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审美世界及文化精神
乔福锦
一
《大学》关于“内圣”与“外王”之八“条目”,“格物”为第一。格物,即观万物以穷其理,由外物以养人德。世间万象,可格之物多矣,但《红楼梦》第一回首出之“神仙”人物甄士隐,其“格物”之功业,却以“观花修竹”为主。
《红楼梦》与“花”,是个说不完的话题。贾宝玉所生活的大观园,是“蓊蔚洇润之气”弥漫的大花园;全部《红楼》巨文,自特定角度“观”,即是一部“群芳谱”。春兰、秋菊、夏荷、冬梅,四季之花随时序吐蕊喷香,展示着自然生命的无限生机与活力。如花之女儿争奇斗艳,人品亦映衬着花貌。春天来临,大观园内万紫千红。稻香村的“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山石间的兰草于嫩绿丛中,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夏日的荷池中,大如伞盖的荷叶,似乎在等待着消去暑气的雨点。荷花亭亭玉立,亦仿佛在静听雨声的消息。秋风徐来,天气转凉。此正是菊花绽开时节。槛外篱边,案头庭前,处处是带霜之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种种菊事,成了贾宝玉与众姊妹的“诗题”。冬日漫天大雪,百花凋零,但栊翠庵的梅花却开得正红。“横空而出”的梅枝,“或如蟠虬,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雪中“乞梅”而归,怎不令人称赏!
四季鲜花供人观赏,观花之人品亦如所观之花品。“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黄花瘦”;“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荷锄葬花之人,恰如所葬之花。白帝宫中,“抚司秋艳”的芙蓉女儿,正是芙蓉“花神”。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象征着“观花”人之高洁;冬雪天山坡上的“俊梅花”,配上抱梅者之“人品”,亦“分外好看”。史载,明儒王阳明曾“格竹”数日,以炼“格物”之功。《红楼》之人“格物”,不仅有“观花”之目,亦有“修竹”之科。“观花”是宝玉与众姐妹的共同“功课”,“格竹”则属林潇湘之“专业”。搬进大观园之前,宝玉问黛玉:“你住一处好?”林黛玉心中亦正“盘算”着,见问而答曰:“我心里想着那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幽静。”那竹荫中之幽僻处,正是细细体味、思量人生之所在;挺拔、瘦劲之竹节,亦似清峻不屈之人。“挖笋修竿”,是养情怡性之“乐”事;斑竹“泪痕”,则是倾诉哀情之凭藉。花草树木,生命之自然,可供“格物”之用;人间儿女,亦自然之生命,正与万物并育而同荣。质而言之,摄自然生命之性以滋益文化生命之情,正是涵养人性之特殊方式。
《红楼梦》第一回,中秋佳节之夜,“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乡宦甄家”之女英莲,此时尚在父母身边。第四十九回,“周历”十月十五——“夏历”八月中秋之夜,被拐卖后已做了薛大傻子侍妾的香菱,有机会从林黛玉学诗。其人心苦志坚,“精血诚聚”。一首《咏月》,写尽了无尽的人生感慨!诗曰: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万家团圆的月圆之夜,“楼头”“红袖”之女,却是“影自娟娟魄自寒”,其情景恰如天上之月。赏月、吟月之中,不也在品味着人生?
《世说新语·任诞》篇,记载着王子猷雪夜乘舟访戴安道之雅事。探春“棹雪而来”之句即借用其意。约宝玉“棹雪”赴会,不仅伏下“后数十回”“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雪”之野岸孤棹故事,亦写出了贾宝玉与众姐妹冬景中的人生乐事雅趣。前八十回书中的第四十九回、五十两回,是有关雪景的最为集中的文字。十月里的一天,宝玉清晨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忙忙的往芦雪庵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来至芦雪庵,“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此后芦雪庵即景联句,暖香坞雅制灯谜,雪中访妙玉,雪地野餐……,诸般人生雅趣,皆因“棹雪”而兴。诗化的雪景,亦洋溢、跳动着人生之情。
二
曹寅所编《居常饮馔录》,有《茗笺》一种,芹书于茶艺,亦可谓精之又精。
第三回,林黛玉自江南北来。初进荣国府,第一顿饭后,书中即出现与“饮茶”相关之文字: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姑亦以茶相待:
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
第二十三回之《四时即事》诗,其中夏、秋、冬三首均有“茗茶”之句。《夏夜即事》:“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秋夜即事》:“静夜不眠因酒渴,沈烟重拨索烹茶。”《冬夜即事》:“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一回,于茶文、茶艺叙之更详。贾母等刚“吃过茶”,又带着刘姥姥来至“花木繁盛”的幽尼佛庵。贾母道:“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妙玉听罢,忙去烹茶。宝玉却“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
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
此因饮茶之所,选在花木修理得极“好看”的“禅堂”外,令人神清气闲。然饮茶之道更为讲究。茶具求既精又小,且还要符合饮茶人之身份、品性。妙玉捧与贾母的,即是“一个海棠花式雕漆添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盘中还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茶品也要切合饮者之口味,贾母选的,乃是清香淡爽的“老君眉”。烹茶之水,最为关键;妙玉所用的,“是旧年蠲的雨水”。饮茶则宜慢品细尝,“一口吃尽”,故有“众人”之
甄士隐日以“酌酒吟诗”为乐,雪芹许其为“神仙一流人品”。曹公自己,“天性”亦十分“好饮”。现存为数不多的关于雪芹的诗,“诗酒”之句却不少。敦诚《赠曹芹圃》句曰:“司业青钱留客醉”,“举家食粥酒常赊”。可见穷困之中,仍不忘酒。《佩刀质酒歌》序云:“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可惜雪芹酒后之“长歌”,今人已听不见,然“酒渴如狂”,“解佩刀沽酒而饮”之情具在。解“佩”者何其豪爽,痛饮者何其潇洒!张宜泉《伤芹溪居士》,曾言其人“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敦敏“燕市悲歌酒易醺”,更写活了“痛饮”而“狂歌”之落难公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生前“好饮”,身后亦未断酒缘。敦诚《挽曹雪芹》,便有“鹿车荷锸葬刘伶”,“絮酒生刍上旧坰”之句,以酒狂刘伶比而惮之。士隐喜酒,雪芹“好饮”,“玉兄”又如何?《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言及宝玉诗作得“空灵娟逸”,以少年贾政相比,说他“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由此可见,“诗酒”亦宝玉“天性”之所好。“静夜不眠因酒渴”,“公子金貂酒力轻”,是贾宝玉自写之“饮酒”诗句。“寿怡群芳开夜宴”,“玉兄”与众姊妹通宵长饮,竟也喝到“忘记羞耻”。
三
荣国之主人既博古、藏旧,亦喜新好雅。第二十七回:
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
可见“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新奇精致”顽意儿,同为宝玉和探春所爱。集新与博古,乃鉴赏“古意”之所需,陶冶性情之雅好,亦是认识体察文化与人生之凭藉。
《红楼梦》中之荣国府,乃翰墨诗书之“旧家”。曹雪芹让“古董行中”之“贸易”人冷子兴“演说”荣府,即有向读者展示“荣国”历史文化积累之意。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步入“荣禧堂”,所见之陈设,竟有“周器”。贾母在元宵节之宴会上,特意让人摆出的一副极为特别的“古董文玩”——璎珞,此即荣府“镇宅”之“宝”。
宝玉所住之怡红院,其屋内之陈设,更见主人之情趣。“试才题对额”一回,进入怡红院屋内,书中叙道:
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
宝玉的房间,“古董玩器”占居墙壁大半,主人“博古”之情趣,全然可见。
四
书法,乃中华独有之艺术。《楝亭诗钞》卷三《病起弄笔戏书》云:“不恨不如王右军,但恨羲之不见我。”此乃曹楝亭书风之证。雪芹书艺宗何派,字风如何?现存之《石头记》抄本皆是后人“过录”,文献无存,故不可见,不得知。然雪芹之《红楼梦》却多有关于“笔墨”之文。
“通灵宝玉”,镌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字“篆文”。茶品栊翠庵,黛玉所用之“点犀 ”,刻有“垂珠篆字”,宝钗所使之“ 爮斝”,亦有“三个隶字”。荣国府所陈设之“慧绣”——“慧纹”之“绣”,“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写大字——“榜书”,正是宝玉之特长。第八回,人夸“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极“好”,几处都贴着。“绛芸轩”三个大字刚贴到“门斗”上,即受到鉴赏力极高的林妹妹夸奖。“个个都好”,是其确评。
第七十回林黛玉替宝玉完“功课”一段,也留下“石兄”—“玉兄”之书风痕迹。贾政自外任归家后,众姊妹料定“必问宝玉的功课”,“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这日正在算着字之篇数,“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这一卷“钟王小楷”,是黛玉替宝玉所“临”之“功课”,“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恰好说明,“玉兄”之字风,亦属“钟王”一路。“钟王”,指三国魏书法大家钟繇与有“书圣”之誉的晋王羲之。“世评繇书者,谓如郊庙既陈,俎豆斯在。又谓如云鹤游天,群鸿戏海。”(7)“篆、隶、行、草、飞白、隶草为今昔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谓飘若浮云,矫若惊龙。”(8)《红楼梦》中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洛神”风姿,恰似“群鸿戏海”、“矫若惊龙”之“钟王”字风。
雪芹时代,“浅怯凋疏”之董,“圆熟甜净”之赵是书坛之正宗。康熙本于董其昌,乾隆写一手赵孟 。雪芹—宝玉直追魏晋之高节逸韵,正见其为人之“尚古”清风。
张宜泉《题芹溪居士》一首,专写曹公作诗绘画之艺事。云:“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其人工诗善画。”诗如下:
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
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
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
借向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
“笔墨风流”,兼指“诗画”,“门外山川供绘画”,“苑召难忘立本羞”,则专指绘事。朋友以唐代大画家阎立本相比,正可见雪芹画艺之高。
《红楼》绘事,“笔墨”主要集中在“四姑娘”惜春身上。脂批云:“贾家四钗之鬟,暗以琴、棋、书、画四字列名。”三姑娘之丫鬟“侍书”,有秋爽斋中的“名人法帖”照应,四姑娘之丫鬟名“入画”,亦为映衬惜春“作画”。惜春绘画情形,又集中于第四十二回宝钗、宝玉、黛玉等论画一节。此一节,不仅点出闺中女儿所画之科目、绘画之技法,勾勒出《大观园行乐图》之整体蓝本,亦间接说出了“石兄”——“玉兄”画艺所宗之派。宝钗讲,画应作于“重绢”之上,“颜色”要配“青绿”并“泥金泥银”,“楼台房舍”“必要用界划”;贾母要求“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林黛玉开玩笑说,还要填上“草虫”;宝玉则负责求教画界的朋友:“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由此看,惜春奉贾母之命所绘之《大观园行乐图》,实是一幅综合了全境山水、花竹翎毛、仕女美人、界画楼台等画科的具北宋青绿、金碧山水之特长的人间“万象”之图。而惜春之所以要从头做起,是因为她所能的,却“是几笔写意”。惜春所能、宋代以后盛行的“文人写意”,反映了绘画融入文人士子生活的实际。相对于“工细楼台”与“工笔细画”,“几笔写意”虽极简单,却体现了中国画以“写”传“神”,注重神似,笔简意远的文人志趣。“写意”仅有“几笔”,丛兰、片石皆可成幅。与“北宗”画风大异其趣的“南宗山水”,自某种意义讲,即是“几笔写意”的“扩展”。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宋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宋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抅研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宋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东坡赞吴道元、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
董其昌“南北”画论,不仅叙述了画坛“南北”二宗的由来,亦揭示出“南宗山水”的文人意趣。《红楼梦》中之“玉兄”一如惜春,亦能画,且所好亦正是“南宗山水”。第二十六回,为薛蟠送“寿礼”时,宝玉讲:“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可见其人不仅善书,亦善绘事。谈起绘画用纸,宝玉讲:“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此种纸,正是“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所宜用之纸。此种“南宗山水”,大观园中有一幅,最为典型。它即是挂于三姑娘室内“西墙上当中”的“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画幅左右挂着的“对联”,不仅说明了这幅“南宗山水”的笔墨意趣,亦体现出爱好烟雨山水的探春、惜春与宝兄弟的人生意趣。其联云:
烟霞闲骨格 泉石野生涯。
《毛诗序》曾以“嗟叹”、“永歌”、“手舞足蹈”论《诗》,但周代之“《诗》剧”如何配以“乐舞”,文献难征,今已不可考。然而,唐宋以后迅速发展起来的戏曲,却是集文辞、咏歌、舞蹈于一幕的最具中华特色的综合性“诗剧”。而其化“情境”于扮演过程的特殊形式,使其在“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等方面的感化功能,大大超过了其它“教化”形式。宋代之戏文与元代之杂剧,艺术上已臻于成熟。明清传奇,取宋元词曲乐舞所长。其辞句之典雅错落,乐白之一唱三叹,剧情之一波三折,不知打动过多少听戏、看戏、演戏、写戏之人。曹家祖孙几代中,均有出色的“好戏”者。
周汝昌《红楼梦新证》说,曹寅“游越五日,倚舟而成《北红拂记》”,“归授家伶演之”(9)。刘廷玑《在园杂志》说,寅尝作《表忠记》剧本,“以感明末文武之忠义,……以恨从伪诸臣之卑污”。其嗟叹兴亡之心,正与《续琵琶》相近。中年以后,曹寅心事愈来愈重,但“好戏”之痴心却难改。康熙四十三年(1704)春,剧作家洪昉思至江宁。织造曹府会南北名士,曹公“独让昉思居上座,置《长生殿》本于其席,又自置一本于席。每优人演出一折,公与昉思雠对其本,以合节奏,凡三昼夜始阕。两公并极尽其兴赏之豪华,以互相引重,且出上币兼金赆行。长安传为盛事,士林荣之”(10)。
承祖父之所“好”,雪芹一生与戏曲亦结下不解之缘。据传,“燕市悲歌”时期,雪芹曾“杂优伶中,时演剧以为乐”。此番“沦落”详情,虽已不可确考,但现有除《红楼梦》以外曹雪芹惟一传世的一行十四字“诗句”,正因《琵琶行》一折戏而写。敦诚《鹪鹩庵杂志》:
余昔为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一折〔原误拆〕,诸君题跋,不下数十家。曹雪芹诗末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亦新奇可诵。
雪芹为“戏”之题句“新奇可诵”,惜仅留“末句”。然其为“戏”之“文”,却大量保存于《红楼梦》书中。
第五回宝玉在“太虚幻境”,饮“万艳同杯”酒之际,“有十二个舞女上来”,所演新制《红楼梦》“十二支”词曲,恰是“金陵十二钗”命运之谶。元春省亲,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脂批云:“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宝钗生日演戏,“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宝玉正是由听此“曲文”而始“悟禅机”。
第二十三回题曰:“《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一回故事,亦从两部“戏”而来。当林黛玉于梨香院墙外听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等句之后,不禁感慨万分。心内叹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又听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曲,联想起诗中“水流花谢两无情”,词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以及戏文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等句,竟至“心痛神痴”。
这还只是听“戏文曲词”。第二十八回宝玉自编自唱的一支“新鲜时样曲子”,不仅使听者“齐声喝彩”,亦深切地表达出这位“痴情”公子的千载奇思,万古隐忧。你听他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林黛玉听“曲文”,曾感慨说:“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其实不独“戏文”是“好文章”,举凡人类“后天”所创之一切包括经史典籍、诗词歌赋、礼乐制度、工艺匠作及人文景观,均为“广义”上之“文章”。它正与“先天”之自然人情本性相对待。惜春题“大观园”,有“景奇文章造化功”之句。造化,指自然先天之力,文章,则喻后天人为之功。“文章造化”,恰反映了人生修养过程中先天之性情与后天之“学力”二者之间的互动关系。
道家之“人文”理想,是返回“鸿荒”时代,纯任“造化”安排。“绝圣弃智”,“毁灭文章”。此种“朴鄙”之人与世间,为圣人所“恶”。儒门荀子一派,则过于注重后天“文章”教化之功,过分“隆礼”,以致压制扭曲了人之天性本情,亦为儒家正统所不取。看似“乖僻邪谬”的“石兄”——“玉兄”,在此“文”与“质”的选择上,取的是“文质彬彬”之“中道”。
“通灵宝玉”本为“大荒山”下的一块天然之“石”,承蒙女娲“锻炼”而“灵性已通”,“下世”为人。其天分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然“灵秀”之气,此乃其最可宝贵的生命本质。戚序本《石头记》“认通灵”一回之后有“总评”曰:
一是先天衔来之玉,一是后天造就之金。金水相合,是成万物之象,再遇水而过寒,虽有酒浆,岂能助火?因生出黛玉之讽刺,李嫫嫫之唠叨,晴雯、茜雪之嗔恼,故不得不收功静息,涵养性天,以待再举。
此段批语,强调了“先天衔来”之“宝玉”与“后天造就”之“金锁”的本质区别,却以“收功静息,涵养性天”为“养生”之要道。贾宝玉虽受“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而不失其“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痴情”,正因于“涵养性天”之需要。天生之“通灵宝玉”,又是一块“五色花纹缠护”、“五彩晶莹”的“鲜明美玉”。此“五色”自然“纹理”,正是后天“文章”所施之前提。《毛诗》于《秦风·终南》“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句传曰:“五彩备谓之绣。”“黻衣绣裳”,即是后天所绣的“缠护”宝玉之“五色”文章。“下凡入世”后的宝玉之所以能“文章闪烁”,亦是其读书、写字、作诗、绘画、制曲诸般“文章”功夫的结果。正是先天“绝人之姿”,加后天“典学之力”,才成就这块千古“美玉”。
非独宝玉之人,宝玉所涵养于其中的“人间仙境”大观园,如惜春诗句言,亦同样是“造化”之功与“文章”之力相互作用的结果。“园内工程俱已告竣”之后,贾政“沉思”而道:“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他认为,无“怡情悦性文章”加于自然园景之上,自然园林便失去人间情趣和文章美“色”。此是讲“文章”施于“造化”。然人为亦不可悖自然之理,强为造作。同是“题对额”一回,宝玉在稻香村论“天然”,恰是对“文章”逆于“造化”之功的批评。宝玉道:
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宝玉所论之“天然图画”,与惜春“景夺文章造化功”蕴涵相同,亦同样是人生修养、人性教化之原则。宝玉之“性情”,本于天然“造化”,待涵而养之;宝玉之“光华”,乃“文章”之“五彩”,亦是循天然之“纹理”,顺“造化”之功而加以“修炼”、“教化”之结果。涵养先天“性情”,描绘后天“文章”,“文章造化”合一,是曹雪芹追求的审美文化境界,亦是由“内圣”而达于“外王”由修身而至于应世的必然途径。
(作者乔福锦系邢台学院政史系副教授)
【注释】
(1)李白:《将进酒》。
(2)杜甫:《八仙歌》。
(3)《晋书·阮咸传》。
(4)杜甫:《八仙歌》。
(5)敦诚:《寄怀曹雪芹(霑)》。
(6)敦敏:《赠芹圃》。
(7)陶宗仪:《书史会要》。
(8)陶宗仪:《书史会要》。
(9)尤侗:《艮斋倦稿》。
(10)金埴:《巾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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