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思想有别于机械运算的法则,它隶属于精神范畴,只有精神高度集中,才能达到一定的思想领域,进入一个思想充盈或耳根清净的境界,这种生命法则在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脑海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一个哲学家是否伟大,以当代人的评判标准,绝对无法得到答案。历史上有过很多错误的判断,受到世人尊敬的有维克托·库赛、卡罗、朱尔斯·西蒙;而齐克果、梅斯·德·米尔、米尔·鲁奇埃这些人,就已经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他们的思想也无人提及。同样的,如果有人称赞柏格森是当代最伟大的哲学家,那柏格森一定会无比严肃地回答他: “我的理论必须要经过后世的作品来进行论断。”当柏格森百年之后留下的大量作品和资料还可以吸引后继之人去攻读与研究,并产生出一系列新的理论和思想的时候,不用多说,柏格森也一定是伟大的哲学家;但如果依照法国语法中所谓的“过去式未来式”反讽的词句来提的话,那这句话可以这样表达“柏格森大概已经很伟大了”。可是,柏格森的伟大在与他同时代的人眼中,并没有被看错。最起码诺贝尔文学奖已经预言了,我认为这个预言是没错的。
我并不想完全用赞扬来形容一个人,我只想在《创造进化论》这本书重刊之时,客观系统地描述一下我所了解的柏格森的为人、他的研究及他这本《创造进化论》为什么能够称之为杰作。
如果要静下心来思考一门哲学,并且深入钻研它,就必须保持修身养性的状态,闭目凝神,缄口不言,乍然醒悟之时那脑中闪过的印象,就能提炼出可以说服芸芸众生的思想理论,并使大家被这语言所“魅惑”。
魅惑的语言
提到魅惑,这只跟主体的个人修为有关系,并不在于他演讲得有多么精彩,所以年轻的时候我并没有听过柏格森的演讲。我想说的是,我被柏格森所魅惑完全是由于我被他的思想所吸引,基本达到了合为一体的境界,而听其演讲,感受却是完全不一样。由于众口难调,他在演讲时不免像个女人一样说一些废话。只有在人与人面对面谈话的时候,这种魅惑的魔力才会在现实中感受得到,这种感受除了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了我,还让我感觉到了一丝苦涩。柏格森的思想如果直接拿出来,肯定不会受女人们喜欢,她们不会花费时间去听一个哲学家一字一句地讲一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她们只会从侧面寻找富有激情又直观,而且能够震撼她们心灵的语句。柏格森为了让自己的思想变得通俗易懂,在文字方面仔细雕琢,让它变得更加精准,易于让人明白。至于他如何雕琢自己的思想,我想用这几个词来形容:有秩序、接连不断、毫不犹豫、富有耐心地探究哲学轮廓、特征和直观的特有性,就像亚里士多德那晦涩难懂的理论一样。柏格森说话的方式有他自己独特的一面,内容也并非偶然领悟,一般来说是先引导自己进入自己的思想,从而为幸运地发现顺着自己的思想铺开来的东西而感到惊异,换句话说,这等于他操纵了自己思想。这并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因为人们总是不断否定自己的思想,而柏格森却是在向自己的思想微笑,甚至用眉毛底下的鹫眼高高在上地眺望它。这种令人惊异的思想,使人们忘记了自己所提起的问题、回答、漫长的机械时间及你和我。这是我遇到的最广阔的思想展现,就像阳光下提着金盾的帕拉斯,全副武装地开赴战场。
在柏格森演讲的时候,我远距离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那优美的双眸深沉地隐藏在浓眉之下,害羞得像藏在了口袋里。他并不喜欢凝视着对方讲话,也许是他认为当他那饱含哲理的眼神注视着别人时会显得不礼貌。但我却觉得他那仿佛可以施展催眠术的鹫眼却荡漾着平静的蓝色,虽说是鹫眼,但我却想起希腊人把鹫鹰当作知性的象征,其原因就在于鹫鹰有着我所不知道的冥思与优雅,这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柏格森独白时,字正腔圆、圆润好听。母音、子音交叉在一起,显得甜美、热情且富有节奏,甚至可以形容为富有抑制力、缓慢的、带有音乐性的声音。听到这样的声音,就仿佛他在向你讲述一个刚刚发现的秘密,只在你耳边轻轻地诉说。而你所见到的,已在他的双眼里、沉默的空隙里经过了一些中断点,不,不是中断点,是我们说的惊异点,我们或许已经发现了这些秘密,从他的独白中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感悟。
内心的摇曳与笼罩在雾中的直觉
这层笼罩在雾中的直觉,其实是柏格森思想的灵魂所在。柏格森要想讲清楚其中的含义,就必须用我们最常用的英文语义来解释。他认为“坦率”一词在他的思想体系中并不具备任何使用价值,首先英文里的“坦率”并不是指“纯真”。“纯真”对于柏格森来说,倒是一种合乎常理和天性的心理因素。首先提出这一理论的是巴克雷,柏格森发现后,在感到惊讶的同时马上把巴克雷尊为楷模。巴克雷在许多方面都给了柏格森很多启示,关于“害羞”一词的理解,通常只是为了让这个词变成单纯的一个记号和一种表情。假如害羞与精神的关系和它与肉体的关系相同,都属于不可侵犯的感情范畴,那就可以说是柏格森重新定义了这个词语。柏格森在骨子里就有一种欲求和正确的意识,有畏惧、懈怠和过分亲切的特征,这让他并不善于与人交流,从而避免与人接触,清高自傲,并且不太喜欢在公开场合露面,不爱谈自己的过去,也并不去想那未知的未来,这就是柏格森骨子里的欲求,所谓的害羞与精神和肉体的区别。天生的东西时常会被误解,但柏格森总能正确地认识到。这种意识在经过思想的碰撞后,若被一般的朋友曲解,或被真心的朋友加以解读,他都会感觉到畏惧和不安。这虽然是人之常情,但他对于批评不予置评却对称赞自己的人过于亲切,我认为这都属于害羞的显著标志。
而对于“感动”这个词,也属于心理活动的一个状态。柏格森常常提到的感动,并不是人们理解的一般意义上的易于感动的天性。柏格森在主张这个词上,提到男人要比女人更易于感动,这属于人文主义者的概念。我们所知道的是,他内心的摇曳跟我们平时的感动并不同。我们所说的“感动”,是那种肉体与精神在意识与感官受到惊吓后瞬间交集在一起所成的表面现象。而柏格森却认为,感动属于心灵的告知和伴随,是创造进化论所出现的记号。他在以前的著作中曾经随兴地提出,知性的劳动是“来自精神层面与深处纯粹的感动的集中表现”。面对内心存在的精神摇曳和笼罩在雾中的直觉,这种朦胧的形状,才是柏格森思想的灵魂所在,问题之所在。
柏格森指出,过度依赖自己的感觉,会使自己不安而且怀疑身边的一切事物,但与此相反的是,感觉也是灵感的源泉,是希望的起始和创作的基础。因为有这种两面性的认知,所以柏格森才会提出这样的观点:对陌生人产生友谊这种感观本质,其实就是一种过度依赖自己感觉的特性。而对于日常交际中的礼貌,柏格森也有他自己的解释: “所谓的礼貌其实就是试着理解并接受别人的感觉,从而使他人对自己或自己的一个群体感到满意的结果。”于是,这套可预见的直觉理论被柏格森用于了日常生活的交际当中,而且丝毫不怀疑地赞同帕斯卡尔“同样的爱和同样的理性”的理论。
站在巨人苏格拉底的肩上
如果想深入研讨柏格森那细致入微的理论及他在人生中所领悟到的进化法则的话,我们必须先叙述一下他被两种思想潮流排斥和吸引的情形。伟大的思想理论都不会是单一存在的,而是双重甚至多元化地存在于现实的空间当中。更确切一点儿说,许多深刻一点儿的理论,其根源就隐含着对其他理论的相克性,在外表上也与其他原理截然相反。其他原理的总体是存在于深刻理论的思想统一后,起到一个承接的作用。
苏格拉底就是这样一个外表上想自我统一的哲学家。在论述苏格拉底并没有公开发表的讲义的时候,柏格森形容他是在两种思想潮流中分裂出来属于自己的一套崭新理论的人。用今天的话来讲,这可以说是一种“革命性的科学性的”新思想理论。在这思想理论带来的冲击下,苏格拉底用大家的普遍认识作为理论的基础,提出了何为科学,何为科学的原初形态等问题,这种唯物的科学理论服务于人类。同时,苏格拉底也跟希腊那些被魔鬼控制的所谓贤人不一样,那种对宗教精神唯命是从的“贤人”试图妨碍苏格拉底实行他的科学理论,并且强迫他去做一些神鬼宇宙之类的伪科学传道者。这两种思想能够统一只能通过像在大教堂的塔尖上那样去实行。重要的是,无论是历史还是生命,都在不停地创造着进化,这是科学又是宗教所不能左右的思考与生活的方式。创造向自然学者苏格拉底提出了一个新问题,即认知的形式以及论述法则、构成要素与混合在一起的科学。宗教则向苏格拉底提出了理智的素材,人、道德、国家,同样都在不停地思索。这些问题属于把唯物的科学理论应用到思想活跃极不安定的人身上,并且借此获得自身的反省认识和进步。(多么讽刺的例子,既单纯又富有想象力的奇迹!)
这些理论的综合体直到柏格森的哲学时代,依然如此。无数的学者、证明者和科学家给出了理论上确实的真正认知形式。而心理学家、伦理研究者、神秘学者、浪漫主义诗人和辩论家们则把这些理论的综合体称之为“混乱的法则”,人类就隶属于这混乱的法则。写入这些东西其实是对实论做出了暧昧的让步。其用心就是把慎重且正确的科学实论应用到内在本体(本质上)的研究上,从而创造出柏格森“形而上学”的实证。
站在巨人苏格拉底的肩上,柏格森创造出来的“道德科学”为人所称颂。柏格森是一位自由的神秘学思想家、自我意识形态的布道者。
讽刺家芝诺眼中的阿奇里斯和乌龟
试着理解同一个理论,就必须从多个角度去透视。芝诺是一位要求严苛的讽刺家,他做出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当前人类爆发力最强、速度最快的阿奇里斯绝对追不上一只乌龟。因为理智的数学法则被不断分割,它可以强迫阿奇里斯只能跑他和乌龟之间距离的一半,公式的限制完全可以限制激烈的阿奇里斯,不管他和乌龟之间的距离有多么小。
这个听起来有点儿难懂的理论被柏格森普遍化了,他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智者那样反复研究着芝诺的推理,这个推理对于柏格森来说有一种普遍的效力,并且这效力是在总体中所出现的一个特殊情况。芝诺通过这个比喻批评那些用运动的空间轨道来取代自由运动的人,他们所设定的轨道即是公式,运动都以公式为准,但自由去了哪里?试想如果截断阿奇里斯自由的不能分割的跃动,他肯定不可能追上乌龟。你为了解析运动而把它分解成为无数次的停止,这种科学显然是不可接受的,我们在现实中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些不可接受的东西。
这难道是人类精神绵延不绝的真相?
综合所有的思想领域,都是在创造中进化的,不变的是人类精神的象征,一直是被哲学家们用抽象的、静态的、普遍存在的、透明的来解释并取代具体的、动态的、个别的以及神秘的实体。但这些象征不能当作实体,象征只是学者们模糊了概念来运作的称谓。构成实体的东西,你却无法具体化,分析得越深入彻底,其结果越是破坏了思想的构造。
科学的精神在人类进化过程中不停地被批判或被实证,从而形成了现在相对完善的理论。但在面对现实空间的时候,人们却总是错误地认为其中具备些许科学精神。柏格森有过一些准确的预言,当芝诺影响到人类精神的时候,他就反过来攻击人类精神。类似于梵乐希称之为“严苛的芝诺”的严肃的人有很多,柏格森随处都能见到。
费希纳、爱因斯坦和涂尔干
受“芝诺化”所影响的哲学家,首先被人们记起的就是费希纳和约翰·穆勒。他们把质还原成了量,也就是说把质的强度与自由的两面性,全部芝诺化。与此相同,夏尔柯、利波特及泰纳派别的一些心理学家都曾经把人类的记忆归纳为物质层面。而芝诺化最厉害的,也是柏格森最先佩服之人——哈柏特·斯宾塞,他也是最先芝诺化的人。他们所认为的记忆就像电影一样,由没有生命的固定物体的持续重复的运动所构成(芝诺式的装置)。同理,斯宾塞也用排列像我们这些进化者的记忆碎片来重新解析什么是“进化”。可是,事实证明,“进化”是不可分割成所谓碎片的无规则跃动。
柏格森认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同样被芝诺化了,时间与空间的相对并非质相对于量。而在道德与宗教的领域中,涂尔干认为图腾构成了宗教,这种低级原始的量化是组成宗教最高形态的主要基本要素,就这一理论来说,涂尔干也芝诺化了。这种将高级归纳为低级的组成,也属于一种还原方法,但本质却是滥用科学权威,办法好像是可以解释,但跟芝诺理论一样,破坏了你可解释的事物的本质内容。举个例子,平常的笑属于芝诺化,流眼泪则不是,因为笑是属于机械的,就像把机器装置于人体之内。这种机器容易被推到一种荒谬的极限,是大家普遍认为的那种机器,而且用荒谬的漫画形式取代了本身的性格。我们就属于大家普遍认为的机器,因为我们在人际交往中都经常把互相结合、不断开展的运动换成一些从未体验过的片断印象,就这一点来说,我们自身都受到芝诺的影响。培奇先生是柏格森比较欣赏的徒弟,但他也不可避免地遵从这种潮流。因此,我们可以根据柏格森的理论来得出,以生命来命名的夏娃是直觉的象征,因为人类的直觉绝对不会芝诺化,直觉只会不断推陈出新,以新颖的面目示人。
在沉默中敬畏神灵
柏格森晚年时期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在了宗教研究上,这是人们都知道的事情。人们从他的著作中不难发现,柏格森的本性,以及在计划当中,或者在他的愿望中、直觉中,都有神灵的问题出现,这是形而上学主义者不可避免的问题。柏格森对于任何事情都不想用事实来证明,他只对生活所摄取的经验忠诚,换言之,只忠于自己对于神学和其他方面的经验,从开始到最后。
1912年前后,柏格森就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他把著作《直接材料》中明示的自由事实和《物质与记忆》中触及精神的实体以及《创造进化论》中将创造显示成一个事实糅合在一起,这些理论已经日益成熟地显现出了神的观念,而这个神,就是因为创造而产生自由的神,它会产生物质与生命,亦会显示出创造的努力与价值,借达尔文物种进化论和人类性格的构建论得以扩展到创造与生命那一个方面。于是,他深入分析自己的生命本质时同时看到两种倾向。《道德和宗教的两个来源》这部其晚年巨著成了《创造进化论》的延长版本。更确切地说,前者是后者为什么出现的理由和解释,如果说进化是世界跃动的始作俑者,那么《道德与宗教的两个来源》就给我们提出了目的和因果。这目的和因果会创造最适合展现的创造性人格,那便是神秘性的人格的条件——柏格森一直以来所认为自己的人格,但柏格森不能达到的是这种目的所能创造的最适于展现罕见的最完美神秘性人格的条件。“神的助手”不仅存在于犹太族的先知当中,也存在于“犹太教树立”的基督教圣人中。从柏格森的这部巨著最后结尾处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据此所言,世界是一个机器,是一个适于展现圣灵的条件的总体,是一部不停运转着的“制造诸神的机器”。
柏格森在《创造进化论》一书中并没有刻意地提到过神;同样,《道德与宗教的两个来源》也没有被圣经中的基督所限制。他在他所有的作品中,都对神充满着敬畏——深沉的害羞与沉默。可当一个神秘的耶稣,或者说是“各种神秘现象的始祖”,在人类思想解除禁锢之时才存在的人物,已经出现在柏格森晚年的思想地平线之上,这是最近的柏格森注释加安利·古利叶时所言。柏格森用他神秘的语言注释道: “那不是受难的基督教,也不是埋葬了的基督教。而是天堂和被上天堂的基督教,全人类已经随着丁德雷特的苏醒的基督和提兹亚诺的圣母升到了威尼斯水城的上空。”
柏格森划时代的巨著《创造进化论》
在着重讲述《创造进化论》这部巨著之前,我们已经尽力提示了许多与之相关的内容。谈它的周边远超过主题,在做好一切预备工作,换句话说算是充实了自己之后,现在再回到这部柏格森划时代的代表作《创造进化论》。这部作品向全世界展示了柏格森非凡的天赋,但凡有洞察力、直觉敏感、温文尔雅的智者,都会像是在这本书的特权名单中一样,取回自己的直觉本质。
《创造进化论》一书可以用“优美”一词来形容,书中并不像其他的哲学作品那样陈列大段大段令人费解的新名词,而是创造性的音乐般的文体。这是一部杰出的作品,“优美”这个形容词其实含有基督教中“十全十美”的意思,并且加上了犹太人的运动。从这本书中散播的思想理论及深沉且光辉的形式来看,我们不难想象这是柏格森在写完许多论文作为铺垫后,文思泉涌之时一气呵成的,这简直就像是一首从自我精神中提炼出来的精华一般的叙事长诗。就普通人看来,这部作品的节奏、轮廓、起伏和流畅性(作品惊人的细节处理和韵律诗一般的记事)和赋予其灵感的成熟的理论体系,存在着难以置信的和谐。其目的就在于让人们了解宇宙众生与人性内在的跃动和超越人性的内外在跃动之间的联系,而在此,超越人性的内在跃动,含有神的推动力和目标的符号。乍一看,还以为柏格森似乎未从创造进化论的思想状态和被创造进化论思想状态当中进行过选择。但这些只是读者的感觉;这未做出的选择,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于他那极其慎重的性格。
《道德与宗教的两个来源》如果你提前看过,回过头来再细读一遍《创造进化论》,你就可以看懂柏格森所揭示的世界观和宇宙观。物质只是精神运转的一个部分,就像机器的某个零件,会慢慢变废。柏格森认为宇宙观与现代物理学和生物学的论据是可以相互结合的,这一点与唯物论相悖,他主张物质并非创造的起源。西方的唯物论十分受到西方人的喜爱,他们一直活在亚里士多德和斯多戈文化的包围当中,对近代科学所产生的可笑理论形而上学并不感兴趣。柏格森在书中指出了这一点,生命的跃动存在于趋向自由与精神性的过程,到了后来,这种跃动趋向神秘,亦趋向神的某种神圣性质。这跃动在进化过程中会遇见既是障碍又是工具,富有两面性的物质,一方面保证运转,一方面又阻碍跃动。植物与动物的种属都属于生命和意识跃动部分被淹没之后对物质方面的妥协。但是我们可以相信,源头的创造性跃动却是永远不会封闭的。源头的创造性跃动在人类从动物进化过来时就有一部分获得过解放。也就是说跃动永不停止,就会有可能出现无限进步的存在。这种无限进步的存在,借助理智创造出现代化的机器,拥有了从机器再制造机器的能力,但这能力我们都知道,是借直觉参与了创造的源头。
以上就是这本巨著的基本主张。这些主张也比较系统地回答了柏格森年轻时用犹太教—基督教的思想对鲁克雷提阿斯的诗《论事物本性》。在那个时期,柏格森以含蓄的感叹评注了《论事物本性》。
连续不断的创造
基础的理论周围,还有着很多别的理论构成。就像主音一直响彻脑海,和音亦震撼心灵一样。这一点被柏格森称为“理智”对于世界的适应功能很适合物质的本质,所以如实地模仿物质,以及来自与物质相同的双面属性,这种见解就算是一种和音;反言之,直觉趋向了相反的方向,从而导引我们走进了真正实体的核心深处,这种见解亦算是一种和音。当然,还有哲学在整体之中常常漠视意识、自由、内在生命、持续时间、真正时间、正视历史、个别存在等本质的事物,无论这是否契合重视普遍观念的希腊人还是与想被自然法则所迷惑的现代人结合。这种念头也属于一种和音。
《创造进化论》一书可以说给了许多所谓智者一次巨大的冲击,读者把它形容为一个大胆、打乱旧传统、诗一般、革命一般的书。较深刻的朋友们认为柏格森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而保守的朋友则把他跟否定论的批评家归为一类,这些朋友都不算太了解他,他也很少与他们来往。等到五十年之后的今天,我们已经很容易就能了解柏格森了,但柏格森并不像他自己所相信的那样具有什么革命精神。他不过是让柏拉图、普洛提诺斯、奥古斯丁、圣托马斯、笛卡尔、莱布尼茨等哲学家们的直觉复活。遵从这形而上的直觉,从而对宇宙和心理的事实真相进行整体性的细致研究。但,这种研究早已显示事实本身不能给予自己什么推动力和令人激动的东西,所以说,《创造进化论》这本书是由现代科学衍生的用新视角观察得出和培养出来的,是一本根据实证方法,富有美学、心理学和神秘学的直觉体系,在自然学和形而上学结合的自然哲学作品中有着很重要的地位。换句话说,这本书是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现代人重新设想出来的柏拉图的《提麦欧斯》,这是一个伟大的连续不断的创造。
珍娜·柏格森
今年十月份,柏格森唯一的女儿珍娜在巴黎逝世,我跟珍娜是好朋友,所以想借她的回忆来在此树立一个丰碑。她和她的父亲都具备着太强的命中注定的思想融合。我想,他在哲学上的许多特点都是从珍娜这个未知的源泉身上得到了些许的启示。
珍娜是柏格森的骄傲,也是对他的一种考验。孩子心灵的塑造对于父亲来说相当痛苦,这有关一生的命运,灵魂的囚禁状态在现实空间中无处不在,就像无法拔除的棘刺一般,似乎孩子生下来就要跟这种状态签订盟约。但就在此时,孩子的父亲用坚韧的、天才般的智慧去研究关于心灵的在语言沟通方面的障碍问题,以便为孩子的灵魂和身体赋予全新的解释。很早他就有结论提出,记忆和物质是彼此相对立又互相独立的,在人死后,记忆是可以继续存在的。
为了让珍娜能充分地接受教育,他竭尽所能地用自己的思想和语言包裹她。如今,她已然崭露头角,她能了解自己是谁。人们根据她的思想认知来推测她将是一个有极高度自我意识的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一个神秘主义的代表性人物。
珍娜是法国著名画家布德尔的得意弟子。她画的素描(被老师修正过的)让我看了感觉很受启发。她也许早已把柏格森的思想注入素描的技巧当中。据达文西所说,思想所产生的素描的技巧,就是要用心在不同形状的物体和人物之间看出不一样的线条、创造的波动和生产的枢轴。珍娜·柏格森的一生舍弃了许多波动,她的一生只是一条线,并没有像舞者一样翩翩起舞,而是像德嘉那样的用一条线画出了姿态和跃动。她舍弃了受到父亲作品获得各种各样的奖项所鼓舞而写出的东西。用外人的眼光来看,她是一个受到许多障碍和苦恼折磨的女人,这些思想的跃动,像极了她的父亲。
她对家庭的爱和父母亲的爱几乎是无限的。当父亲逝世之后,虽然,母亲从未离开过这个家庭,但是来自全世界的荣誉都随着父亲的离去而慢慢冷却了下来。有一天,她拿着瑞士圣·塞尔格先生住宅的钥匙给我,意思是要我去参观她父亲写作时所参考的景物(湖、白朗峰、那两道泉水)和庭院中当年她们三口人一起种植的三棵小桃树。“你去看看这三件东西吧。”她欢快得像只小鹿。
我自然而然地问起她关于柏格森和祖母的事情。她手上正好有祖母的肖像,也珍藏着所有的信件。祖母的教诲还时常在她耳边回响:要快乐地、有礼貌地生活,也要心情敞亮地生活。珍娜还告诉我,她小时候不用敲门就可以进到父亲的书房。听她这么讲,我忽然想起了那在耶和华面前表演的“智慧”的化身——雅典娜少女时代。我还想起了雨果的诗句,这些都是我在说大不大的少年时代所学来的。
她走进来的时候会说: “你好!”
坐在我的床上,拿起我的笔,摊开我的书,笑着散开了一地文件。
随后就像一只过路的鸟儿一样离开。
珍娜不仅具备简洁的判断力,而且还富有眼光,一言一行都显得铿锵有力。如果是她,一定会同意一位贤者的话: “爱就是为他人的喜悦而喜悦。”能做到这一点要比同情一个人还难。她的朋友们都很幸运地听到过她那铿锵有力的间断的发音。她说话时会隐藏起她几个小时的痛苦,并且能够充分表现她父亲的思想。她父亲曾经说过,喜悦在某种情况下位于神秘灵魂中则会比较强而有力。在今年复活节,在波利尤密海的庭院里,珍娜的病况已经浮现在她的脸上。她用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来告诉我们她所想表达的意思。我到现在还常常想起她的话: “活、着、真、美。”
就算是柏格森在世,相信他也会这么说。这其实是一个“有特权”的灵魂。珍娜的灵魂继承了父亲的遗志。柏格森认为基督教是犹太教的完美体现,珍娜在走向基督教的体系步履中,比父亲快了一步。在其父亲去世之后,她带着慎重和虔诚的信念接受了洗礼。
柏格森的性格属于那种勇敢的倾心专注、跃动的、借灵魂的补充从而支配反抗的要点。珍娜几乎拥有着柏格森全部的性格,因此,她的确是柏格森最好的弟子。她继承着父亲的思想,使我在人生的长河中常常看到这种隐藏得很深的定律,这定律凝望着一位女性,这个深情地望着远方的女儿,掺杂着苦恼、痛苦和深深思念的女儿和弟子,走进父亲和师父的创造性的工作当中。珍娜的行为让我此生铭记这一定律。
从那以后,圣·塞尔格的三棵桃树已经不会再有活着的人来参观了,这些思想,就像“三件东西”一样重聚在了卡尔修的墓地里,长眠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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