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者的比较

三、两者的比较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将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归结为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任何事物都具有内在的否定性，否定的思维方式具有批判性、颠覆性，反对维护现存的事物和秩序，认为为现存的事物和秩序进行辩护是可耻的。这就是说，一切事物都是永远变化的，现存的事物并不是也不可能始终是同一种存在状态或曰样式。第二，与人的需要与活动紧密联系，对象本身始终存在着是与应该、现有与应有、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因此我们不可能使现实和秩序同一化、凝固化而使其整齐划一，我们必须不断地去否定现实、变革现实、超越现实，一句话，从根本上改造包括人在内的整个现实世界，为理想而不断奋斗。第三，我们不能如肯定的思维方式那样去无条件地承认和接受现存事物及其存在状态和秩序，并进而为其永恒存在去作违心的毫无根据的论证。联系到社会现实，联系到当今的资本主义社会，我们就不能使理性逐渐变成证明性的理性，不能向实证主义缴械投降。如此看来，阿多诺的看法似乎并没有什么错误。但是，问题恰恰就在于:第一，他在承认事物的否定性的同时，有完全拒绝承认其有肯定性的一面的严重倾向;第二，这种否定具有绝对化的性质和发展趋势。

“否定的辩证法”的本质内涵，正是在于它的“否定性”、“批判性”，以至“绝对否定”、“永恒否定”。它强调一切事物都包含着自身的否定性因素，认为概念也包含着自身的否定，反对由形式逻辑、数学、科学与技术所造成的对人与社会的任何一种强制与统治。可以说，在它的视野所涉及的文化、经济、政治等各个领域内，它都进行了尖锐的、深刻的、过度的批判。它给予人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它使人们可以看到在一般情况下难以觉察的许多现实问题。然而毕竟这种批判又是过度的或曰过火的，这种否定是绝对性的。这种绝对性表现在:第一，在对象和存在领域，阿多诺只承认事物的否定性，而拒绝承认其有肯定性。第二，在概念、知识、理论体系等方面，完全否定它的任何一种同一性、稳定性、持久性。第三，因此，在同一与差异、同一与对立、同一与斗争的关系问题上，把二者的关系予以完全割裂，把差异、对立、斗争、否定绝对化、抽象化、凝固化，抬高到吓人的高度，并认为否定之否定不可能达到肯定，如果能达到肯定，只能说明否定得还不够彻底。第四，进而在矛盾学说以及整个辩证法思想方面也逐渐偏离了辩证法。在矛盾问题上，阿多诺把矛盾等同于非同一性、非概念性、非体系，否认总体矛盾，所谓“矛盾地思考矛盾”，则带有某种试图以逻辑矛盾来表达辩证矛盾的倾向。在涉及辩证法的总体思想方面，阿多诺正确地批评了黑格尔试图以同一来最终调和矛盾的错误观点，但却把矛盾等同于非同一性，不承认否定之否定可以达到新的肯定，把辩证法仅仅看成是对概念图式和一般方法的反对，对同一性的持续不断地进行否定，这无疑是对辩证法的严重偏离。

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所体现出来的唯物辩证法则是对人类辩证理性与辩证思维传统的继承和发展，它既不同于肯定的理性，又与否定的理性存在原则的区别。它科学地继承了古代辩证法的优秀成果。它承认同一律是思维形式的基本规律，但同时又承认事物、思维自身始终包含着否定性与矛盾。⁽¹⁵¹⁾因此，从一开始它就不存在阿多诺的那种偏激和绝对化，而是始终持有历史的、具体的、辩证的态度。这种辩证法是对黑格尔辩证法批判改造的结果，它吸取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剔除了其中的唯心主义杂质，克服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某些不彻底性。阿多诺一方面正确地批评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某些不彻底性，但当他试图以黑格尔辩证法的革命性来激活被第二国际修正主义者所严重歪曲了的马克思主义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时候，又使自己逐步走进了绝对否定的死胡同。

在对否定性的理解上，马克思的理论鲜明地体现出了它远远高出于阿多诺的辩证性、现实性和科学性。第一，马克思承认一切事物都具有否定因素，但同时也承认肯定性因素的存在，而阿多诺则只承认否定性、非同一性、非概念性、非体系。第二，马克思对于肯定与否定的关系的看法是辩证的，即肯定中包含否定，否定中包含肯定，⁽¹⁵²⁾而阿多诺则试图将两者割裂，使其从内在的对立转化为外在的分离，即肯定与否定的绝对分离，永远地分道扬镳，有如他所批判的肯定性思维与它自身的否定性思维。第三，在马克思的辩证法中，否定既是事物联系的环节，更是事物发展的环节，而在阿多诺那里，否定是绝对的否定，否定只意味着不断抛弃、死亡、瓦解、崩溃以至非再生性的毁灭，而不再意味着其他任何东西。第四，在同一与差异、对立的关系问题上，马克思既看到它们的联系，也看到了它们的区别，然而在阿多诺看来，同一意味着绝对等同，差异与对立则意味着绝对的不同、绝对的对立。第五，在马克思看来，矛盾是同一与对立的统一，在陈述矛盾时，必须遵循形式逻辑的基本规律，其中特别是同一律，即无矛盾律，而阿多诺则认为，矛盾等于非同一性、非概念性、非体系。正因为阿多诺在“否定性”这一核心内容上偏离了辩证法，所以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与马克思存在根本的差异和对立:第一，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是坚定地立足于人类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规律，严格依据社会形态更替的社会历史进程，来逐步展开对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政治与法律上层建筑以及意识形态的批判的，因而这种批判必然是科学的。而阿多诺的理论则主要是从科学技术与文化入手来对资本主义展开的批判，本身天然地就具有狭隘性、片面性。第二，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具有历史的、具体的、辩证的基本性质，即这种批判是把资本主义放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总过程中，放在具体的现实的社会形态的更替中进行的，是在对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及文化作了大量的科学的具体分析的坚实基础上进行的。而阿多诺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则采取了非历史的、笼统的、一概加以拒斥的态度和做法。这种非历史的批判，尤其表现在他对科学技术的批判上，这种批判的笼统性和一概加以拒斥的做法，触目可见，俯拾即是。第三，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就是要在批判旧世界中创造出一个新世界，即建设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这种批判体现了积极进取的精神。而阿多诺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则只有破坏、瓦解、崩溃或空想，没有对未来社会的展望和预期，因而体现了消极没落的情绪。第四，马克思在这一批判中，预见到了资本主义必然要为共产主义所代替的必然的历史发展趋势，看到了资本主义为共产主义的产生造成了必要的历史条件，并且找到了实现这种社会变革的现实的社会力量——无产阶级，而阿多诺的批判，由于否定一切，找不到实现社会变革的社会力量，也看不到社会发展有任何希望，以至最终由绝对主义、极端主义走向了虚无主义、悲观主义。

回顾辩证法的发展历程，我们可以看到，辩证法首先是在自然观领域产生、萌芽，而后转向概念、思维领域，最后转向自然界、社会历史领域，再拓展到统一的自然、社会、人类思维领域，由最初的思想幼苗，发展到近代的参天大树，造成和实现这一点的不是别人，正是黑格尔。然而黑格尔的辩证法又是唯心主义的辩证法。辩证法与唯物主义在经历了古代的结合，而后的长期分离，只有到了马克思这里，才再次实现了二者的有机结合。而这种有机结合之所以得以实现，其根本点则在于，马克思将黑格尔的立足于精神劳动基础上的绝对观念的辩证法，通过原始劳动——异化劳动——异化劳动的扬弃的人类发展史的研究，将它坚实地安放在了人类的物质生产劳动和社会实践的科学基础上。这种实践的辩证法，深深扎根于人类社会历史的具体的现实的发展过程中，它解开了黑格尔绝对唯心主义之谜，揭示了在科学的实践观的基础上，客体主体化、主体客体化的辩证统一性。马克思的实践的唯物主义的辩证法认为，实践与人，与社会历史的发展是统一的或曰同一的。实践就是既肯定又否定，既顺应又改变，既遵从又超越，既是实然又是应然，既有代价又有创造，既是退步又是进步，既有暂时又有永恒的对立与统一。人类社会历史的漫长进程就是这样一种肯定中的否定，顺应中的改变，遵从中的超越，实然中的应然，代价中的创造，退步中的进步，暂时中的永恒的艰辛的同时又是十分伟大的实践过程。所谓实践是肯定与否定的对立统一，是指人的实践首先必须面对客观现实世界，即对象、自然界，要把它作为一种客观对象来认识、来改变，这就是肯定。从对象自身而言，在它还是自身，不是任何别的东西的时候，它必然保持着自身的统一性、稳定性，即肯定性。再从对象与人的需要相联系这一点而言，与应然相对的实然而言，这也是肯定。所以，在实践中，肯定是具有多方面含义的。而阿多诺采取的不承认任何一种肯定性的观点，是与实践的观点和人与社会的生存与发展的实际状况相悖的，因而是不能成立的。从另一方面看，实践就其本质而言又是否定的，因为实践就是要改变客观对象以满足人类生存发展的各种需要。这就是说，实践本质上是在肯定对象的同时，又在否定客观对象，是在遵从客观对象自身的性质、规律性的基础上最终要实现对它的根本超越，准确地讲，是目的性对因果性的超越，是应然对实然的超越，是理想对现实的超越，总之，是进步对退步的胜利。因而实践中的否定也是具有多重含义的。从这一方面看，肯定性思维既看不到对象自身包含着变化的否定性因素，看不到应然与实然的矛盾，也看不到实践本身就意味着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立场与超越性质。不仅如此，在实践中，肯定与否定既是互相对立、互相区别的，又是互相联系、互相渗透、互相转化的，不能正视现实而不去改变现实，不能面对实然而不去实现应然，不能只看到当下而看不到它存在变化的内在因素以及可能发生的变化趋势，总之，不能只采取肯定性的态度，从而倒向纯粹的实证主义。同理可证，在实践中，也不能只承认事物存在否定性因素，只承认应然，只承认改变，只承认理想，也就是说，不能只采取否定性态度，一味地强调“否定的辩证法”。立足于实践的这种肯定与否定、顺应与改变、遵从与超越、实然与应然、现实与理想的对立与统一的这种唯一科学的态度和做法，就可以使我们清楚地认识到，任何一种只承认肯定性，或者只承认否定性的观点和思维方式都是片面的、绝对的、极端的甚至是荒谬的，立足于实践基础上的唯物辩证法，才是符合人类发展史的、科学的否定性的辩证法，才能真正彻底地解决肯定性与否定性的辩证关系问题。作为法兰克福学派哲学基础的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由于根本不具有马克思的科学的实践观基础上的实践的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因而没有也不可能正确地解决这一根本性的关系问题。人类的社会实践是一个永不停息的无限的历史过程，具有不断的生成性、无限的开放性与永恒的不可还原性、不可再生性。它的基本特征决定了任何一种试图永远维护现存事物与现存秩序的想法与做法，都是徒劳的一厢情愿式的“空中楼阁”;与此相反的想法与做法，即对一切都采取虚无主义、否定一切，也是违背历史发展规律的、根本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