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

二、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

早在1931年，阿多诺就提出他试图建立一种既辩证又唯物的哲学，这样一种哲学既不同于当时不能从理论上阐明社会的整体性质的各种哲学理论，又不同于当时仍然不具备否定和批判的功能的形形色色的哲学流派。他给这样一种哲学确立的任务是:通过解释现实，达到彻底否定和废除现实的特定目标。这样一种独特的愿望终于在1966年出版的《否定的辩证法》中实现了。

1．什么是“否定的辩证法”?

在阿多诺看来，他的辩证法之所以必须是“否定的”辩证法，一是为了同以往的各种辩证法区别开来，二就是为了表示他的辩证法的彻底性或曰独特性。在他眼中，“辩证法大师”黑格尔的辩证法说到底也只能是调和的，甚至马克思的辩证法也是不彻底的。而他的“彻底性”则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①标榜和推崇“非同一性”，要求以他的所谓的“非同一性”来代替“同一性”

阿多诺十分肯定地指出，“否定的辩证法”“怀疑一切同一性”，⁽¹⁴²⁾他始终坚决主张非同一性。他说:“辩证法就是对非同一性的一贯认识”。⁽¹⁴³⁾

在阿多诺看来，事物本身必须被看作是矛盾体，论证事物的非同一性，也就是论证矛盾的非同一性。因此，他提出了“矛盾就是非同一性”⁽¹⁴⁴⁾的著名命题。

②极力追求绝对的否定，以绝对的否定取代进而取消或曰去除否定之否定

阿多诺之所以对黑格尔的辩证法不满，正是因为他认为黑格尔的否定就是扬弃，即具有肯定性的否定，但他认为，既然具有肯定性，那么，这种否定必然是不彻底的。他说:“否定一个否定，并不导致肯定;这只能证明否定得不够彻底。”⁽¹⁴⁵⁾

那么，彻底的否定应当是一种什么样的否定呢?他认为应当是一种不具有肯定性的“绝对否定”。他认为，“辩证法是始终如一的对非同一性的意识。”“哲学的语言靠否定名称来接近名称。”⁽¹⁴⁶⁾

2．从逻辑学、认识论角度来看的“否定的辩证法”

“否定的辩证法”，在阿多诺那里，不仅仅考察“客体”，即“被思考的对象”，而且也要同时考察“主体”，即“普遍意识”，这样一来，他就认为，“否定的辩证法”又可以同时是一种逻辑学和认识论，即以探讨思维方法和概念理论为主要内容的所谓的“辩证逻辑”。

他强调，作为逻辑学、认识论的“否定的辩证法”的主要特征就是实现了“辩证地思考”。他说:“辩证地进行思考，意味着为了并针对经验外的事物中的矛盾，在矛盾中进行思考。”⁽¹⁴⁷⁾

3．从哲学本体论来看的“否定的辩证法”

虽然阿多诺反对将他的“否定的辩证法”看作是一种哲学本体论，但由于“否定的辩证法”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论述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互关系，它自始至终仍旧是一种哲学本体论。

阿多诺关于主、客体相互关系的基本观点是:主体必须把特定的客体看作是自己的认识对象，而一定的客体也必须有相应的主体的介入其中才能够变成被认识的对象，主体与客体之间是始终相互不可分割的关系。“主体与客体这两个概念乃是反思的合成范畴……它们互相构成——同样通过这一构成又互相分离。”⁽¹⁴⁸⁾

4．从社会历史观角度来看的“否定的辩证法”

阿多诺认为，“否定的辩证法”作为一种理论就是时代向他提出的要求，历史的发展正是需要一种他这样的主张绝对否定的理论。他强调，“否定的辩证法”归根到底就是一种社会历史观。

他认为，“否定的辩证法”这种社会历史观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种历史理论，它的主要标志始终是与时代的特定要求完全符合的，其彻底性就是和否定联系在一起的，它总是具有“破坏性”，它要求的是“否定的深度”，要求“割断历史的连续性”，甚至“在进步面前决不停止批判”。

在阿多诺看来，“矛盾是同一性掩盖下的非同一性”，因此，“辩证法是始终如一的对非同一性的意识”;否定的辩证法就是通过解释、批判现实来否定、废除现实，这是它的毫无疑问的根本目的。应当特别予以注意的是，阿多诺对同一性的批判不仅是一种哲学批判，而且同时也是一种政治批判、社会批判，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激烈抨击和严厉鞭挞。这种批判极其强调“异质性和独特性”，反对“屈从于世界的抽象同一性”，同时又清醒地自觉地意识到资本主义这一“物化世界”是被资本的同一性逻辑严密整合起来的“被管理的世界”，意识到在这个“奴役一切的同一性原则之下，任何不进入同一性的东西、任何在手段领域逃避计划的合理性的东西都成为同一性带给非同一物的灾难而进行的可怕的报复”，意识到“同一性，作为总体性，具有本体论的优先性，这是通过将非同一的间接性提升为绝对的存在概念的等级而实现的”。⁽¹⁴⁹⁾

应当特别注意的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这一特定的历史背景下，阿多诺的这种“否定的辩证法”确实是具有值得肯定的合理性和积极意义的，这就是他以这种“否定的辩证法”为武器，集中批判了当时以法西斯主义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的社会意识形态。

阿多诺曾指出，“奥斯维辛集中营证实纯粹同一的哲学原理就是死亡。”⁽¹⁵⁰⁾奥斯维辛实际上正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理论证明，它的出现从反面迫使我们从哲学的高度去深刻地反思将本质世界与实在世界绝对分离开来、截然分立起来的传统形而上学本身。人们对本质性的、概念性的“一”的不懈追求，确实是对理性、崇高和美好的向往，但是，这种传统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概念至上却毫无疑问地附带着、包含着对丰富多彩的感性现实的无限的冷漠和极端的蔑视。阿多诺认为，现实中的事物应当是各自相互并存而且始终是存在差异和充满多样性的，就人类而言，每一个人具有不同的思想则是十分自然的，而且这一点是永远不能置疑的事实，否认这一点的人要么是极端狂妄，要么是极端愚蠢，要么就是别有用心。作为个体的人基于自己的特有的实践与认识能力和水平都可以有自己的各不相同的见解而且应当得到自由的表达和阐释，而合理的、正常的社会也应当允许这种表达和阐释。人类始终在追求不断地否定自身，为的是达到不断地否定世界，批判现实世界中已达到的状况和水平，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理想的世界和人的自我完善，社会才能进步和发展。然而，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残酷现实却是:名义上的鼓乐手实际上却是实施毒气释放的刽子手，冠冕堂皇地驱赶犹太人去“洗澡”实际上却是执行消灭劣等民族的“光荣任务”，这些德国军人不仅表明主体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感性、个体性、创造性、批判性以及思考的能力，成了纳粹党的没有人性的纯粹工具，更可怕的是这种用来遮掩法西斯党徒屠杀、灭绝人类的同一性反过来又驱使人们不再去也不愿意去甚至不敢去进行最基本的审视和思考，只知道一味地接受、顺从、肯定并积极追求这样的一种同一性，怀疑和否定早已远离了他们的头脑，最终导致丧失人类最基本的同情心和良知。长此以往，现实无疑将只能变成概念的现实，一种冷冰冰的、机械的、地狱般的现实，人势必沦落为一种无知的甚至无感觉的机器。阿多诺正是在这样一种特定的理论基础上才提出和论证了他的以反同一性、非概念性、个别性和特殊性为真正旨趣的哲学，即“否定的辩证法”。

充斥着这种死一般的同一性的法西斯统治下的残酷的社会现实，从外部迫使人只能拥有一种认识方式，就是只能以概念为尺度来衡量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并且要将这种尺度内化为自己的实际上起作用的思想观念。这就只能导致人们丧失自己认识世界的具体方式和实际能力的无限的多样性和可能性，丧失自己本应具备的多种多样的存在方式，人性因而必然处于危机和瓦解状态并呈现出被消灭的发展趋势。同一性眼中的世界只能是:个人的意识高度统一、没有差别;逻辑是普遍的并且是高于一切的，思维对象与自身是直接等同、不分彼此的;在认识论上主客体是完全一致、水乳交融的。这样的概念性的现实世界彻底消灭了或曰取消了真正的主体，真正的主体表面上存在实际上早已不存在，同时这种世界也就消灭了和肢解了真正意义上的人和人性，人与人性早就变成了吞噬一切的屠戮人类的战争机器。经历过“二战”的阿多诺试图以彻底的否定为武器来消灭概念性的现实世界，试图以瓦解的逻辑实现具有批判性的个人意识，造就真正意义上的主体，断言否定同一才是思考的唯一目的，从而在认识论上实现对主客体及其关系的超越，实现尊重人与人性的差异，重建主体的能动性、主动性、创造性与进取精神。阿多诺认为，由于现实世界客观上存在着同一的概念世界支配甚至吞没真正的现实的充满无限差异性的世界的极大的可能性，人们的社会实践有极大的可能会异化为制造同一的至高无上的无限的权力，从而再次造就希特勒式的“杀人魔王”，因而实践完全有可能低于具有否定和反思功能的理论，因而他主张只有通过理论革命才有可能否定和摧毁资本主义现实世界中逐步占据统治地位的技术理性、工具理性，而否定同一尊重差异本身就是在改变现实，即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的残酷现实，“否定的辩证法”直接具有这种理论功能，这一点虽然十分偏颇，但也具有其特定的合理性与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