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马克思对黑格尔的“颠倒”
一、黑格尔的倒立世界:“思维过程”的本体
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马克思明确地说明了自己对黑格尔哲学,特别是他的辩证法的真实看法。马克思说:“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为观念而甚至把它变成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造物主,而现实事物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
我们首先来考察黑格尔的“思维过程”本体的问题。从哲学思想本身的需要来说,重视思维的逻辑范畴或者黑格尔所说的“纯粹思想”,是有其合理的一面的。我们可以从“纯粹思想”本身的特质,来说明它为什么会受到黑格尔如此的重视。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思想,例如文学思想、艺术思想、宗教思想、科学思想,等等。如果一个人对生活、对世界比别人思考得深入,观察得透彻细致,我们就说这个人有智慧、有思想。例如我们说鲁迅先生不仅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在这些用法中,“思想”一词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它都含有经验内容。例如在科学思想中,我们说一个物体在一个斜面上做匀速直线运动,是由于它受的摩擦力和重力沿着斜面方向的分力大小相等且方向相反。在这个命题中我们总是摆脱不了物体、斜面这样的经验要素。一般来说,经验要素是科学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科学思想是我们对客观世界进行划分和控制的蓝图。黑格尔称这种思维方式为“表象思维”。另外,黑格尔还评论过“物质思维”。所谓物质思维,是我们对一个个物体的思维。例如,我们收拾书桌,就要以物质思维来筹划书本放到什么地方,铅笔橡皮放到哪里,桌面才能整洁一些。黑格尔说,物质思维与表象思维无疑是重要的,因为它们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科学研究中是必不可少的。然而按照黑格尔的看法,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哲学思维。哲学思维需要的是纯粹思想,也就是最大可能摆脱掉经验内容的思想。按照我们通常的看法,带有经验内容的思想有着具体、活泼鲜明的特点,然而,这同时也意味着这些思想具有的经验特殊性,换句话说,这样的思想无法达到普遍性。哲学思维追求的是普遍性的思想,思想只有摆脱了经验的特殊性,才具有最大程度的普遍性与必然性,才能通达于更大范围的人类群体,让他们接受哲学的熏陶与教化。这样的思想在黑格尔看来就是逻辑。我们可以从中国哲学的发展来理解这一点的重要性:在先秦时期,也就是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所称的“轴心时代”,我国曾涌现出老子、孔子、庄子、孟子等不朽的哲学家,他们对世界甚至对存在的理解,达到了我们后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与深度。然而,他们的哲学思想与智慧,为什么没有顺利地传承下来?我们今天读《论语》,读《道德经》等先祖的经典,为什么觉得很难理解、陌生异常?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我们没有发展出完善的逻辑学体系。在先秦时代,只有公孙龙、惠施、墨子等哲学家提出过逻辑学思想并将之用于辩论,但由于当时人们缺乏纯粹理论的兴趣,过分注重器物世界,他们的学说没有发展起来,更没有系统化。无论多么高深的思想,如果没有一种普遍化的形式作为思辨的载体,便很容易丧失传承。对于中国哲学这种极度依赖于当时的语言结构与生活方式的思想与智慧来说,一旦生活场景、生活世界转变了,便很难再被后人理解,这也是后来学术的传承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传心”、“参悟”、“机锋”等手段的原因。不必说,这些手段只适合于那些“根性”或者天赋极高的人,而不利于思想向更广范围的传播。只有在一种普遍化的载体,或者说一种明确界定的概念系统的基础之上,哲学思想才能得到客观化的传承。后来的哲学家可以为这套纯粹思想作出创新与发展,为它贯注新的意义而不至于失去其系统化的体系。西方哲学能够不断地传承与发展,后来的体系能够“扬弃”前面的体系并保留它们的精华,对“纯粹思想”的追求功不可没。
关于黑格尔对逻辑范畴的偏爱,以及他为什么批判唯物主义而将自己的哲学定位为唯心主义的哲学,他在自己的《小逻辑》中有着清晰的说明。黑格尔首先定位了哲学或者说形而上学讨论的对象与经验主义的区别:“经验主义接受的前提乃是自然的感觉内容和有限心灵的内容。换言之,经验主义处理的是有限材料,而形而上学探讨的是无限的对象。”也就是说,哲学思想之所以追求“纯粹”,乃是由它处理的对象的性质决定的。自从科学从哲学中分化出来以后,物体的结构、化学组成及其运动规律,我们现实世界具体的因果关系,生物体中各种生理现象的原理,我们的意识运行的物质基础、运行的具体规律,某种文化背景下的人群的活动的具体倾向等内容,都已经有专门的科学去研究,而且这些科学门类已经能够为我们提供清晰的、令我们满意的世界图景了。然而,像自由、正义、公平、道德、“良知与良能”、“心与理”、甚至全人类的解放这样一些无限性、理想性的问题是经验科学无法回答的。正因为有这些问题,我们才需要哲学,我们才要追求不限于经验的“纯粹”的思想——黑格尔的选择就是逻辑范畴。两千多年的西方哲学发展史,就是对世界的认识史。以往所有哲学,不论是唯心主义哲学还是唯物主义哲学,提出的关于世界本质的规定都是一些纯粹的思想规定。
按照公认的看法,黑格尔是两千多年的西方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在他的《精神现象学》,特别是《逻辑学》中,自觉地将以往哲学的核心范畴纳入到自己的哲学体系中来,将之作为自己哲学体系的环节,并以辩证法贯而通之,从而完成了对整个西方哲学的总结与概括。按照列宁的说法,黑格尔辩证法是“对世界认识的历史的总计、总和和结论”。我们纵观西方哲学史,不论是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曼德的无定形,还是阿那克西米尼的空气;不论是巴门尼德的“存在”、赫拉克利特的“流变”,还是柏拉图的“理念”,都是为了认识世界而提出范畴的尝试和努力。直到笛卡尔,依旧是企图以“我思”作为一个绝对的阿基米德原点,来获取关于世界的确定性的知识。直到康德的批判哲学,我们才认识到过去的哲学总是脱离人的认识能力而企图独断地直接将某种东西确定为世界的本源。因此,康德也将他之前的哲学称为独断的形而上学或者知性形而上学。按照康德的看法,我们所有合法的知识都仅限于经验的范围之内;本体的观念是来自我们的纯粹理性的辩证兴趣设定的理性概念,也就是先验理念。因此,以往哲学找到的三种本体性的观念,即上帝、灵魂、世界整体在经验中并没有对应的现实对象,因而是一种先验的幻象。我们在纯粹理论理性的范围内,不可能有关于本体的任何合法知识。
黑格尔对康德这个观点深为不满:如果我们的所有知识都局限在经验范围之内,那么,在经验科学日益“侵占”哲学的地盘的现实局面下,哲学很快便会失去其“家园”而变得无家可归。另外,康德只将本体性的观念当作“范导性”的观念而使我们的经验知识无限趋近于一个整体的看法,也无疑大大削弱与剥夺了哲学应有的职能。康德将我们关于世界的知识的确定性的基础归结为知性的范畴和相应的先验原理体系,而黑格尔正是从这里出发,指出康德哲学固着于片面的、僵硬的知性范畴,因而不是自由的哲学。
黑格尔要发展某种形态的绝对的或者本原性的知识而又不能陷入前康德哲学也就是独断哲学的窠臼,这就决定了他发展出的新的哲学形态只能是思辨哲学。按照黑格尔自己的说法,“我们必须在认识的过程中,将思维的形式的活动和对于思维形式的批判结合在一起。我们必须对于思维形式的本质及其整个的发展加以考察。思维形式既是研究的对象,同时又是对象自身的活动。因此可以说,这乃是思维形式考察思维形式自身,故必须由其自身去规定其自身的限度,并揭示其自身的缺陷”。黑格尔正是通过对思维形式本身和考察这种思维形式的思维过程的反思,揭示出克服康德的知性范畴片面性和僵化性的有效原则,这便是“思想的‘矛盾发展’”。黑格尔指出,“矛盾发展并不是从外面加给思维范畴的,而毋宁是即内在于思维范畴本身内”。这里所说的思想的矛盾发展,就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我们知道,古希腊哲学到巴门尼德的“存在”,已经提出了黑格尔称赞的第一个“纯粹思想”,他有意识地继承了巴门尼德的“存在”概念作为自己逻辑学的开端,并以经过改造的赫拉克利特的“流变”概念,即辩证法作为原则,使得纯粹思想“运动”了起来。而纯粹思想的自我运动过程中的各个“节点”也就是范畴,都是以往哲学用来认识世界的思想,例如质、量、度;实体与属性、因果关系、相互作用,等等,都来自康德总结的范畴表。他与康德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发现了思维范畴本身的矛盾。换言之,黑格尔超越康德的地方在于以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将思维的各个范畴组织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既然矛盾发展并不是外界加给范畴的,而是内在于其本身之内,那么从一个范畴到另一个范畴的必然过渡,便可以说是纯粹思想本身的运动。纯粹思想的自己运动,也就是马克思说的“思维过程作为主体”,乃是黑格尔辩证法的根本原则和本体基础。
二、日新又新:生命的自我否定
经过上面的分析,我们接触到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简单地说,这就是思维自己否定自己,并使自己不断丰富、发展的能动性。这种意义上的思维,也就是马克思说的“思维过程作为主体”。这是哲学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则——以自己本身为中介,自己否定自己、自己发展自己的原则,也就是自由的不断实现。
用海德格尔的话说,西方哲学用了两千多年的时间,才达到了自我的中介。自我否定的辩证法原则为什么这么重要呢?我们可以说,自我否定的辩证法原则为运动与变化找到了一个本体论的基础。在这样的原则下我们才能理解,世界上一切变化的推动力,都在于生命本身。
即便从生理的角度看,我们的身体构成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新细胞的生成与旧细胞的死亡,心脏的跳动,血液的循环,身体机能的旺盛与衰减,如此等等。我们面前的世界,一时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一时又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我们之所以有如此这般变化的世界,是因为不断地变化着的我在看着世界;同时,我通过如此变化的世界,认识到如此变化着的我。我在变化,我在否定我自己。我们看到一粒种子生根、发芽、成长,直到开花、结果,我们也可以说这棵种子在不断地否定它自身;我们之所以这么看,是因为自我否定是我们的生命的原则。而从更根本上说,真正自我否定、发展和变化的是我们的精神。孔子那段著名的话“吾十有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便深刻刻画了一个自觉修养、自我进步的生命的发展历程,这是我们永恒的榜样。《中庸》中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也深刻表达着我们生命自我否定、不断生发的本性。这提示我们重视自己的精神修养,要让今日之我胜于昨日之我,而明日之我又胜于今日之我。这样,我们总是经历着新的我,反省着我经历的事情,领悟其中的道理,并用这些道理来丰富与校正自我的成长。这个成长的我,便是新的我、不断实现着自由的我。一句话,否定旧我、生发新我,乃是我们生命的本性。
由上述内容可知,黑格尔的辩证法以概念自我否定的发展方式,表征了人的历史性存在方式——否定性的自我生成。我们用以认识世界的概念之所以是自我否定的,是因为概念的背后是我们的精神性的生命。我们不断自我否定的生命驱动着概念的自我否定,以达到我们对世界符合整个人类时代精神的要求与精神自觉的认识。那么,黑格尔为什么倾向于将思维过程看作现实世界甚至我们的真实生命的“造物主”呢?马克思说黑格尔的辩证法将“思维的过程”作为“独立的主体”,我们必须要问,黑格尔为什么将思维过程当作独立的主体?他为什么将我们常见的石头树木等现实事物看作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可以说,从古希腊哲学到德国古典哲学的思维历程,特别是黑格尔作为西方哲学集大成者的地位,决定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在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上的基本取向。现在,我们就可以探讨为什么旧唯物主义无法完成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而马克思在何种意义上批判地继承了黑格尔辩证法中的合理因素,又如何实现了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了。
三、“颠倒”的真正实现:感性作为活动
表面上看起来,马克思关于黑格尔辩证法和自己的唯物主义辩证法之间的区分并不复杂,好像完成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黑格尔的辩证法不是以思维推证存在,以思维运动的过程和逻辑学的范畴作为本体性的基础来推证我们的现实世界吗?所谓思维过程、逻辑范畴,不正是我们批判的唯“心”吗?那么我们把黑格尔的“心”换成“物”,我们将物质看成本体性的基础和第一性的东西,将意识和思维过程及其载体——范畴看作第二性的、非本源性的东西,是不是就完成了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呢?正如我们上面提到的,问题的关键在于,这里的“物质”究竟是什么,我们在这里对“物质”采取了一种什么样的态度。简单说,这里的“物质”,是一个逻辑范畴。
黑格尔这样分析旧唯物论的来源:“经验主义一般以外在的世界为真实,虽然也承认有超感官的世界,但又认为对那一世界的知识是不可能找到的,因而认为我们的知识必须完全限于知觉的范围。这个基本原则若彻底发挥下去,就会成为后来所叫的唯物论。”紧接着,黑格尔抓住这种唯物论的要害展开批评:“唯物论认为物质的本身是真实的客观的东西。但物质本身已经是一个抽象的东西,物质之为物质本身是无法知觉的。所以我们可以说,没有物质这个东西,因为就存在着的物质来说,它永远是一种特定的具体的事物。然而,抽象的物质观念却被认作一切感官事物的基础,被认作一般的感性的东西,绝对的个体化,亦即互相外在的个体事物的基础。”
黑格尔的意思很明显,旧唯物主义看作世界本体的“物质”,其本身就是一个范畴。经过这样的考察,结论就很明显了:不论是唯心主义还是旧唯物主义的哲学,其所赖以作为世界本体的东西,都是范畴或者概念。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黑格尔说出了那句很有名的话:“所有真正的哲学都是唯心主义哲学。”而旧唯物主义对待“物质”采取的态度,用胡塞尔的话来说,恰恰是一种未经批判的自然态度或实事态度,而马克思最看重的,乃是辩证法的批判性特征。于是,我们尝试的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颠倒就成了这样:我们将物质看成第一性的本体,而物质本身是一个逻辑范畴,于是第一性的本体地位的东西依然是思维,我们依然无法完成对唯心主义辩证法的颠倒。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看问题所在。“物质”怎么就成了一个思维的逻辑范畴?列宁说,“物质本身是纯粹的思想创造物”,是对世界的“纯粹的抽象”,这样抽象出来的当然就是逻辑范畴。这也正是我们的自然态度或者世俗态度在哲学思维中的不足与症结所在:我们说石头、树木、山川、河流、房子、土壤这些都是物质,这些都没有错;但是,我们不能就此推论说,是石头、树木、山川、河流、房子、土壤这些东西决定了我们的意识。其实,这正是旧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所谓物质决定意识的看法。石头树木都自在地在那里,它们怎么能必然地决定我们的意识,并且使我们产生了认识所必需的逻辑范畴?到头来,我们只能在唯心主义的基础上反对唯心主义,我们坚持的仍旧是唯心主义而已。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说旧唯物主义无法完成对黑格尔的颠倒。
对于黑格尔哲学,马克思采取实事求是的求真态度,批评其不合理的一面,但在人们抛弃并嘲笑黑格尔哲学之后,马克思则公然承认自己对黑格尔的继承。马克思说:“大约三十年以前,当黑格尔辩证法还很流行的时候,我就批判过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方面。但是,正当我写《资本论》第一卷时,愤懑的、自负的、平庸的、今天在德国知识界发号施令的模仿者们,却已高兴地像莱辛时代大胆的莫泽斯·门德尔森对待斯宾诺莎那样对待黑格尔,即把他当作一条‘死狗’了。因此,我要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并且在关于价值理论的一章中,有些地方我甚至卖弄起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决不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紧接着,马克思写出了那句关于辩证法的非常有名的话,这几句话被后世热爱与研究哲学的人们反复地引用:“辩证法,在其神秘形式上,成了德国的时髦东西,因为它似乎使现存事物显得光彩。辩证法,在其合理形态上,引起资产阶级及其夸夸其谈的代言人的恼怒和恐怖,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
马克思承认他是黑格尔的学生,他继承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但是他又对黑格尔的辩证法作了根本性的颠倒和改造。这里所谓根本性,就是作为根据的原则。可以说,马克思在更为广阔的哲学背景上,克服了或者说次要化了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主义的形式,也就是它的唯心主义的神秘外壳。按照马克思自己的看法“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这里最应该问的问题是,“物质的东西”怎么“改变”而“移入人的脑中”并成为“观念的东西”?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正是解答马克思对黑格尔的颠倒的关键,而且这些正是旧唯物主义不能回答的。我们上文已经讨论过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的思辨神学的批判,介绍过费尔巴哈注重感性事物的唯物主义的哲学倾向,这就是费尔巴哈哲学的“基本内核”。接下来,我们将就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三人思想之间的关系,来探讨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颠倒与马克思哲学区别于他的这两位前辈的新特点。
黑格尔的逻辑学体系,本质上所阐释的就是各个范畴之间的关系。按照费尔巴哈的看法,这些范畴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无非是我们人的各种社会关系的抽象的、能动的反映或者说感性直观而已。黑格尔的逻辑学各种范畴,例如质、量、度在存在逻辑中的关系、存在论与本质论、概念论中的各种范畴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人们在社会交往中的各种关系被人脑所感性直观,并进一步抽象与整理的产物。因此,费尔巴哈认为,我们要批判黑格尔的思辨神学,批判黑格尔对世界的颠倒,就不能仅仅从批判他在逻辑学中的具体推理入手。因为从这样的角度出发,再怎么批判都是观念的批判;这种批判无法从根本上动摇黑格尔思辨神学的根基——社会关系。
费尔巴哈主张,要将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祛魅、揭露其神秘形式掩盖下的真正来源,就必须认识现存的社会关系。费尔巴哈提出一种“爱的宗教”与“类意识”来解释社会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根源于两性的爱或者情欲,这种关系是最为根本、最为原始的“你”和“我”的关系。以这种关系向更广的范围扩而充之,就能建立起更为广泛的人的“类”的关系。我们看到,费尔巴哈将人与人之间的具体的、丰富的社会关系,抽象为一般的生物学意义上的欲望关系。那么他如何解释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道德关系呢?他在两性之间的爱的关系上作出一种引申,认为人与人的两性之爱的“你我关系”扩展为“类”的社会关系后,与之相应的道德与宗教意识便会成为一种“类意识”。按照费尔巴哈的看法,这种类意识便是人与人的一切社会关系的基础。由此,费尔巴哈认为他找到了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的基础——社会关系,并完成了对黑格尔的颠倒。费尔巴哈的确是以一种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待人,然而他找到的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基础——类意识,却仍然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解释原则。这也是他的唯物主义哲学仅仅从感性直观出发的必然结果。
马克思则认为,黑格尔的思辨神学确实是社会关系的颠倒反映,但其产生的基础不在于社会关系,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经济关系、所有制关系。而经济关系是人实践的历史创造的结果。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根据人的个性发展状况将人类社会划分为三大社会形态,即“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态,在这种形态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窄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态,在这种形态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
可以说,以往各种哲学从一定程度上说,都是对人类的生产状况、生产关系、生活状况的思辨表达。而黑格尔哲学是以概念辩证发展的方式,抽象地揭示了人类历史性的实践活动的基本原则。这种概念的辩证发展,只是思维规定的发展,而这种辩证的过程对我们感性的具体性、丰富性与能动性是没有解释力的。要解释我们感性的丰富性,要么采取“逻辑创世说”,认为逻辑“流射”出了感性的世界;要么,必须承认感性本身的现实性与基础性,认识到感性作为能动基础对一切意识形式的基础地位。与黑格尔将思维过程看作主体不同,马克思的哲学“从直接的物质生产出发来考察现实的生产过程,并把与该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然后必须在国家生活的范围内描述市民社会的活动,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来阐明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意识形式,如宗教、科学、道德,等等,并在这个基础上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这样,马克思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基础之上超越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以人们的感性活动、生活世界为基础,我们不仅可以理解我们感性世界的丰富性、我们人类创造的历史的丰富性与确定性,而且为黑格尔的辩证法找到了能动的物质性的基础。我们的思想之所以有客观性和确定性,乃是因为我们创造的属于人类的现实具有客观性;我们的思想之所以是自我否定的,乃是因为我们的感性活动与生命过程是自我否定的。我们的思想中的“观念性的东西”,正是在我们的感性实践活动中“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说马克思真正实现了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
我们说马克思主义哲学从其直接来源看,乃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与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基本内核”的创造性改造与结合发生的“聚变”,是因为马克思将费尔巴哈的感性哲学与黑格尔辩证法中的自我否定的合理因素创造性地融合在一起,从而创立了全新的伟大哲学。马克思由此而提出了他的哲学的核心原则——人的感性活动与唯物主义的历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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