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基与目标

尼采认为，我们所生存的世界是人的世界，只有人才是价值的构建者和评价者，是价值重构的主体。他说： “人类为着生存，给万物以价值——他们创造了万物之意义，一个人类的意义。所以他们自称为‘人’，换言之，估价者。”又说： “估价，然后有价值; 没有价值; 没有估价，生存之核桃只是一个空壳。”[22]一切价值的创造主体者是人，人类为了自身的生存，创造了万物的价值，使得万物各自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同时人类又对万物的价值予以评估，这也就是人类存在的意义。既然人是价值的创造者与评价者，是价值的给予者，因此，人要尽可能地发挥自身的主动性、创造性，最大限度地为万物创造新的价值，因为只有你为万物创造了价值，才能显示你自己的价值。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创造出新的价值，只有高贵的人想创造新事物与新道德。善良的人们却需要旧事物，保存旧事物。高贵的人有创造的意志，平凡的庸人不具备创造的意志。尼采把创造价值的人分为高贵和善良的，价值的创造在于人的意志，不免有消极的、错误的东西，但同时他肯定了人是价值的中心，提倡积极创造，倡导充分施展自身的才华，无疑具有积极的合理的因素。

尼采认为传统的价值体系都是虚构的，是敌视生命、忽视人生的骗人的东西，都是建立在逻辑基础之上的。在他看来，这座价值体系大厦其基础是不牢固的，其作用是不明显的。他重构价值体系的基础是人的生命，生命的法则是唯一的法则。只有尊重生命、尊重本能、弘扬自我才是道德的和值得提倡的。因而，他的价值体系的基础是人的本能，是肉体，只有活生生的生命才是真正的理性，才是“大地的意义”。世界上一切价值的构建都要围绕着肯定生命还是否定生命这一标准来进行，只有肉体才是最真实的，才是真理的出发点，而传统价值体系以逻辑为出发点，则必然是忽视生命、忽视自我、以牺牲人类健康来换取自身之外空洞虚假的东西。他曾说： “兄弟们哟，在你的思想感情的背后，有一个权力的王，一个不知名的圣哲——他叫‘自己’。他居住于你的肉体，他便是你的肉体。”[23]他认为，世界万物的意义都是肉体，是人的生命赋予的。并且，一切对世界的解释都应以肉体，以人的生命作为出发点，因而价值体系构建的基础自然就是人的生命。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说，尼采的哲学是生命的哲学，也是人生的哲学。他的哲学主题始终是“人”，他的哲学也是“人学”。

当尼采清晰地认识到价值的主体是人，重构价值的根基是人的现实的生命之后，针对病态的传统西方文明，为人类重构出一种全新的理想目标——超人。关于超人的含义，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描述道：

我告诉你们什么是超人。人是要超越自身的某种东西，对于超越自己，你所做了什么呢? 一切存在者都能从他们自身的种类中创造出较优越的来。你愿意做大潮中的退潮者吗……

直到现在，一切生物都创造了高出于自己的种类，难道你们愿意做这大潮流的回浪，难道你们愿意返于兽类，不肯超越人类吗?

超人就是大地的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 超人应该是大地的意义吧!

兄弟们，我祷求着： 忠实于大地罢，不要信任那些对你们传说来世希望的人! 无论有意或无意地，他们都是施毒者。

从前把渎神看作是最大的亵渎，但是现在神已经死了，这些亵渎者也一同死去。如今最可怕的罪恶是对于大地的不敬; 这些亵渎大地的人，把不可思议的灵魂高举在大地的意义之上。

看呵! 我教你们以超人： 他就是大海。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超人”是充满了创造欲望，具有顽强的意志和健全的生命力，敢于破坏旧体系建立新体系的强者。尼采认为，人的本性是强力意志，人生的价值在于不断创造，不断超越。因而，在人生过程中，不必顾及什么伦理道德规范，任何事情，只要你有欲望和冲力，就要勇于尝试，大胆去做。正是基于这样一条基本原则，尼采对维系欧洲社会文明的基督教体系做了深刻、彻底的批判。他非常厌恶基督教一再强调不要做什么! 要断绝一些念头! 要克服你自己的道德体系! 认为凡是能鼓舞我，使我废寝忘食、日以继夜地去做某件事，除了只想一个人独立将它完成，其余什么都不想的道德体系我便甚为喜欢。同时，他借一个疯子之口宣布了上帝的死亡，上帝的死亡标明旧道德体系的崩溃，而要建立的新的信仰目标就是超人。

为了达到超人的目标，人就要自我超越，要实现自我超越，就要必须勇于创造。唯有创造，才能使生命力充分扩展，才能使人的生命在撞击中闪烁出灿烂的光辉。在创造的过程中，人要历经种种坎坷与风险，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曾描述道： “人是系于禽兽与超人之间的一条绳索——一条凌驾于深渊之上的绳索; 人生是一段危险的路程，一个危险的回顾，一个危险的震颤与停足; 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不是一个终点。”[24]正因为风险的存在、路程的艰难，才更能激发一个人冲击的意志、开拓的精神，才能增强人的力量感，使人在创造的欲望与风险的刺激中显示强者的本色。也正因为有具有这些顽强意志和强大生命力的人存在，奋斗的脚步才不会止息，人类社会才能不断进步。

“超人”是个人生命的“自我超越”。尼采认为，生命的本质在于不断“超越自身”。每一个个体的生命，在其内部都有巨大的“强力意志”，潜伏着巨大的创造潜能。这种意志和潜能的发挥，便会使人的生命实现升华。尼采描述了由于人的自我超越而实现人的精神三变的过程。

尼采借具有负重精神，勇于承担困难的骆驼来说明精神的第一种变形。“对精神来说，对那强大而虔诚会负重的精神来说，有很多困难的东西，但困难和最困难正是它的力量所要求的。”[25]骆驼由于能够温驯地承载人所需要负担的一切重荷，因而它象征一种精神： 忍辱负重、直面一切、无怨无悔。这种精神正是“超人”所应具备的，如果没有这种精神，人便不能正视困难，不敢面对人生的一切苦恼、痛苦，便不会实现自我超越，达到“超人”境界。所以，人要自我提升，必须要学习骆驼甘于忍受烈日烤炙，沙漠干涸的精神，勇于跋涉在漫漫黄沙之中，不要回头，不能退却! 然而，骆驼虽有可贵的负重精神，但却陷于茫茫沙漠，看不到希望的曙光而又不会加以选择。因而，骆驼精神需要反思，需要升华。由此，尼采把精神的第二种变形称之为“狮子”。

“在最寂寞的沙漠中，第二种变形出现了; 这里精神变成了一头狮子，它会获得它的自由并在自己的沙漠中做主人。这里他搜索它最后的主人。它想与它和它的神作战; 为了最终极的胜利，它想与巨龙作战”，[26]狮子是否定精神的象征，它狂暴、易怒、威猛、雄壮，具有摧毁一切的勇气和力量。尼采借此示意，做“超人”必须要有一种战斗的力量，要不断地摧毁、不断地创造，要不顾尘世的种种束缚，摆脱一切外在权威的干扰，勇敢地自由选择。然而仅有否定的精神还是不完善的，应该在否定的基础上有所创造，有所建树，于是，第三种变形“婴儿”出现。

婴儿是创造之始，因为“婴儿天真无邪，健忘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作的轮子，一个神圣的‘是’。为了创造之游戏，我的弟兄们，一个神圣的‘肯定’是需要的： 精神现在意欲它自己的意志，那被丢给世界的人现在占有了他自己的世界”。[27]婴儿是纯真的新的生命，是生命再度回到自身，是对自身的再度肯定。在他未曾受到干扰和污染的清纯的心灵中，可以重新构建一个新的世界，一个体现自身意志与自由的新世界，一个摆脱了任何外在束缚与规范的新世界。

在人的精神的自我超越过程中，从负重的骆驼到富有反抗精神的狮子再到纯真无邪的婴儿，其每一次升华，都是人按照自身的原则，由内在的本能和意志冲力而实现的。

“超人”是特立独行的人和孤独的耐受者。由于尼采强调人有自由意志，人要摆脱种种束缚实现自我价值，因而他特别强调“超人”要有自我独立行动的意义。他曾说： “假如你要到高处去，用着你自己的腿吧! 别让你自己被人背到高处去，别让你自己骑在别人的背上和头上。”[28]他希望每一个人都要有自己独立的思考能力，要有独自行动的决心和勇气，每一个人充分发挥自己的生命冲力，不要等待任何外在力量的救赎，因为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有自己不断创造而不是处处模仿、沿袭别人的东西，才会使生活更加多姿，才会使生命更有价值，也才会使人类更加进步。人只有不断地高扬自己，不断地否定而超越虚弱的自己，将生命力的勃发，一层层地在自己内在鼓动起生命的创造欲望，将自我超越作为实际的自我创造，以人自己为创造主，让一切价值与意志，由自己的重新创造而使之重生。

尼采是一位孤独者，他赞赏孤独，他认为，只有高尚的人才有资格享受孤独，庸人、凡人则与孤独无缘，也只有耐受孤独的人，才能保证思想的自由，才能体现人的意志，才能发挥生命的创造力。他说： “呵，孤独!你是我的家，你的声音何等甜美而温柔地和我交谈。”[29]尼采带着满心的喜悦品尝孤独： 在孤独中，你在你自己的家，你能自由主张、自由说话、自由行动，你摆脱了一切外在的约束与万物和谐为一。这里是思维的乐园，是思想的驿站，是独自与清明的天和自由的海相处时的空灵神悦。尼采的孤独使他产生了强烈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令他感受到自己像一只雄劲的苍鹰，在高高的长空云际俯视芸芸众生。他在《曙光》中说： “我们飞翔得越高越远，对于那些不能飞的来说，就显得越渺小。”

尼采的孤独，不是寂寞，不是消极避世。他终生孤独，独自一人承受着病痛的折磨，但他却成了生活的强者。在离群索居中，他密切关注着现实问题和严格地反思传统文化，写了一部又一部震撼西方社会意识乃至我国近代知识分子的不朽之作。他是顽强者，因为他孤独; 他是伟大的，同样因为他孤独。正是在孤独中，他使自己的精神得到超越，使自己的生命得到升华。因而，尼采的孤独意味着审美与超越。

现代人需要孤独。如今的社会，嘈杂、美丽，变幻多端，外界的诱惑五光十色、丰富多彩，人们的物质生活极大丰富，而精神无所依归。审慎地思考人生，严谨地思索社会，似乎显得不合时宜。人们在永远的忙碌中，沉思不再可能。呈现在人们脸上的笑容总是浮浅的，缺少深刻的内涵。人们再也享受不到“品出”孤独意义的深沉的快乐。整个世界在繁华外表掩盖下流露出浮躁与不安。缺少了深刻思索的人与失去了严密思想支撑的社会，其发展的步伐必然受到限制。

“超人”是大地的意义。这是尼采针对西方传统哲学及基督教两重世界论，主张自然主义一元论的生动表述。他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向世人宣布，只有一个世界，即我们生存的大地。人要立足于、忠实于自己所生存的坚实的土地，而不要去追求所谓的“来世”“彼岸世界”“天国”。他认为，两个世界的理论，其共同的出发点就是蔑视现实生命，放弃生命的创造力，亵渎我们生存的大地。尼采强调“超人”是大地的意义，一是要人们立足于现实世界，以现实的世界为出发点去发挥生命的创造力，谱写辉煌灿烂的人生; 二是要尊重人的本能需求，抛弃基督教的禁欲理念和生命“原罪”说，摒弃上帝强加到人身上的种种束缚，把注意力重新返回人自身，尊重人的本能和欲望，符合自然人性的发挥自由意志，以顽强的意志面对现实，克服困难，不断提升生命质量，以使生命的价值得到充分的展现。

尼采构建了“超人”理想人格的同时，对人们理解“超人”时发生的误解作了澄清。“超人”不是生物进化的结果。“超人”是人的理想目标，“超人”的产生依赖于人的冲创意志，而不是生物进化。尼采反对把他的“超人”学说与达尔文的“适者生存”主张看作有渊源关系。他认为，“生物学家认为生存竞争，弱者死亡而强者留存，由此他们想象着所有生物的完美性便会继续增加。其实相反的事实使我们相信： 在生存竞争中，弱者的机会和强者却同样的多; 狡猾常可有利地补助力量的不足; 一个种族的多产和种族死亡的机会，有一种奇妙的关系。”[30]“生物学家一直到现在都犯了一个根本的错误： 生物学不应是讨论物种的事，而应该培养强健的个人。”[31]“生命不是内在关系对外在关系的不断协调，而是冲创意志，从内在迸发出来，以征服与融合不断增加的外在现象。”[32]生命产生的原因是“生命，存在中最好说明的形式，是蓄积冲创的意志——每件事物的目的，不在于保守而在于成长增大。生命为个体追求力量的最高感觉; 生命本质上是追求更多的力量; 所有最基本、最深沉的事物都是这种意志”。[33]因而，生命在尼采看来是动态的冲力的蓄积，它的本质是自我超越、不断创造，而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着眼于生命的自我保存，二者是截然不同的。

“超人”不是人格化的神。尼采反对一切虚幻之神灵，在他看来，一切神灵都是骗人的，都要求人绝对信仰和服从，都不允许人去怀疑和否定，扼杀人的主观能动性、创造性。“超人”不是神，不是一个统治者，也不是维持社会秩序的工具。它只是生命价值的升华，是更高类型的人，是凡人中的佼佼者，是具有强大的生命冲力的结果。它不存在于世界的彼岸，而就在我们现实的大地上产生，它不需要崇拜，但却让人景仰、钦佩。“超人”是推翻了一切偶像的人，它自尊自爱，自立自强。

“超人”不是英雄崇拜。尼采讨厌英雄崇拜，他曾就有人认为他的学说与那个历史学家卡莱尔的“英雄崇拜”思想是一致的观点提出反驳。历史学家卡莱尔提出，历史是伟人创造的，社会的进步取决于英雄的胸怀大略、非凡领导和人们对英雄的崇拜。尼采强烈反对这一观点。因为他认为，任何崇拜，无论是对神灵、上帝还是英雄，实际上都是一种神化，每一个崇拜者周围都有一群自我贬值的愚氓。崇拜以愚昧为基础，以没有分辨能力为条件，以失去自身的创造性为特征，是盲目顺从、泯灭个性、浑浑噩噩的人，是“末人”。“末人”是对社会发展的阻碍，是社会“颓废”的根由。因而，尼采强烈呼吁“超人”出现，“末人”逐渐减少甚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