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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时期华北地区的内河航运及其环境难题

时间:2023-01-29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隋唐时期华北地区的内河航运及其环境难题由于在近代铁路出现之前,水运是最为经济和效率最高的一种运输方式,同世界上其他许多地区和民族一样,我们的祖先亦充分利用自己所在的水环境条件,大力发展内河航运事业,以大运河为代表,中华民族在这个方面所取得的伟大历史成就,人间无与伦比,这是举世公认的事实,相关学术成果,可谓汗牛充栋。以下进一步讨论隋唐时期华北内河航运发展的新形势,以及相关的水环境问题。
隋唐时期华北地区的内河航运及其环境难题_徘徊在人与自然之

隋唐时期华北地区的内河航运及其环境难题

由于在近代铁路出现之前,水运是最为经济和效率最高的一种运输方式,同世界上其他许多地区和民族一样,我们的祖先亦充分利用自己所在的水环境条件,大力发展内河航运事业,以大运河为代表,中华民族在这个方面所取得的伟大历史成就,人间无与伦比,这是举世公认的事实,相关学术成果,可谓汗牛充栋。然而,当我们立足于人与自然关系(具体来说是与水资源环境的关系)重新回顾中国内河航运兴衰过程,检视水资源环境利用与变迁的历史,特别是华北区域水资源环境变迁及其影响,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当今华北地区极目千里俱是平陆,水资源日益匮乏。这是成千上万年自然环境不断变迁的结果。其实,古代华北地区曾经有过相当良好的水资源环境,对于这个区域成为中华文明起源中心和中国历史前期经济、社会发展中心,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华北水资源环境的古今演变,影响了经济、政治、军事和社会生活的众多方面,其中也包括交通运输,并且这种影响仍将继续发展。在华北区域的交通运输史上,中古是一个颇值得追怀的时期,由于众多历史因素的交相影响与共同作用,内河航运事业取得了飞跃性发展,其前提条件是水环境仍然相当良好,水资源依然比较丰富。对此,我们曾反复提及。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华北内河航运与军事活动的关系》(见本书)一文中,笔者曾分段介绍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华北内河运输与军事、战争形势的特殊关系,并以此反观河流水文的基本状况。以下进一步讨论隋唐时期华北内河航运发展的新形势,以及相关的水环境问题。

一内河航运网络的主线与支脉

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相比,隋唐华北内河航运发生了一些重要变化。主要有三点。

其一,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河运主要服务于军事活动,即兵力和军需物资的调动。隋唐时期则主要服务于物质财富的内聚性运输,虽然向边地军镇输送物资也很重要,但更主要是将粮食和其他物资向政治中心———京洛地区聚集。

其二,魏晋南北朝时期,华北内河航运由黄河担纲,其他河流皆不具备主动脉的地位。隋唐时期,大运河全线贯通,成为比黄河更加重要的一条大动脉,与黄河分别略呈东西和南北走向,纵横交叉,构成了华北区域内河航运的大纲,连接枝蔓分散的其他大、小河渠,共同组成完整的内河水运系统。

其三,魏晋南北朝时期,一方面由于南北政权分立,另一方面由于南北水道时通时阻,不能实现全面联通,华北内河航运具有明显的“区限性”,舟船往还大体局限于中原地区。隋唐时期,随着南北统一和大运河全线贯通,华北河流成为全国内河运输网络的一部分,沟通的地域范围得到极大扩展。

大运河的全线贯通,是隋唐内河航运的最大发展,意义极其重大,影响十分深远。正是由于大运河的贯通,从当时北方最大的航运枢纽———洛阳出发,大小船只,东南可由通济渠进入淮河,南下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地区;向北可经永济渠北上幽州;往东可经黄河下游河道入海;往西则可由河入渭到达长安,直至关中以西,又溯流汾水,到达北都太原。华北乃至整个中国东部地区,因庞大的内河航道体系实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整合,水行之便,航运之盛,不仅超迈两汉,亦远出今人的想象。仅就华北区域而言,“若渭、洛、汾、济、漳、淇、淮、汉,皆互达方域,通济舳舻……”[1]“魏、镇、定、燕,航大河而毕至;陈、徐、潞、蔡,辇巨轴以偕来”[2]。州郡之间水道相通,往来方便。如就全国而言,则“且如天下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汉,前指闽、越,七泽十薮,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舰,千轴万艘,交贸往还,昧旦永日”[3]。这些巨大发展,具有极其深广的社会历史背景,从宏观视野来看,是中古前后两个阶段社会、政治和经济空间格局彻底改观的反映。更重要的是,自唐代中期以后,中国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逐渐错位,一千多年来,在南北跨区域的人员和巨量的“南粮北运”和“南财北输”中,大运河发挥了不可估量的重要历史作用。

由于大运河研究已经非常深入,相关论著篇牍山积,毋须重复,以免累赘。我们想要指出的是,以往研究者的目光几乎完全集中于大运河本身,对运河之外的其他天然河道(除黄、淮、汾、渭等大河之外)和人工河渠则甚少注意,而要全面了解隋唐华北水资源环境及其之于内河航运的影响,它们也许更能说明问题。

《新唐书》在陈述唐代漕运大要之后,有如下一段非常概括性的结语,称:“凡漕达于京师而足国用者,大略如此。其他州、县、方镇,漕以自资,或兵所征行,转运以给一时之用者,皆不足纪。”“不足纪”者,既因其事小,亦因数量众多,难以一一叙述[4]。兹不妨根据当时文献的零散记载,分区稍作列举,以便说明当时华北通航河渠之繁多,并以窥测其时河流水文的一般状况。

关中地区长安近侧,天宝二载(743年)韩朝宗引渭水入金光门,置潭于西市,以贮材木。大历元年(766年),黎干自南山开漕渠,抵景风、延喜门,入苑以漕炭薪。华阴县有敷水渠,开元二年(714 年)姜师度凿之以泄水害,至五年,樊忱复凿之通漕入渭。天宝三载,韦坚又开漕渠,“自苑西引渭水,因古渠会灞、浐,经广运潭至县入渭”。陇州有五节堰,武德八年水部郎中姜行本“引陇川水通漕”[5]。又有咸阳令疏秦汉故漕兴成堰,“堰成,罢挽车之牛以供农耕,关中赖其利”[6]

河北地区赵州昭庆县城下有澧水渠,仪凤三年(678年),李玄开“以溉田通漕”。开元二十五年,瀛州刺史卢晖开长丰渠,“自东城、平舒引滹沱东入淇通漕,溉田五百余顷”。神龙年间,姜师度在蓟州渔阳郡开平虏渠,“傍海穿漕,以避海难”[7]。蓟州以西的桑干水在初唐时期亦可通漕,唐太宗征伐高丽时,韦挺负责军粮漕运,派遣王安德“作漕舻转粮,自桑乾水抵卢思台,行八百里,渠塞不可通”。由于行至卢思台以后,漕渠壅塞,韦挺严重失职,被罢了官。然而,漕渠之所以不能通,乃是因为当时正值苦寒冬季[8],如在雨季汛期可料并不壅阻。

河南地区河、淮之间的运道,亦在前代基础上不断疏浚,间有新凿。如沧州无棣河本可通航,但“隋末填废”,唐高宗永徽年间,刺史“薛大鼎奏开之,引鱼盐于海。百姓歌之曰:‘新河得通舟楫利,直达沧海鱼盐至。昔日徙行今骋驷,美哉薛公德滂被。’”[9]孟州河、汴之间有梁公堰(又名梁公埭),隋代宇文恺所建,因年久失修、堰隳渠塞,开元二年李杰对故渠加以疏浚以便漕运[10]。开封有湛渠,“引汴注白沟,以通曹、兖赋租”[11]。陈、许一带亦屡有疏导琵琶沟和蔡水以通漕运的建议与行动。唐德宗时,田悦、李惟岳、李纳、梁崇义抗拒朝命,唐廷兴兵讨伐,急需军粮,“而李纳、田悦兵守涡口,梁崇义搤襄、邓,南北漕引皆绝,京师大恐。”杜佑认为:“秦、汉运路出浚仪十里入琵琶沟,绝蔡河,至陈州而合,自隋凿汴河,官漕不通,若导流培岸,功用甚寡;疏鸡鸣冈首尾,可以通舟,陆行才四十里,则江、湖、黔中、岭南、蜀、汉之粟可方舟而下,繇白沙趣东关,历颍、蔡,涉汴抵东都,无浊河溯淮之阻,减故道二千余里。”建议复通秦、汉故道,后因淮路复通,未能实行[12]。到了宪宗元和年间,王播上献陈许军琵琶沟运图,宦官李重秀亦称可通漕至郾城下北颍口,宪宗乃诏令韩弘发士卒通汴河,“于是船胜三百石入颍”[13]。事实上,颍河在唐后期已为重要运道,宪宗时期为供应讨伐淮西的军粮、马料需要,“初置颍水运使。运扬子院米,自淮阴溯流至寿州,四十里入颍口,又溯流至颍州沈丘界,五百里至于项城,又溯流五百里入溵河,又三百里输于郾城。得米五十万石,茭一千五百万束。省汴运七万六千贯”[14]。复往东,宿州曾开有广济新渠,开元时期,因“淮、汴水运路,自虹县至临淮一百五十里,水流迅急,旧用牛曳竹索上下,流急难制。(齐)浣乃奏自虹县下开河三十余里,入于清河,百余里出清水,又开河至淮阴县北岸入淮,免淮流湍险之害”。后因“新河水复迅急,又多僵石,漕运难涩,行旅弊之”[15]。唐代大运河之外最著名的一条运输线向为唐史学家所熟知的,这就是自长江入汉水、沔水,北上梁州和洋州,再西转进入关中的运道。《资治通鉴》说:“自丧乱以来,汴水堙废,漕运者自江、汉抵梁、洋。”[16]当东路运道阻绝时,这条运道就成了李唐王朝的系命悬丝。不过,由于这条航线曲折迂回,水流险急,漕运能力有限,一旦东部紧张局势稍有缓解,漕运必定复归东线。为了保证运河航道通畅,朝廷对淮、汴之间的将帅任命也特别重视而谨慎。

要之,有唐一代在凿通新渠以应对危急、疏浚旧道以保证航运通畅和发展地方水运等方面,都作了相当巨大的努力。根据以上勾画,可知唐代华北内河航运路线并不局限于大运河和几条大河,而是一个相当完整的网络。大运河以及黄、淮等大河无疑是漕运的主动脉,但各地众多较小河渠的作用也不应该被忽视。正是由于这些支脉血管互相配合,隋唐河运网络才得以更好地发挥通利四方的转输功能,尤其是黄淮之间的多条河道,在“安史之乱”以后运河因战争或强藩悍将阻隔之时,不时担任主航线的作用。因此,考察隋唐内河运输系统,眼光不应仅仅局限于大运河和黄、淮、汾、渭,对于众多较小河渠运道,亦应投以一瞥。正是由于众多较小的河渠亦能行船、通漕,让我们有理由对当时华北地区的水环境,特别是水资源的丰富程度做出更高的判断。

二内河航运的难题及其解决方法

即使在水资源仍较丰富的中古及其以前,华北内河航运亦存在着诸多环境方面的困难。在早期,它们大多是由于区域自然生态环境特点所造成的,越往后,人为因素的影响就越大。与南方地区相比,华北地区除降水量和河流径流量总体较小外,还有两大不利因素:其一,降水的季节变率和年变率都很大,当地降水集中于夏秋之交,其他季节则降水甚少。多雨年和少雨年的年降水量常常相差数倍。这种气候特征,决定当地河流的流量季节和年度变差都很明显,进而导致河渠运输能力的变化幅度显著。其二,华北主要河流大都发源或流经土层深厚、土质松软的黄土地带,一旦地表森林植被受到破坏,暴雨型的降水极易引起严重水土流失,一方面导致河流易于决溢泛滥,另一方面亦导致河流水道移徙、淤塞,失去通航能力。这两个问题对华北内河航运所造成的困扰,在汉代尚不明显,中古以后则不断增加。

综合史籍所透露出来的信息,环境因素对中古华北内河航运所造成的难题,主要有如下几端:一是特殊河段水流峻急,过往舟船常遭覆没之灾;二是干旱年份和枯水季节河流水量不足,船只无法通行;三是不少河流运道经常淤阻,不能通航;四是在雨季暴雨天气下,舟船时遇风涛之患;五是不同河流与航段的水文环境差异很大,造成转运迟滞、运输成本过高和危险系数增大。

黄河三门砥柱向为黄河航运中的最大险关,早在西汉时期就令人倍感困扰,力图规避[17]。唐代经过砥柱的漕船,“覆者几半,河中有山号‘米堆’;运舟入三门,雇平陆人为门匠,执标指麾,一舟百日乃能上”。由于很多船工在此溺死,当时甚至流传“古无门匠墓”的谚语!然而,对于定都关中的王朝来说,能否将大量粮食物资漕转长安乃是生死大事,砥柱之险是不得不认真面对的。隋朝初年,朝廷为了增加漕粮,派人“向蒲、陕以东募人能于洛阳运米四十石,经砥柱之险,达于常平者,免其征戍”。但对克服砥柱之险并没有采取任何有效措施;唐朝初年,长安人口未众,朝廷官员禄廪尚少,贞观、永徽之际每年漕粮不过一二十万石,尚未构成运输压力。永徽之后,长安城以及周围地区人口日增,粮食供应的压力不断增大,由于漕运不济,乏食缺粮成为严重的政治问题,以至皇帝不得不时常率众移驻东都,以就积贮。但是唐朝始终没有放弃克服砥柱之险的努力,先后采取了凿三门山以通陆运、开凿栈道以挽漕舟等重大举措,只是均未取得明显成效,可谓屡败屡开,屡开屡败。

除了砥柱之险外,淮水与汴水之间的运路,自虹县至临淮一百五十里,水流亦很迅激,船工用牛拉竹索上下通过,流急难制。唐代齐浣曾上奏,请自虹县以下开河三十余里入清河,百余里出清水,又开河从淮阴县北岸入淮,企图避免淮河水流湍险之害。然而,不久之后,新开河渠之水也转迅急,并且河中又多僵石,“漕运难涩,行旅弊之”[18]

由于华北降水量的季节和年度变差大,兼以特殊的地质和土壤环境,河流水量大小无常,河道经常淤塞,造成了漕运不畅。随着环境不断变迁,这些问题越来越严重。渭水是漕运的关键河段,自西汉至隋唐一直特别重视渭河水道的通畅,但前后所需解决的问题却不同。西汉时期,渭水迂曲萦回达九百里,漕运耗时太长,为此朝廷组织人力开挖了一条长三百里的便近漕渠[19]。随着流域生态环境进一步改变,至隋代,又出现了新问题,“渭川水力,大小无常,流浅沙深,即成阻阂”,常常不得不掊沙而进,隋朝不得不再次“东发潼关,西引渭水,因藉人力,开通漕渠”[20],实施了开凿广通渠(或者还有富民渠)、引渭水入运渠以通黄河的工程。黄淮之间以及河北的运渠水道也有同样的问题。针对运道淤塞、流量不足问题,历代政权或排淤清障疏浚水道,或设立堰闸斗门、束水引流,增加河渠水量,或开挖新的河渠替代旧的运道,人力物资耗费巨大。

由于华北降水多为暴雨型,狂风骤雨往往导致河水暴涨,决溢泛滥,漕船覆没的情况不时发生,以唐玄宗时期的漕运中心洛阳城最为典型。史书记载:开元四年,洛水决溢,沉没舟船数百艘;开元十四年,瀍水暴涨,流入洛漕,漂没诸州租船数百艘,溺死者甚众,漂失杨、寿、光、和、庐、杭、瀛、棣租米172 896石,及各种钱绢杂物无数;十八年,瀍水再次暴涨,漂损扬、楚、淄、德等州租船;同年,洛水泛涨,冲坏天津、永济二桥及漕渠斗门;二十九年,又爆发洪水,伊、洛及其支流皆溢,东、西运漕又遭隳坏[21]。可见漕运受恶劣气候和洪水暴发的影响和损害相当严重。

隋唐时期,随着南方经济的发展,南方粮食、财货北运的规模不断扩大,华北与“东南八道”的内河航运连接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难题:由于南北节序不同,河流运道中的水量,丰俭、涨落变化无常,差异明显,常常导致漕船阻滞迟缓。

由于漕运关乎国家命脉,必须寻求通盘计划和方案来解决上述难题。在这方面,唐代君臣可谓殚精竭虑,不断有人提出并且实施各种因应策略,其中最完整的策略出自漕运名臣裴耀卿。从开元十八年开始,裴耀卿多次提出改革漕运的建议。他认为,漕运除三门砥柱之险外,主要存在两个问题:其一,自扬州至京洛水道,因节序不同,河水涨落不随人意;其二,江南百姓不习惯在黄河中行船。这两个问题导致漕转途中节节滞留,耗费、折欠、盗隐严重。他所提出的解决方案,概括地说是沿途置仓、分段递运。裴耀卿奏称:“……窃见每州所送租及庸调等,本州正月二月上道,至扬州入斗门,即逢水浅,已有阻碍,须停留一月以上。三月、四月以后,始渡淮入汴,多属汴河干浅,又船运停留。至六月、七月后,始至河口,即逢黄河水涨,不得入河。又须停一两月,待河水小,始得上河。入洛即漕路干浅,船艘隘闹,般载停滞,备极艰辛。计从江南至东都,停滞日多,得行日少,粮食既皆不足,折欠因此而生。又江南百姓,不习河水,皆转雇河师水手,更为损费。”针对这些问题,他建议:“……于河口置一仓,纳江东租米,便放船回。从河口即分入河洛,官自雇船载运。河运者至三门之东,置一仓。既属水险,即于河岸傍山车运十数里;至三门之西,又置一仓。每运至仓,即般下贮纳。水通即运,水细便止。渐至太原仓,溯河入渭,更无停留,所省巨万。”在他的建议和具体组织下,“于是始置河阴县及河阴仓,河清县置柏崖仓,三门东置集津仓,三门西置三门仓。开三门北山十八里,陆行以避湍险。自江淮西北溯鸿沟,悉纳河阴仓。自河阴候水调浮,漕送含嘉仓。又取晓习河水者,递送纳于太原仓,所谓北运也。自太原仓浮渭以实关中”。历来研究者都已注意到唐代运河沿岸设仓之多、仓贮之盛,在此我们要特别强调的是:这一情况,固然有其社会原因,但主要是由于水文环境状况所迫,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不尔。由于河运沿途气候节序的差异,南北河流航道的水文状况不同,致使唐代不得不采取如上特殊策略与之相适应。由于采取了“沿途置仓、分段递运”的策略,制约漕运的两个难题均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解决,三门砥柱之险也暂时规避了过去。因此,裴耀卿主持漕运“凡三年,运七百万石,省脚三十万贯”[22],华北河运事业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裴耀卿去职之后,李齐物继掌漕政。为适应日益扩大的漕运需要,李齐物仍然绞尽脑汁,试图打通砥柱漕通之路。开元二十九年,他主持“凿砥柱为门以通漕,开其山颠为挽路,烧石沃醯而凿之。然弃石入河,激水益湍怒,舟不能入新门,候其水涨,以人挽舟而上”,再次以失败而告终。韦坚继李齐物之后领漕事,他所做的一件大事是:“治汉、隋运渠,起关门,抵长安,通山东租赋。乃绝灞、浐,并渭而东,至永丰仓与渭合。又于长乐坡濒苑墙凿潭于望春楼下,以聚漕舟。”于是乃有在广运潭聚辏天下漕船宝货的盛举,一年“漕山东粟四百万石”[23],漕运数额达到李唐时代的极盛。

“安史之乱”以后,漕运状况逐渐恶化。根据刘晏给元载的陈状,当时漕运存在诸多严重问题,除运河沿岸经济凋敝、镇将跋扈、盗寇横行、转漕役苦严重不均等社会性因素之外,河渠淤废、运道不畅等环境问题也很突出。他说:“河、汴有初,不修则毁淀,故每年正月发近县丁男,塞长茭,决沮淤,清明桃花已后,远水自然安流,阳侯、宓妃,不复太息。顷因寇难,总不掏拓,泽灭水,岸石崩,役夫需于沙,津吏旋于泞,千里洄上,罔水舟行。”当然,不同河段水文状况的差异还继续存在。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刘晏一方面检视和修复运道设施,另一方面继续采取裴耀卿分段递运的策略,“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江南之运积扬州,汴河之运积河阴,河船之运积渭口,渭船之运入太仓。岁转粟百一十万石,无升斗溺者”。由于他的积极经营,不仅漕运得到很大恢复,而且大大节省了开支[24]。然而,刘晏死后,漕法复隳,因各种环境因素所导致的河运难题,更加日益严重。

更值得注意的是,中晚唐时期,一些重要河渠运道开始出现灌溉和航运用水的严重矛盾。这是此前时代所未曾见的。魏晋北朝时期,一些较小的河流水道,或因天气大旱、水量减少,或因河道、堰闸和斗门年久失修,或因航行时间正值枯水期,时有阻滞不通的情况,但尚未见到灌溉与航运用水发生严重矛盾的记载。然而,到了中晚唐时期,因河道附近有人盗水灌溉导致河渠水量不足、漕船停滞的事情却屡有发生。由于漕运是国家命脉所系,因此唐朝对水流管理十分严格,运道沿途经常有官员检视,盗水灌溉要受到严厉惩罚。《唐会要》卷87载贞元二年(786年)皇帝敕书云:“漕运通流,国之大计。其河水每至春夏之时,多被两岸田莱盗开斗门,舟船停滞,职此之由。宜委汴宋等州观察使选清强官专知,分界勾当。其郑州、徐州、泗州界,各仰刺史准此处分,仍令知汴州支遣院官计会勾当。”但各地盗决现象仍不断发生。唐德宗时,淮西节度使吴少诚擅自开决司、洧等水溉田,朝廷“遣中使止之,少诚不奉诏”。又令卢群出使蔡州诘责,吴少诚才停止决河灌溉的举动[25]。又据沈亚之《淮南都梁山仓记》一文记载:“大梁、彭城控两河,皆屯兵居卒,食出官田。而畎亩颇夹河,与之俱东,仰泽河流,言其水温而泥多,肥比泾水,四月农事作,则争为之派决而就所事,视其源绵绵,不能通槁叶矣。天子以为两地兵食所急,不甚阻其欲。舟舻曝滞,相望其闲,岁以为常,而木文多败裂。自四月至七月,舟佣食尽不能前。”[26]由于当时这个问题相当严重而且经常发生,因此成为朝廷政务中的一个重大课题,并在官吏铨选试题上得到反映。白居易在某次铨选考试中曾碰到过这样一道题:“得转运使以汴河水浅,运船不通,请筑塞两岸斗门。节度使以当军营田悉在河次,若斗门筑塞,无以供军。”要求参加铨选者提出自己的看法。白居易认为:漕运事关国家大局,而灌溉只是一方小利,无疑应是后者服从于前者[27]。这些事实表明:唐代至少是黄淮之间的运道,时因灌溉与河运的矛盾而不能顺利通航。这一方面反映了农业生产的发展,同时也反映水资源逐渐减少,河流航运的条件逐步走向恶化。

三结语

关于古代华北的内河航运,以往学者已经做过大量研究,但大抵仅从经济与社会层面着眼,很少透过纷杂的社会史实揭櫫水资源环境变迁的背景。本文根据有限的史料,对隋唐华北内河航运重作简要梳理,侧重陈述了水资源环境及其变化对航运发展的影响。

毋庸置疑,内河航运是以良好的水资源环境为基础和前提条件的,水资源状况及其改变对内河航运的兴衰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中古时期,特别是唐代,华北内河航道四通八达,正是由于良好的水资源条件为之提供了环境支持。后世华北内河航运逐渐衰退,至如今已不足道起,乃是由于当地水环境逐渐恶化、水资源渐趋匮乏所致。反过来说,中古华北内河航运事业繁荣发展的事实,证明当时这个地区曾经拥有相当良好的水资源环境,远非今日之情景。两者可以循环互证。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中古华北内河航运事业的发达,为我们穿越现实的迷雾(对当今华北地区严重缺水的直观印象),认识中古及其以前的“黄河轴心”时代中国文明发展的生态环境基础,提供了巨大的遐想空间。

具体考察中古时代华北内河航运的发展变化,我们可以看到:隋唐时期华北内河航运的主要动力,已由军事活动需要转向内聚性物资漕运需要。也就是说:前后两个时代的发展具有各自的阶段性特征。隋唐时代,由于朝廷重视,内河航运系统不断扩大和完善,众多大、小河流与人工沟渠、堤防、堰闸、斗门等设施,共同构成华北内河运输系统。在这个系统中,大运河全线贯通无疑具有巨大历史意义,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个区域乃至全国内河航运的整体面貌。大运河与黄、淮、汾、渭等等,构成了当时北方内河航运的主要动脉。除这些大河之外,还有许多河流具备一定的航运能力,并且发挥过实际的功能,使内河航运具有较大的区域纵深。

但是,由于当地气候、水文环境的特殊性,兼以人类活动的负面作用(主要指破坏森林植被,引起严重水土流失,导致运道淤阻),当时的河运存在着诸多不利因素,遭遇了许多困难,尤其是河流水量的季节和年度变差很大,河道淤塞甚至存废无常,导致水道易于阻滞,内河航运缺乏稳定性。尽管如此,彼时华北内河航运一度相当繁荣发达是不争的事实,古人“百川通流,楼船万艘,千里相望”,“互达方域,通济舳舻”和“弘舸巨舰,千轴万艘,交贸往还,昧旦永日”之语,并非全无根据的夸饰之辞。相关史实充分证明:直到唐代,华北大小河流的水量仍是比较丰富的,可以支持较大规模的水上交通运输,与今日水资源严重短缺的环境状况实有天壤之别。在经历了千余年的变迁之后,昔日繁忙的河运景象,逐渐从当地人民的记忆中永远消失了,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变化!

【注释】

[1]《旧唐书》卷43《职官二》。

[2]《全唐文》卷92昭宗三《改元天祐赦文》。

[3]《旧唐书》卷94《崔融传》。

[4]《新唐书》卷53《食货三》。

[5]《新唐书》卷37《地理一》。

[6]《新唐书》卷53《食货三》。

[7]《新唐书》卷39《地理三》。

[8]《新唐书》卷98、《旧唐书》卷77《韦挺传》。

[9]《唐会要》卷87《漕运》。

[10]《新唐书》卷39《地理三》。

[11]《新唐书》卷38《地理二》。

[12]《新唐书》卷53《食货三》。

[13]《太平御览》卷332引《唐书》。按:该文今本两《唐书》均无,引自何处不得而知。《全唐文》卷714李宗闵:《故丞相尚书左仆射赠太尉太原王公神道碑铭(并序)》亦云“其间沟琵琶,导颍河,以漕轻舟,师人坐受其饱。疏三门,挽沉石以济巨舻,关中遂忘其饥”。足见其时对这一故道的重视。

[14]《旧唐书》卷15《宪宗纪》下。

[15]《旧唐书》卷190中《文苑》中《齐浣传》、《新唐书》卷38《地理二》。

[16]该书卷223《唐纪》三十九“代宗广德二年”。类似的记载又见《旧唐书》卷155、《新唐书》卷163《穆宁传》。

[17]西汉试图沟通褒、斜二水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谋求开通一条安全运道,以避开三门砥柱之险;河东太守番系在河东汾阴、蒲坂开垦河壖弃地,目的是为了增加关中的粮食供应,减少对关东漕粮的依赖,缓解砥柱之险所造成的漕运压力。对此,辛德勇先生曾有所论及,可参见所著:《西汉时期陕西航运之地理研究》,《历史地理》第21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18]《旧唐书》卷190中《文苑》中《齐浣传》。

[19]《史记》卷29《河渠书》。

[20]《隋书》卷24《食货志》及宇文恺、韦孝慈、郭衍等传。

[21]《旧唐书》卷37《五行志》、《新唐书》卷36《五行三》。

[22]均据《通典》卷10《食货十》。

[23]《新唐书》卷53《食货三》。

[24]《新唐书》卷53《食货三》、《旧唐书》卷123《刘晏传》。

[25]《旧唐书》卷140《卢群传》。

[26]《全唐文》卷736沈亚之三。

[27]《全唐文》卷672白居易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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