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霸权的谱系学分析
想真正了解后马克思主义理论,却又想侥幸地掠过拉克劳与莫菲,这无疑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他们的代表作《霸权与社会主义战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是一个给出了后马克思主义的“所有主题与最终结论”的“完美的全景勾画”。[1]读《霸权与社会主义战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却无所谓地绕开“霸权概念的谱系学”,这同样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正是在对霸权的谱系学探察中,拉克劳与莫菲展现了“拉克劳与莫菲版的后马克思主义”的独特面向——他们的后马克思主义不像法国的后马克思主义那样歇斯底里地抵毁马克思主义并断然采取一种完全决裂的姿态,而是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在马克思主义内部生成的“敏锐洞察与话语形式”发掘出来[2],然后将其嫁接到后结构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枝条上使之获得一种转换性的重生。就此而言,指摘拉克劳与莫菲的后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彻底清除乃是有违本文根据的信口之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与大多数“老左派”攻击拉克劳与莫菲离经叛道截然不同,兰德利(Donna Landry)和麦克莱恩(Gerald MacLean)从相反的方向发出了尖锐的叫喊,她们认为,拉克劳与莫菲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架构中不是没有马克思主义,而是有太多的马克思主义!“他们用于详述来自第二国际的争论在篇幅上远远多于对‘新社会运动’的政治要求所作的理论阐明……这使得整个著作把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域作为一个主要关切保留了下来。”[3]在《重读拉克劳与莫菲》一文中,兰德利和麦克莱恩多次表达了她们对拉克劳与莫菲引入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话语的不满,她们甚至担心《霸权与社会主义战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开篇“对第二国际问题域的恢复”与该书后半部分的解构风格“不相协调”。[4]如果说,她们关于拉克劳与莫菲后马克思主义中残存着浓重的马克思主义成分的指证已失偏颇,那么所谓拉克劳与莫菲对第二国际话语的植入与解构精神相忤逆的说法则纯属误读。因为在《霸权与社会主义战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的“导论”中,拉克劳与莫菲在说明他们处理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的方式时已清楚地指出,他们是在古典马克思主义的范畴内“以解构的方式运作”(operating deconstructively)——这种解构运作的直接目的是探讨霸权概念在马克思主义内滋生时的原相,而其深层的意蕴则是为了揭示“普遍话语时代的终结”。[5]这充分表明,拉克劳与莫菲对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的援用本身就是一种解构实践,照此说来,德里达在《马克思的幽灵》中对《霸权与社会主义战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一书的评价——“它以一种‘解构’的风格对霸权概念进行了新颖的发挥”[6]——是十分精当的。
不过,需要补充的是,拉克劳与莫菲对霸权概念的新颖的发挥乃源于他们解构风格的新颖。其一,如果从通常意义的谱系学追溯来讲,似乎应该从俄国社会党对霸权概念的最初启用开始,然后到列宁的霸权概念,再到葛兰西的霸权概念,最后进到后马克思主义的霸权概念。但是,拉克劳与莫菲恰恰舍弃了此一线性的历史考察方式,他们有意抵制“回到源头的诱惑”,多少有点任意性地“刺入”(pierce)了第二国际这一时段。[7]其二,由此带出一个更深的疑问:在拉克劳与莫菲所述列的第二国际理论家中,竟没有一个人使用过霸权概念!所谓的“霸权概念的谱系”却是一个没有霸权的谱系!没有霸权,何以会有霸权的谱系?这分明是一个困局、一个悖论,而这恰恰是拉克劳与莫菲所需要的事态:解构必须面对困局并走进困局,因为没有困局就没有霸权,霸权始于困局。
从某种意义上说,拉克劳与莫菲引入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话语即是为了描述霸权出场的形态:霸权的出场是一种匿名的出场,“隐身”是它“在”的方式,它“在”,然而却没有获得命名!正是在此意义上,拉克劳与莫菲名之曰福柯式的“隐匿的考古学”(archaeology of a silence)[8]。这里,“silence”具有双重意味:隐匿与压制——它隐而不显,处于失声状态,因而被人遗忘。而其所以如此,乃是由于一种外在性的压制阻止了它的正常显现。一种本该出现的东西却隐于无形,一种将要出场的东西却被延迟,何种力量如此强大甚至如此恐怖,以至于使霸权如幽灵般隐身遁迹?霸权的运作又具有何种怪异逻辑,以至于在它如昙花般一现之际即遭受到无情的扼窒?解答这些谜团,恰恰是解构的任务。
正如索尔·纽曼正确指出的那样:“尽管‘解构’这个术语被极大地误解了,不过,它还是可以用来描述对分歧、断裂和对抗的揭示——这一揭示必然支持对社会领域的合理说明,但是这种说明还是被遮蔽着、被压抑着。拉克劳与莫菲以类似的方式把各种妥协、替代、沉默、逻辑断裂、偏离以及隐藏的声音统统展示出来,以使我们领悟到它们可能通达的地点并进而反思马克思主义的局限性。这一原创性的综合旨在显示马克思主义的政治要素中有一种超越经济决定论和阶级本质主义的狭隘限制的潜势;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原创性的综合明确承认政治有它自身的逻辑和动力。这就是霸权要素。”[9]依拉克劳与莫菲之见,在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内部,马克思主义已经出现了断裂,但这些理论家一个个施展历史编纂学的本领,竭力将这些断裂掩盖起来,饰之以连续的、统一的外观。“霸权概念出现的环境将是关于一种断层的那些环境(就形态学的意义来说),将是关于必须填补的裂缝的那些环境,也将是关于必须克服的一种偶然性的环境。霸权不会是对同一性的崇高揭示,而是对危机的一种反应。”[10]霸权概念的介入,即是偶然性的介入,但第二国际的理论家却试图用必然性遮掩这一偶然性,因此才需要一种独特的“谱系学”分析。就像尼采以谱系分析还原出理性主义道德史的非道德性一样,拉克劳与莫菲想借助此一方法披露出传统马克思主义内的“抑制史”,就如福柯以知识考古学来使人们联想到各种不连续性一样,拉克劳与莫菲欲以此种途径达到解构虚假统一性的目标。因此,霸权的“谱系学”不仅仅是历史情景性的预设,也不仅仅是思想背景的追溯,它本身就是解构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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