精神支配的结果,他通过观察和类比建立了反射波动的概念,这是一种不受运动的意志所控制或决定的运动,从而指出了借助于物理学和生理学的观点而不是借助于虚幻的灵魂来研究人类行为的科学心理学的方向。

与此同时,英国哲学家洛克、哈特莱和霍布斯等人也努力应用牛顿力学的原理来说明人脑中感觉、观念的运动过程。他们被称为早期的联想主义心理学家。在他们看来,心灵不仅是一个由经验来装饰的空房间,而且是一个复杂的经验信息加工装置,时刻准备着将各种经验信息转化为有组织的人类知识。直接经验为我们提供了简单的观念,然后经过内部心理机器的提炼和综合,转化为复杂的观念。一切知识都是我们在检验观念,查明它们一致还是不一致时所获得的。休谟沿用了洛克将心灵内容加以分类的做法,开始了他对人性的探索。他坚持复杂的观念是由简单的感觉构成的,一切复杂的观念都可以将其分解为简单的感觉成分。因此,一旦论及复杂的知觉如何由基本的知觉构成时,休谟自诩为对人性科学的主要贡献——观念联想说就不能不说。休谟在其《人类理解力研究》一书中写道:观念之间的联系看来只有三个原则:相似律、时空接近律和因果律。对休谟而言,联想是一种引力,像自然界的引力一样是心理世界中的引力,在简单观念联结成复杂观念的过程中发挥着自己的黏合效应。于是,联想成为一个不能再简化的最终原则。在三个联想律中,因果律是最重要的联想律,它构成了大多数日常推理的基础。因此,对休谟而言,物自体,一切存在于认识主体之外的事物,它们在主体意识呈现为某种“结构冶——各个部分之间相对稳定的关系,这些心理经验也是我们感觉到的事物在我们心理世界里引发的“因果性联想冶。尽管联想主义具有机械论和形而上学的片面性,其中的贝克莱和休谟等人把主观感觉看作认识的源泉,更是走入了唯心主义的歧途。但是,联想主义的研究确实触及到了心理活动的机制问题,标志着心理学从中世纪的抽象诡辩转向到科学方法规范的轨道。

2.传统哲学过渡时期的人的形象

心理学研究中,人对外界事物的感受和经验是探究一切问题的起点。能量转换定律与细胞学说说明,从复杂的动物机体到最简单的生命细胞,它们受到刺激和做出反应的实质都完全可以由机体本身的物理化学过程来解释,从而为科学地研究和说明心理现象提供了一个坚实的基础。达尔文的进化论强调“生存竞争冶和“自然选择冶,他在观察生物形态的差异中看到个体发展和演化的规律,鼓励了高尔顿对人的个别差异进行研究的热情,并迅速地使之成为心理学研究的中心问题之一。在现代心理学重要发源地美国,将发展看作是量变渐进和趋向最优化的过程,追求定量分析,注重环境的支配作用和心理的适应特征,喜欢还原论,把心理发展看作是被动的有机体对环境信息的积累,把决定心理的外在条件放在首位,这其实是机械论的研究方式。达尔文的进化论令人信服地证明,不可能脱离周围的环境,脱离生物的适应性活动来研究人的心理现实。

在德国大学,操持权力的是哲学家,心理学家要争得科学上的地位,就必须软化哲学家对心理学的阻抗,甚至通过讨好哲学而获得哲学家的认可和尊重。然而在美国,心理学家深受大资本家及其代理人的约束,必须要博得社会当权派或社会力量所承认,才能在大学的任命、科研的基金和专业的前途等方面得到益处。因此,培养能够适应工业系统的得力人员的任务成了美国心理学家的重要职责,而非德国心理学家培养沉思默想的哲学家的从教初衷。德国的赫尔姆霍兹、韦伯和费希纳等人首先将物理学的测量方法和数量原则引入心理学实验,对人的视觉、听觉、触觉和神经传导速率进行了大量周密的实验研究,证明了感觉阈限不仅可以测量,而且可以用数学方式表达。这一工作被冯特称为“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联结在一起的道路上的巨大的里程碑冶^〔222〕。冯特集当时各种研究结果之大成,终于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独立的心理学体系。

作为科学心理学的创始人,冯特秉持的是内省主义的观点,他认为,人的意识经验是心理学的特定研究领域,心理学能直接涉入人的经验,心理学家的工作就是考察意识的内容和结构。内省主义所使用的研究方法就是通过训练被试进行内省。不过,内省的最大缺陷在于,它所获得的资料由于是通过内省者直接观察到的,因而无法加以公开的确证,客观性也无法得以保证。即便是同时期并长期被认为不属于主流心理学的精神分析,尽管特别强调生物本能的决定作用,至于人的心灵、意志、意识等主观性都不是自主的和自为的存在,然而人们还是忽略了弗洛依德起初是深受生物进化论和机械决定论强烈影响的。在弗洛依德看来,心理学应该是一门自然科学,它的目的是“把心理过程表达为在量的方面被确定了的,可以明确说明的物质粒子的状态冶^〔223〕。虽然他的计划从未实现,但却一直努力仿照物理学来塑造心理学,以至于在他的著作中常常使用电学和力学的术语。毋庸赘言,正如美国学者杜·舒尔茨所评论的“从伽利略和牛顿,经过经验主义者到冯特和华生这一漫长的思想路线,在斯金纳设计的社会和他关于人这个机器的性质的基本假定中,达到了它的顶点冶^〔224〕。从历史的观点看,心理学家思想发展的顶峰就是要运用他的理论干预社会生活,改造社会现实,建设理想社会制度。

3.人的科学形象的成形

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实证主义为基础的自然科学的发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从哲学母体中脱胎出来的心理学,在研究方法上接受实证主义的方法论成了一种“时代精神冶的反映。冯特认为,一旦把心理学看作是一种自然现象,而且把心理学看作是一门自然科学,那么这门科学一定也是完全能够充分应用实验方法的。^〔225〕人类毫无疑问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拥有着潜意识、内在冲动和基因设置,导致了自然科学将人的行为归结为化学反应、神经表现、基因条件和生理活动的机制,自然科学会尽其所能地对人的行为做出自己的解析。心理学在研究方法上的转变,使心理学跻身于自然科学的行列,如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学科一样拥有科学的称号和地位。然而,从科学心理学百余年的发展历程同样可以看出,心理学在蓬勃发展的同时,也表现出理论纷争、学派林立的分裂局面和脱离现实生活的窘境。心理学研究对象本来内涵复杂,如果用某种方法来限制它,结果当然会扼杀心理学的生机。^〔226〕由于人类存在本身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人除了从属于自然界的因果链条、受制于自然规律的必然性之外,更多地是一种拥有自由意志的行为主体,这也导致了人文社会科学及日常心理学基于人的自由意志、人类所特有的感知和判断及决断能力,主张人的行为在一定条件下是决定于理性上可理解的动因的,而非预先被决定的。因而从自然科学的因果性关联的思索范式出发无法真正理解内在的动因;而拒斥自我和精神的存在又找不到克服“对象性冶框架的真正出路,这也许正好显示了经验心理学的根本困境。

机械主义把世界看作是一架庞大的机器,一切事物都按自然规律运动,这种运动可以用数学公式来表示并用仪器进行测量。它致力于通过实证方法探究自变量和因变量之间的函数关系,以发现其假定的存在于心理世界中的像自然界那样的自然规律。19世纪度量衡单位的制定,温度计、气压计、计算尺、测微器、摆钟以及光学测量仪器的发展和完善,为实验心理学的建立提供了有力的技术支持。在当时科学的标志就意味着理论必须建立在观察和实验的基础上。冯特就把分析与测验作为心理学的首要任务。达尔文用解剖学上的证据说明动物和人类的心理可能具有某种基本的连续性。更明确地说,意识现象是一种生物学现象,是由大脑过程引起并实现与大脑结构当中的生物学现象。“根据原子论,世界是由粒子构成的。这些粒子组成系统。这些系统中,有些是有生命的,生命系统的这些类型经过了长期的进化。其中,某些已经进化的大脑具有了导致和维持意识的能力。因此,意识是某种有机体的生物学特性,它与有机体的光合作用、有丝分裂、消化、生殖之类的生物学特性一样,都是完全同样意义上的‘生物学的爷冶^〔227〕。人和其他动物有机体一样,都是自然生物秩序中的一部分,人与自然中的其他部分是连续的。那么,作为物种的“个人冶的生物学和遗传学条件,应当被理解为个人生存的前提,同样这些条件也是我们生存所服从的“必然律冶的一部分。意识是人和某些动物大脑的生物学特性,人所拥有的丰富的知觉分别能力和理性思维能力等,都是生物进化的结果。因此,行为主义是以动物作为主要的实验对象,通过人与动物的比较研究来探索人类行为的规律。斯金纳认为研究强化刺激引起动物条件反应的操作在人类现实生活中具有代表性。赫尔相信行为的机制可以用逻辑符号和数理公式来表达,以至于在他的体系中试图把每一个概念都还原为自然科学的术语,把数学化作为他的行为主义理论的第二块基石。

4.人的形而上学特性尚待揭示

在人类的理智活动中,论证意识实在和建立心理学的理论基础,在本质上是同一的。但是,在实践领域中,它们却是以相互分离的两种方式来展开的。其一,以人类对自身精神生活作为一个存在领域的理论的本质直观为基础,对它进行深思熟虑的思辨的反思把握;其二,以作为一种理论思维方式而不是其历史形态的生物进化论为基础,揭示意识实在与有机体实在之间的历史同一性本质。正是对意识的这两种不同的把握或论证方式,决定并构成了心理学作为一门理论学术的两个传统,即人文(本)心理学和科学心理学,虽然就历史而言,科学心理学传统对意识实在与有机体实在之间历史同一性关系的论证,因受到实验心理学家们对意识实在之直观素朴性的制约而未能达到理论自觉的程度。

因此,对意识作为一个实在领域的任何形式的把握或论证,都必将揭示人的存在及其行为表现的意向本质,从而暴露出华生意义上的行为主义之荒谬性。华生意义上的行为主义作为物理自然主义世界观在实验心理学中之特殊表现,正如黎黑在分析19世纪新的科学的自然主义和对超验的精神实在的古老信仰之间的冲突时所指出的那样,“再没有比认为我们只是既没有灵魂也没有自由意志的化学机器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了冶^〔228〕。面对心理现象的特殊性和极其复杂性,还原论的努力却带来了明显的消极后果,具体而言就是把精神还原为物质、把道德还原为利益、把自由还原为必然。而且与还原论具有内在联系的决定论,就是将人的行为视为环境的产物或遗传的产物或环境与遗传的共同产物,人的自由意志被彻底抹杀。即便是对错综复杂的心理现象,极力使用数学工具已发展成为心理学研究领域内的的时髦,因为人们相信,数学是一套能够自圆其说的逻辑语言,按照逻辑规则逐步推导的数学结论必然是对的,不会出错的。由于语言的能力非常难以具备分析各类心理现象的能力,于是心理学唯有求助于数学分析才能担当起解释心理现象的责任。科学心理学之所以对数学情有独钟,实乃源于根植在西方文明深处的“毕达哥拉斯情结冶。自古希腊罗马以来,人类的理性贯穿着两个情结——毕达哥拉斯情结和凯撒情结。所谓凯撒情结就是西方人的英雄主义和欧洲统一情结;所谓毕达哥拉斯情结就是以数理逻辑为自然世界“立法冶的数学决定论情结。自古希腊欧几里德几何学开辟严密的逻辑方法到现代理论物理学实质上都是毕达哥拉斯情结的具体体现。这种观点的信奉者们认为,整个世界就是数及其关系的和谐的体系,研究数学的目的在于探索自然的奥秘而不是仅仅为了使用。

在心理学发展历史观问题上,波林倡导时代精神说,揭示了学术专业化的社会结构构成心理学历史发展的“一种力量冶的重要意义:“社会对心理学的支持常来自大学的任命冶,“如果心理学家不受任命,心理学也许没有振兴的可能冶;“德国虽不设心理学讲座,但任哲学教授的学者往往能致力于心理学及实验心理学的研究冶,“这个经济的因素使德国心理学不能脱离哲学的束缚,较美国为甚,因为在美国,大学教授的任命没有受如此严格的限制冶^〔229〕。正是这个“束缚冶,既决定了实验心理学在德国作为哲学而“诞生冶的理论性质,又决定着它在德国不能得到长久发展的历史宿命。但是,无论实验心理学在德国学术界的性质、状况及命运如何,实验心理学作为科学的一个新的知识领域以及实验心理学家作为一种新型学者的社会角色,在客观上还是诞生了。而且,与专业学者要求其学理的逻辑合法性基础不同,社会及一般大众对心理学及心理学家的承认,是以其对自身精神生活作为一个实在领域的素朴信仰为基础的,因而更具有普遍性。所以,心理学一旦摆脱了德国式的那种受其理智文化传统的强制性要求的“束缚冶之后,就有可能走向繁荣昌盛的独立发展道路。实验心理学在美国的发展,似乎印证了波林的历史观;或反过来说,波林历史观正是试图对实验心理学在美国的发展做出理论的解释。

然而,波林(1886—1968)在现实的心理学面前,这种心理学历史观却显得有些过于乐观。心理学就它自身的历史而言,“曾周期性地被各种危机所彻底摧毁冶,这些危机所导致的,是人们对心理学本身的可能性及其存在的价值的普遍怀疑;它“似乎是一门永远摆脱不了危机的科学冶;“历史上,心理学想成为一门科学的努力失败了。……后来的心理学史展示了一系列(关于心理学的)根本不同的研究方案……(但)无论是在每一个研究方案内部,还是在不同研究方案的过渡之间,都没有丝毫(显示心理学的)进步的标记冶^〔230〕。认知心理学家由于深受计算机科学、信息论和语言学等学科发展的影响,开始以计算机程序为类比,将个体视作一个信息加工者而不是一个刺激的反应者,对心理学能够揭示人的认知过程充满了信心。但是,任何一个稍有历史感的人,都会从认知心理学家的自信上立即联想到:在行为主义盛行的时候,行为主义心理学家亦曾有过这同样的自信。虽然认知心理学正日趋繁荣,但在这种繁荣的背后,“我们将发现冶心理学的“危机在持续着冶^〔231〕。这种持续的危机不是心理学实验手段的精致与否,而是心理学所面对的“人冶的形而上学本性或者超越性尚未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