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现实性与超越性的论争:审美本质之争
超越美学自从1994年提出以来,经历了十多年的与实践美学的论争,其论争的角度各不相同,但在审美的本质问题上,实践美学和超越美学都认为审美的本质是自由,只不过两者对自由的理解是不同的,实践美学认为自由是现实性的,是从实践活动中生发出来的,而超越美学则认为自由是超越性的,与现实无关的,是超越理性的。
杨春时的“超越美学”强调“生存”的本源性,生存在杨春时那里并不具有存在主义所描述的“此在”的内涵,存在主义的存在原则就是自我选择和行动的原则,是对现实的一种选择和超越,既具有现实性,又具有超越性,而杨春时认为,存在是哲学本体论的基本范畴,是用来说明人类生存的本质,而不是用来说明人类生存的现状,因而存在不是现实性的,“生存的本质,一言以蔽之,就是超越性。生存不同于动物性存在,即在于它有超越性。生存不是固定的,而总是超出它既有水平,它是历史的、时间的生存。更重要的是,生存是超越现实、超越物质和超越社会性的,因而是否定自身的。”(56)可以看出,杨春时强调生存的重要性,并将生存作为美学本体论,由于生存的本质是超越性,因而又将自己的美学称之为“超越美学”。按照杨先生的意思,超越美学的关键就在于其“超越性”,也就是人类在审美活动时具有对人类现实生活、现实意义世界以及理性这三方面的超越。审美是自由的,同时是指向未来的,具有超越性的。杨春时以“超越性”作为审美的本质特性强调了人类审美活动的精神性意义,说明了人类的审美活动说到底应该是一种精神现象学,这对于还原审美活动的本真意义是有着重要意义的。
针对杨春时的超越性论述,实践美学论者也提出了反批评。张玉能认为生存根本就不能作为美学的本体论基础,因为生存这一概念是含混不清的,无法规定世界的真正本源,而将生存的本质规定为精神性的、超越性就更充分地暴露了超越美学的脆弱,因为超越美学的“超越性”是以与现实的审美活动相隔绝为前提条件的,既然与现实的审美活动相互隔绝,主体是如何成为审美主体的,客体是如何成为审美对象的,审美又是如何超越现实进入自由的生存方式的呢?按照超越美学对“超越性”的理解,这一切只不过是脱离现实的审美的人张扬自己的心灵和想象力去主观创造达成的超越的意义世界,从而获得精神自由,而脱离现实的纯粹冥想的意义世界根本就不会实现,因为离开了社会性和物质性,个体和精神就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因而按照“超越美学”的设想去规范中国当代美学,其必然的趋势和结果就是重新回到人类的精神世界去寻找美的本质,使审美和艺术脱离人类的社会生活实践,成为幻梦、空想。(57)
易中天对超越美学的“超越性”来源问题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这种与现实无关的超越性如果不是上帝赋予的就是杨春时自己想出来的,因为说到底超越性的最终来源只能是实践。另外,从超越美学的逻辑起点生存到超越之间还存在着一定的距离,中间还有着中介的环节,从生存并不能直接推演出超越,两者决不能画等号。即使根据杨春时自己的描述,生存具有三方面的内涵,自然的生存方式、现实的生存方式和自由的生存方式,而只有自由的生存方式才具有超越性,这样能把生存的本质规定为超越性吗?那么,自然的生存方式和现实的生存方式中生存的本质又是什么呢?对于易中天的质疑,杨春时答辩到超越性作为生存的基本规定,只能经由生存体验和哲学反思而不证自明,而不能被历史经验证实或者证伪,因而不能断言超越性来源于实践。如果将超越性还原为实践,就会抹杀人的自由超越品格,这是对生存意义的亵渎。
邓晓芒对杨春时的超越性也提出了批评。他认为,杨春时将“现实性”与“超越性”完全对立起来,抛开了任何“外在的规定”,直接从“作为一种精神性的、自由的、终极性的、形上追求”的“超越性”出发,而这种超越性又不能经由历史检验而不证自明,是神秘主义的。另外,将超越性作为审美的本质特性是太宽泛了,因为并非“所有的”超越性活动都是审美。但邓晓芒并没有否认审美的超越性,而是认为这种超越性只能来自于现实的实践活动,并设置了三种从现实实践中所提出的超越性原则:其一,由动物性的表象上升为人的概念;其二,由动物性的欲望上升为人的意志;其三,由动物性的情绪上升为人的情感。另外还有想象力对现实的超越,因而杨春时的与现实无关的超越性只能是一种冥想原则。
实际上,审美“超越性”的思路一直是后实践美学的一个基本法则,生命美学也提倡人类审美活动的精神性和超越性问题,但是以超越性论审美,只能是方向性正确而已,作为人类的精神活动,审美诚然“超越”了物质功利活动,但是其超越性的来源还是从现实中来的,而不能脱离现实做纯粹的哲学思辩和反思。在这个问题上,超越美学将超越性与现实性对立起来并将“超越性”作为审美的本质属性是欠考虑的。“超越性”只是人类审美活动中进入高级精神生活的一部分特质,而非基本特质,超越美学断然以“超越性”论审美,就会使审美失去丰富性和现实品格。“超越性”是一切精神科学的特性,诸如宗教的超越性比审美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以超越现实、超越理性和超越社会性的“超越性”作为审美的本质特征是不够严密的。而新实践美学强调从现实实践中生发出来的超越性作为审美的特征在一定程度上是符合现实的审美活动的特征,但是仅仅将实践作为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手段,没有能够认识到其本体论内涵,因而也不能真正地把握实践美学的生存论意义。因而我们可以认为超越美学所做的工作是纯粹在哲学思辩的层面上论审美,而在现实的审美活动中这一切是不存在的,就如同康德的“美的分析”一样抽去内容只剩下形式的纯粹美一样,但看个最终还是将超越性的重任——即走向实践理性本体论的任务交给了现实的依存美。由于超越美学没有很好地解决“生存”和“超越性”的内涵,并且对“生存”和“超越性”之间的关系也没有能够理清,因而相对于实践美学来说还不是一个成熟的美学理论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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