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1年初,在巴黎的人类学学会大会上布约的女婿奥贝坦(Simon Alexandre Ernest Aubertin)报道了圣路易医院中的一个病例,此人自杀未遂,但其额骨被击穿,前叶已暴露了出来。奥贝坦报告说:
在和他谈话时,把压舌板的板面放在他的前叶上;只要轻轻往下一按,他的话就被立刻中断,刚开始说的一个词就在半途断成两半。只要按压一停止,说话的能力就立刻恢复了。有人认为这一观察什么也说明不了,因为压力可能也传到了其他脑区。但是,这一压力仅仅施加在前叶上,且它并没有导致被压者瘫痪或是意识丧失。也有人反对说,颅顶其他部位受到损伤的人也有类似的结果。他们特别提到了那位头顶颅骨全毁了的将头颅暴露给行人以博取施舍的乞丐。但是事实上,当在这些人的脑中加压时,他们都突然中断言语,只不过与此同时脑的所有其他功能也中断了,进而完全丧失了意识。与此相反,如果小心地轻轻按压圣路易医院的那位伤员,他的脑的总体功能并没有受到影响;如果把按压仅仅限于前叶,受到抑制的仅仅是语言能力。
当奥贝坦作报告时,科学史上名声远大于他的法国神经病学家布罗卡就坐在听众席中,他对此深感兴趣,不过会上他既没有问问题,也没有发表意见。不过通过后续事态发展可以推断,奥贝坦的报告对他接下来作出的革命性发现必定是起了作用的。
图6-3 布罗卡。
1861年4月12日,一位51岁的男子莱沃尔涅(Monsieur Leborgne)在经过长期住院治疗之后被转诊到布罗卡处。别的病人都称他为“他”(Tan)(8),因为他只能发这个音和几个脏字眼。莱沃尔涅从年轻时起就患有癫痫,1840年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而10年之后右臂也动不了了。布罗卡邀请奥贝坦一起对莱沃尔涅进行检查。布罗卡对他做了仔细检查,发现他在智力方面并没有多大问题,也不是听不懂话或不识字,只是再也说不出词语。并且这和他的舌头和声带的运动功能也没有关系,因为当他发复杂的非语言声时,他的舌头和嘴都运动自如。布罗卡写道:“失去的并非语言能力,也不是对词汇的记忆,更不是支配发声的神经或肌肉的作用。问题出在其他方面,这就是布约所认为的为讲出口语所必需的协调运动的能力。”布罗卡认为说话的能力和懂得语言的能力是两回事。
“他”先生在转诊到布罗卡处6天之后,终于因回天无术而撒手人寰。布罗卡在“他”死后第二天就把他的脑带到了人类学学会大会上,并简单地说了几句。在4个月之后的另一次人类学学会会议上,他就这一病例给出了完整的报告,并坚定地认为语言发声定位于额叶及其周围脑区。他赞扬了奥贝坦和布约的先驱性工作,事实上,他报告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呈现给人类学学会的种种观察都支持了布约有关语言能力所在部位的思想。”他的报告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当时有人把“他”这一病例看作对脑功能看法产生革命性变化的里程碑。
读者自然会产生下列问题:为什么布罗卡的报告受到了那么热烈的欢迎,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在他之前的奥贝坦和布约则默默无闻,一点也不受重视?这个问题还真不那么容易回答清楚。很可能有许多因素复合在一起:首先,布罗卡关于他的病人“他”先生的病情给了详细的描述,他指出“他”先生只是不会说话,并没有语言其他方面的缺陷,而且对相应的脑损伤做了精确的定位,他发现损伤部位大概有一个鸡蛋那么大,位于左半球的前部,包括额叶的下部和脑岛、层状体(corpus striatum)和前颞上回,而不是笼统地讲“前叶”。尽管损伤部位相当广泛,布罗卡认为其中最关键的很可能是第三额回,因为这一区域看上去是最早发生病变之处,而“他”最先表现出来的症状就是语言问题。另外,布罗卡在说到“他”的语言问题时,也不笼统,指明问题限于说出话语,“他”也还能用手势和带情绪的声调来与他人沟通。其次,布罗卡强调指出他发现的语言发生中枢所在的部位和颅相学家所说的部位完全不同,也和颅骨是否有隆起毫无关系,这就和当时名声不佳的颅相学划清了界线。再次,时代变了,在听了布约和其他许多人的报告后,人们慢慢变得更容易接受皮层功能定位的思想了。最后,布罗卡本人是位受到高度尊敬的科学家、名医、一些知名学会的会长、人类学学会的奠基人和秘书长,由他站出来支持皮层功能定位更容易使别人相信。
莱沃尔涅的病例虽然说明了讲话的中枢就在布罗卡区,但是这毕竟只是一个个例,如果要使布罗卡的论断更为令人信服,就需要有更多类似的病例来支持。1861年布罗卡报道了他的第二个病例,这是一位名叫勒隆(Lelong)的84岁老工人,他也只会说几个简单的单词,如oui(是),non(不),trois(三)和toujours(总是),并且也不会写。但是他能够用手势来表示意思,例如举起8根手指来表示他在比塞特尔住过8年,并且看来他也听得懂别人的话,因此布罗卡认为他在智力方面没有多大问题,他在语言方面的问题也并非由瘫痪所致。在勒隆死后,布罗卡同样是在他的左脑第二和第三额回的后三分之一处发现有一处凹陷,他的脑损伤部位更清楚,这就进一步阐明了语言中枢所在的部位。
1863年,布罗卡搜集到更多失语症的病例,所有的脑损伤都在左半球。除了一个例外,所有的脑损伤都位于第三额回。布罗卡是个谨慎的人,由于当时占压倒优势的思想是凡是和处理外界信息有关的器官都是左右对称的,他只是列举出数字,并指出所有这些病例都和左半球有关,并对此表示“惊奇”。但是他并没有立刻就左半球在言语中的作用下什么结论。他只是说:“如果必须承认脑的对称的两半球有不同的属性……(这将会是)对我们有关脑的生理学知识的一种根本性的颠覆。”他还补充说,他到当时为止的发现可能是由于样本太小,并希望有比他自己“更为幸运的人”,会“找到一例由于右半球损伤而导致失语症的病例”。其实在27年之前,法国的一位乡村医生达克斯(Marc Dax)就搜集了40名有语言障碍的病人,而所有这些人的左脑都有病变,但是由于他并未把这一结果在主流媒体上发表,因此鲜为人知。一直到1865年布罗卡才明确指出语言中枢位于左半球,至少对于右利手来说是如此。他声称“我们用左半球说话”。
虽然布罗卡对失语症早有定论,不过像“他”先生这样的病例由于时间久远,许多地方未免语焉不详,因此为了使读者有更生动的印象,在这一小节里,我们来介绍一个近代病例。
哈姆迪(Hamdi)博士是一位退休的化学教授,他在一次滑雪中头部受伤,之后又得了脑卒中。这样他不仅右半身偏瘫,而且说不了有复杂语法结构的句子。下面是他和拉马钱德兰(9)医生之间的一段对话:
“哈姆迪博士,谈谈您的滑雪事故吧!”
“嗯嗯嗯……杰克逊(Jaskon),怀俄明(Wyoming),向下滑,嗯嗯嗯……摔倒了,是这样,手套,连指手套,呃呃呃……滑雪杖,呃呃呃……流血三天住院,嗯嗯嗯……昏迷……十天……转到夏普(医院)……呣呣呣……四个月回家……嗯嗯嗯……过程很慢,嗯……一些药……嗯……六种药。每种试八九个月。”
“很好,请继续讲下去。”
“发作。”
“唔,出血点在什么地方呢?”
哈姆迪博士指了指他的颈部。
“是颈动脉吗?”
“是,是,但是……呃,呃,呃,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里……”他边说,边用左手指着右臂和右腿的许多地方。
“说下去吧,再给我们讲点什么。”
“有点,嗯嗯嗯……有点难(指他的瘫痪),嗯嗯,左半身没有问题。”
“您是右利手还是左利手?”
“右利手。”
“您现在会用左手写字吗?”
“行啊。”
“好吧!很好。做点文字处理怎么样?”
“处理嗯嗯写。”
“但是当您写字时,是不是很慢啊?”
“是。”
“就像您的说话一样慢?”
“对。”
“当别人说得很快时,您在听懂方面没有什么问题吧。”
“是,是。”
“您听得懂吧。”
“对。”
“很好。”
“呃呃呃……但是呃呃……说话,呃呃,嗯嗯嗯,慢下来了。”
“好吧,您是认为您的说话慢了下来呢?还是您的思想慢了下来?”
“好的,嗯嗯嗯(点点自己的头)呃呃呃……话漂亮。嗯嗯嗯说话……”他歪了歪嘴,可能是想说他的思维很正常,就是不能流利地表达出来。
“让我来问您个问题,假定玛丽(Mary)和乔(Joe)一起有18个苹果。”
“怎么样?”
“假定乔有的苹果是玛丽的两倍。”
“好。”
“那么乔有几个苹果?玛丽又有几个?”
“嗯嗯嗯……良我(10)想想。天哪!”
“玛丽和乔一共有18个苹果……”
“6个,啊啊啊12个。”
“棒极了。”
所以哈姆迪博士还能做心算(要知道他以前在数学方面很有造诣),也能听懂相当复杂的句子。但是后来当拉马钱德兰医生要他做更复杂一点的代数问题时,他尽管绞尽脑汁,还是解决不了。因此拉马钱德兰认为布罗卡区不仅和语法结构及自然语言有关,而且和任何使用形式规则的语言,例如代数和编程都有关系。所以哈姆迪博士的问题不光是出在说话上,他在整个语言方面都出了问题。我们人类与其他物种的一个显著区别是我们有可以无穷嵌套的复杂语法,也就是说可以用一个从句去修饰另一个句子中的一个词,此外也还有连接词可以使句子变得更复杂。不过怎么能证明哈姆迪博士的问题是出在这样一个抽象的层次上,而并不只是由于脑卒中损伤了他控制说话的肌肉或是其他组织呢?为了检验这个问题,拉马钱德兰医生问了哈姆迪博士下面的问题:“哈姆迪博士,您能在便签本上写下您是为什么到医院里来的吗?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哈姆迪博士听懂了拉马钱德兰医生的话,他用左手写下了长长的一篇,虽然字迹潦草,但是意思清楚。医生们完全看得懂他写下的话,但是他写的句子也和他说的一样没有多少语法结构,他不用“如果”、“但是”、“和”之类的功能词。如果问题是出在说话的肌肉功能上,那么为什么在他写字时也会犯同样的错误呢?
然后医生要他唱“祝你生日快乐”,他毫不费力地就唱了起来。他不仅毫不走调,而且咬字清楚,发音正确。这和他平时说话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平时说话常缺少连接词,没有片语结构,咬字不准,也缺乏正常语言的声调和节奏。如果这是由于他的发音器官有问题,那么他怎么还能唱得一点都不错呢?所以问题一定不出在发音器官上。至于为什么这种病人能唱不能说,其机制现在还不完全清楚,有可能唱歌是由右半球控制的。拉马钱德兰的结论是布罗卡区不仅负责说话,还和语言的语法结构有关。
值得一提的是,拉马钱德兰指出布罗卡区富有镜像神经元。这种神经元对模仿同伴的动作,对同伴的感受产生同感,理解同伴的意图都是至关重要的。这决不仅仅是一种巧合。关于人类怎样会进化出这一物种所独具的复杂语言的问题一直是科学界十分关心的未解之谜,限于篇幅我们在这里不再展开。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读者,笔者愿意推荐拉马钱德兰的那本十分有趣的书——《探索脑:一位神经科学家对人之所以为人的探索》(The Tell-Tale Brain: A Neuroscientist's Quest for What Makes Us Hu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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