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城的神之子民

3月3日早上10点左右，康布罗纳将军带领的先兵队率先进入卡斯特兰岩石城，并直接去市政厅报告说皇帝从厄尔巴岛杀回来了，请当地政府官员准备军粮与骡马。话说，当地的主管刚由路易十八任命，新官上马不久应该严厉制止拿破仑通行，维护路易十八的利益才是。然而卡斯特兰城人口刚过千，是个虔诚的宗教城市，不擅战斗更不好斗争。据路易十八派出的马塞纳大将军回忆道，得令追击拿破仑一行的时候，拿破仑他们早已超出两天的行程，擒获他是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所谓见风使舵，当地长官见势便乖乖地为拿破仑一行准备军饷去了，并且在市政府厅内为皇帝准备好午餐，恭候其大驾光临。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不同于之前黯淡的情形，拿破仑到达卡斯特兰的时候，城里的军乐响了起来，鼓声热烈，人们分列两行高喊着“拿破仑万岁”来迎接他。此情此景，一扫拿破仑之前的忡忡忧心，他一身戎装，头戴经典的拿破仑双角帽，骑在白马上昂首挺胸，向当地人民挥手致意。之后，他与当地官员在市政府一一会面，承诺他们一旦夺权成功便封他们官位。令人费解的是，卡斯特兰城在雅各宾派最后挣扎阶段，拿破仑扶摇直上之际，仍听政于雅各宾派，是当地最后一个雅各宾联营城镇；而拿破仑下台之后，卡斯特兰又很快隶从于路易十八；这会儿拿破仑摇着大旗走上复辟之路，卡斯特兰却又款款相迎。这种种表现难免给人一种毫无立场、没有主见的印象。答案在亲临卡斯特兰，仰望巨岩顶端圣母像的瞬间不解自明。

©法国卡斯特兰地方旅游局

卡斯特兰位于非常著名的韦尔东大峡谷（George Verdon）上游，在海拔九百多米的山脉间，碧绿的韦尔东河在一旁溥溥川息。这座古老而平静的山岩小镇，全因一样天赋神物，便显得神秘乖张，充满了一股令人无法分辨是谜语还是咒语的味道——一块兀自立于城口的巨大天然磐石，高184米，宽75米。没有人知道它从什么时候开始坐落于此，千万年如一日，那样肃穆端庄，纹丝不动，却统领着整个城镇老百姓的安危与喜乐。汉乐府诗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用到卡斯特兰的故事上，恰可换作“神当作磐石，民当作蒲苇”。在812年间，当时的撒拉逊人，本着所谓先知的教诲，充斥着血洗为傲的斗志，意图统治世界并改变全世界的宗教。他们在南欧一带尤为猖狂，拿下西班牙的同时，也大肆进攻法国南部地区。南部的尼斯、旺斯等先后失守。卡斯特兰天生带巨石，仿佛神降人间，对于到处寻觅圣地的撒拉逊人来说是一风水宝地，于是大举进攻，火烧火燎，血祭屠城。城毁人亡，残留的城民们纷纷爬上巨岩，也许真的是神灵佑护，磐石之上竟延展有一百六十多平米的平原。从此，人们在磐石上重建家园，幸存下来。巨石高高在上，类似于军防哨，加上坡路泥石混杂，不利敌人侵犯，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很大程度上保护了他们的安全。如今人们依然能在巨岩上看到当年人们建造的古城墙的遗迹。

韦尔东大峡谷中一处700米直崖

基督徒们常把耶稣比喻成磐石，默默隐忍，又坚不可摧，所以磐石不言而喻地带有一种宗教意味。历经劫难后，该磐石为卡斯特兰人民带来了庇护，进一步加深了他们对此巨石的崇仰之情。852年，人们便在大磐石顶端建造了圣母院，面朝太阳升起的东方。这座教堂全身皆由石头建成，圣母雕像高高在上，不论何时，只要抬头，便可遇见她威严慈爱的目光。15世纪，路易十一收并普罗旺斯地区入法国版图，便下令推倒普罗旺斯地区所有的防卫性高地建筑，唯独留下了卡斯特兰巨岩上的圣母院。

“来到卡斯特兰，就要去和圣母问个好”，带我游览的当地小伙罗纳尔看了看天色，准备冒个险，在太阳西沉的最后半小时内带我上岩顶。他的这句话不禁让我想起信佛的母亲，她常跟我说“路过的庙要拜”，可见普世之下，哪怕宗教不同，信徒们的虔诚大多类似，还原出一份人性深处的平等，一种对美好生命的愿景，以及对超越自我的神秘力量的敬畏。正沉思着，突然脚底打滑，踩上一块尖石头，来了个大踉跄，滑下两级石梯。罗尔纳赶紧过来扶我，我疑问为什么石梯不用好好的完整的石块，而都用碎石砌得凹凸不平，不便于人们上山。他笑着回答，用这样的方式，人们就必须低头看脚下的路，而“低头”上下正是对圣母的敬意所在。一路上，罗纳尔给我介绍每一个道旁的圣像，他们的名字、历史与故事，仿佛介绍他的家人那样充满热情，巴不得我能上前跟他们握个手似的。一一拜见完圣像，刚才还说得兴高采烈的罗纳尔，突然安静下来。我随他登上一个坡，顿时被铺展在眼前的壮丽景色打动：整个卡斯特兰尽收眼底，俯瞰屋顶的石瓦有红色、橙色、粉色，在斜阳下泛着温柔的光。一排排石房以中心广场为准，一瓣瓣密整地散布开来，仿佛一朵巨大的红莲花，悠然地绽放于山群之中。远远的，夕阳红透了，镶嵌在重山里，一副醉意，撑不了多久就要掉下去的样子。白天绿得耀眼的韦尔东河，这会儿在暮色里渐蓝渐黛，像准备开始夜生活的妩媚女子眯起的眼线。“太美了，”我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可不是嘛，我永远都看不够，”罗纳尔深情地望着这一切。

到圣母院的时候，天色已暗，教堂里没有灯，却有无数祈愿的蜡烛摇曳生光。就着烛光，依稀可见教堂的每一面墙上都挂满了致谢辞版。据说，19、20世纪以来，很多人在这里看到圣母化身，也流传着各种如愿以偿的故事。对于许愿还愿的事情，和不少人一样，我曾有不解。一次偶然的经历给了我一种玄秘以外的解释。多年前去看医生，那时刚毕业，为前路的选择而迷茫有点神经衰弱。医生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要静下来，仔细地听心里的声音，不断问自己到底要什么，每个阶段的想法也许会不同，但只要是你心里真正想要的，总有一天一定会实现的。道理很简单，人的意念其实是生物反应，当你的意念强烈到渗透到细胞里，那潜意识中每个细胞都会激励各个器官往同一个方向去用力，你身边的气场也会因此被带动……被他说得神情恍惚，当时的我琢磨是不是自己翻错黄页，找的不是医生而是巫师。而就在他给我打了肯定能行的那个强心针后，我竟然在2008年经济危机爆发之时，奇迹般地于法顺利找到工作，解决了那个阶段的忧虑。随着时间的推移，与不同经历的积累，他的那番话经常会回到脑海中，渐渐加深了我对它的理解，进而对这位了不起的医生心存无限的感激。从这个角度来说，圣母也好，菩萨也罢，或许就是那个为人们打强心针的对象，当人们将自己的心愿诉说给他们的时候，也正是他们将这个心愿以意念的形式回注进人们意识里的时候吧。然而，这个事情，我并没有跟母亲讲。她烧香拜佛几十年，祈求全家平安幸福，我跟着她也拜过不少佛，并且多事如愿。有些事情，不必求解，解释永远比真相多。李安在《少年派漂流记》的结尾给了人们两种选择，在“与奇虎同渡”，还是“孤独求生”中，大多数人愿意相信前者。我想人们并非要忽略真实，而是那充满奇情的妙境或许更能给人予幻想与希望。

卡斯特兰俯瞰
©法国卡斯特兰地方旅游局

圣母院内的祈愿蜡烛

©法国卡斯特兰地方旅游局

“你知道吗？卡斯特兰是神佑之地。照理说我们的地理位置很难带来富裕，然而圣灵保佑，赋予我们两口咸泉，让大家蒸发制盐。中世纪的时候，就是盐带动了整个城镇的经济发展。而现在，一旁的韦尔东大峡谷，吸引了各方源源不断的游客。人们在绿波上泛舟，或在700米的直崖做攀岩，宿营者们在大自然里徒步，抬头可见山谷里翱翔的雄鹰与秃鹫……感谢圣母。”罗纳尔眼里闪着热烈的光，闪耀着对这片土地，以及它的保护神的爱。在这里，不仅是他，几乎所有的卡斯特兰人，都是忠诚的信徒。每年8月14日晚是“火炬守灵夜”，全城的男女老少集体出动，套上纯洁的白袍，高举火把，一起上巨岩举行弥撒，以唱圣歌、颂圣诗等形式来祭拜圣母，持续一整个夜晚。

整点的时候，罗纳尔和敲钟人打了招呼，让我来替他敲钟。我尝试拉动钟绳，掌握手法后，钟声一下比一下洪亮。声波涟漪般，一圈圈随夜色扩散开去，扩散进宁静的卡斯特兰，扩散进又一个安详平凡的夜晚。我的内心充满喜悦。最初那个为何卡斯特兰没有坚定政治立场的问题，瞬间失去其意义。对于这样一群虔诚而谦卑的神之子民，不敌便是无敌。也许，他们无谓的表现，正是对权利斗争的漠视。而包容、谅解、对和平世界的渴望，正是宗教给予他们的共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