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护动物的误区

在参与动物福利事业的过程中，我常常要说服那些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正常人。

我对这一领域最大的贡献就是采用食品安全管理体系（Hazard Analysis Critical Control Point，简称HACCP）的理念，并将其应用到动物福利事业中去。我为美国农业部设计的动物福利审核表就是仿照这个体系制定的。

这个审核体系主要是分析饲养场牲畜福利的关键控制点。我给关键控制点下的定义：能够涵盖各种问题的一个可测量因素。例如在审核饲养场上的牛时，我只考察一点，那就是牛的腿部是否健康。许多因素都会影响到牛的行走能力，如基因问题、牛圈里地面的状况、饲料的质量、脚部有炎症、蹄子上有问题、饲养者过于粗暴等。有的审核者会把所有这些因素都分别评估，因为他们认为好的审核应该全面而深入。

但我不是这样做的，我只评估一个方面，即有多少牛瘸腿。我只要了解这一项就够了，因为这一项就可以涵盖各种可以导致牛瘸腿的问题。如果瘸腿的牛太多，这个饲养场就无法通过审核，事情就这么简单。要想通过下一次的审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出导致瘸腿的原因，并加以解决。如果管理者知道问题出在哪，他马上就可以采取措施进行解决。但如果还不清楚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可以马上找专业人士帮忙寻找问题所在，然后再加以解决。

我的动物福利审核表上有五个关键评估，只有审核者达到这五个评估要求，才能确保肉类加工场里的动物受到人性化的待遇。

第一，牲畜一次性昏厥或者毙命的比例。（不能低于95%）

第二，牲畜昏厥后，始终保持昏迷的比例。（必须保证100%）

第三，在处理和致晕牲畜过程中，牲畜发出惨叫（例如尖叫、吼叫或者哞哞叫，就好像人类在喊“哎哟！”或是“吓死我了！”）的比例。（不能超过3%）

第四，牲畜摔倒的比例（牲畜对于摔倒会感到非常恐惧，而正常情况下地面不太泥泞的话，牛是不会摔倒的）。（应该小于1%）

第五，使用电棍的比例。（不超过25%）

下面是五种虐待行为，涉及其中之一就无法通过审核。

第一，用锁链拖拽活的牲畜。

第二，有意让牲畜互相践踏。

第三，把电棍或其他物体插入牲畜身上的敏感部位。

第四，有意对着牲畜猛力关门。

第五，失去控制时殴打牲畜。

要想评价一个饲养场上牲畜的福利情况，只要知道这十个细节就够了。根本不用考虑地面是否很滑，而很多审核者都喜欢检查这一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只要说到对饲养场的审核，他们每个人都会想到地面的状况。我不管地面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只要知道是否有牲畜滑倒就行了。如果有牲畜摔倒，地面就一定有问题，这个饲养场就不能通过审核，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样做饲养场也喜欢，因为这是他们力所能及的。审核应该建立在审核者能够直接观察到，同时也能客观观察的现象之上。例如，在处理过程中牛哞哞直叫，或者不叫，简单明确。

我的审核表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特征，那就是简洁易记。人们是能够记住两套各五个指标，正常的工作记忆就可以记住这些细节。

但我却发现许多学术界人士和政府官员仍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多数偏重语言思维的人感到很难相信，这么简单的审核表能够真正有效。就像操作杠杆试验中的那些人一样，他们认为简单的就是错误的。他们意识不到，上面五个关键控制点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考察三到十个其他因素，因为任何一点不达标都会给牲畜带来同样的不良后果。

如果让这些过于偏重语言思维的人负责审核过程，他们往往会犯下面五种关键性的错误：

第一，他们起草的审核标准往往过于主观，非常含糊。他们只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如“尽可能少地使用电棍”和“地面不能太泥泞”。这样审核者本人就不得不自己确定，怎么样才算是“尽可能少地使用”，而一份合格的审核表应该让每一个人都可以看懂，让每一个人都可以判断被审核者是否符合要求。

第二，由于某种原因，偏重语言思维的人往往过于重视评估输入，如设备维护表、员工培训记录和机器设计方面的问题，而忽视评估输出，即动物实际上情况如何。合格的动物福利审核表评估的是动物本身，而不是饲养场。

第三，偏重语言思维的人几乎总会把审核表弄得过于复杂，而实际上，一份有一百个条目的审核表还不如只有十个条目的审核表好用，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第四，偏重语言思维的人沉浸于审核书面材料，他们评估的是饲养场的各种记录，而不是动物本身。好的动物福利审核则恰恰相反。

第五，偏重语言思维的人往往会意识不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结果小题大做，主次不分。

所有这五个错误都对牲畜不利。如果把审核过程弄得过于复杂，审核者就会专注于种种细枝末节，就会对饲养场的具体管理指手画脚。他们不是看动物身上会出现什么结果，而是会告诉饲养场应该怎样修建地面。为了确保地面没有问题，他们还会专门对饲养场的建筑进行检查，而在这个过程中动物就被忘到一边了。我不关心地面什么样子，我只关心牛，只要知道它们会不会摔倒就够了。

审核者往往分不清事物的主次和轻重，如果你给他们一个有一百条注意事项的审核表，他们会认为其中五十条都很重要，而实际上也许关键的只有十条。如果饲养场无法通过十条关键控制点中的任何一条，它就无法通过审核，事情就这么简单。但如果同样一条出现在一百条中，事情就显得没有那么举足轻重。

更糟糕的是，如果审核者手里拿着一个又长又复杂的审核表，他就会对一些重大的问题视而不见，即使这些问题审核表上都提到了。朋友给我说起过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一个肉类加工场的电击设备出了问题，他们干脆直接把牲畜活生生地用钩子挂着放到屠宰线上。但这种事情竟然逃过了农业部派来的审核者的眼睛，因为他们只注意到有个工人用力击打猪的臀部，还写信向上级反映此事。这家加工场存在这么恶劣的重大问题，让牲畜活生生地躺在屠宰线上，就凭这一点就无法通过审核。但审核者对这种情况视若无睹，或许他也看到了，但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我想这种视而不见的现象一定和正常人知觉的局限性有关。无论如何，要让一个审核者对加工过程中的一百个细节进行审核，他就很容易会对某些事情视而不见，就像前文提到的试验中的那些人一样，他们因全神贯注于球赛，而注意不到那个装扮成大猩猩的妇女。当然我并不是说打猪臀部没有问题，这也是不对的，应该加以改正。但如果审核项目列表太长、太烦琐，审核者就会过分集中于一些无关大碍的细节，而忽视那些真正要紧的因素。

这类事情我已经见过许多。大约一年前，我去参观欧洲的饲养场。为了改善条件，有关人员正在按照审核表上一百个不同条目对饲养场进行不间断的监督，但实际上那里的饲养场情况很糟糕。

有时，那些偏重语言思维的人列在审核表上的项目，根本就不符合实际情况。例如，我曾帮肯德基公司提高动物的福利标准，偏重语言抽象思维的人会把“每晚关灯四小时以上”放到审核表中，但要让饲养者凌晨三点起床到饲养场看是否熄灯，这怎么可能呢？对于书面材料上的东西我是不会完全相信的。

我要审核的不是灯光，而是关掉灯光对鸡群的福利所产生的结果。灯是必须要关掉的，因为黑暗中小鸡的成长速度会放慢。现在的鸡长得太快，它们的身体快速膨胀，双腿却不堪重负，站都站不起来，这是很糟糕的。黑暗能够减缓小鸡的成长速度，因此熄灯非常重要，否则鸡腿瘸了，其福利自然也不会好。我见过有的养鸡场上一半的鸡都瘸腿，而我在审核养鸡场时，一个非常重要的考虑因素就是，那里的鸡是否能够正常行走。如果鸡腿是瘸的，那就有问题，养鸡场不能通过审核。

我强烈反对只审核书面材料，因为只要人愿意，书面材料是可以任意更改的。但对于能够直接观察到的事物，想弄虚作假是很难的。我不要看他们对电击设备的维护记录，如果电击设备得到了良好的维护，那它就一定很好用，我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我会检查鸡的翅膀是否骨折，以此了解动物本身的情况。

只审核书面材料和长达一百个条目的审核表还会导致另外一种危险情形，即实际情况在不断恶化，但是却没有人能够觉察到。如果你的注意力偏离动物本身，只专注于书面材料，很快不好的就会变成常态。

我必须强调一点，维持饲养场动物福利的标准是一项持之以恒的责任。食品安全管理体系的整个原则就是，一定要坚持遵守评估标准，否则事情会变得不可收拾。这有点像坚持减肥，你必须要保持对整个过程的掌控能力。只审核书面材料，会使审核标准在无形之中逐渐下降，最终导致动物福利状况的明显恶化。

不幸的是，对于偏重抽象语言思维的人来说，有一百个条目的动物福利审核表似乎比只有五个条目的要全面周到得多。但我绝对能够证明，比起按照一百个条目接受审核的饲养场，按照只有十个条目接受审核的饲养场，动物受到的待遇要人性化得多。这并不是说，我设计的审核表仅仅适用于检查重大的细节，它同样适用于细微的细节，只不过小细节已经被包括到了大细节之中。

虽然我的审核表只有五个关键控制点，但这个审核表的要求却非常严格，许多饲养场并不一定能够顺利通过。后来麦当劳开始对其供货商进行审核，1999年，他们拒绝从一家原本是其主要供货者的饲养场进货，因为这家饲养场没有通过审核。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还暂停从另外几家饲养场进货。从此，整个牲畜饲养业开始谨慎起来，饲养和屠宰的过程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你要是去参观，就会发现饲养员处理牛的方式非常好。所有的饲养场使用我的审核表接受审核，比起使用一百个条目的审核表效果要好，大大改善了牲畜的待遇。

现在多数大饲养场都是由麦当劳、汉堡王和温蒂这样的国际连锁餐馆内部来审核的。四年前，麦当劳开始要求其供应商根据我设计的标准审核他们的加工场，现在几乎所有的加工场都能轻易通过审核，走进加工场你会发现，那里已经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我把1999年之前的时间称为前麦当劳时代，把此后的时期称为后麦当劳时代。1999年之前，加工场也许会购买最好的设备，但他们并没有对其加以维护，而是任其生锈毁坏。他们没有花足够的时间和金钱，训练和监督他们的员工，也没有将不称职的人炒鱿鱼。后来麦当劳开始对加工场进行审核，于是他们开始登录我的网页，学习他们应该掌握的东西。从那以后，一切变化如沧海桑田。

1999年前的二十年，我一直在给加工场安装设备，有的加工场充分使用了这些设备，但也有的将设备拆卸，使其成为一堆废铁。现在我安装的设备能够得到完好的维护，没有零件会遭受破坏。从业后的前二十五年，我是硬件工程师，现在我终于开始安装管理“软件”了，北美洲约一半的饲养场安装了我设计的硬件设备，我训练这些审核员，就像给设备安装运行软件。

我设计的五点审核表很简单，也很有效。即便如此，即便能够证明复杂的审核表效果不佳、只会使牲畜受害，我还是要继续坚持不懈地为推广五点审核表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