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贝永光(口述历史之一)
基于要事的,一致;基于非要事的,自由;基于一切事的,仁爱。
——早期基督教教父奥古斯丁
新发现的贝永光残碑
如果在百度、谷歌或者维基百科上输入“传教士贝永光”(或传教士R.J.Pemberton)这几个字,即使在有着近百亿页互联网的今天,也很难搜索到100多年前这位来自西方的女传教士。
然而,在位于中国内陆腹地的川北阆中市与巴中市交界接壤的千佛镇一带,当提及“贝教士”时,大凡庞眉皓发的人都会忽然间睁大眼睛望着你说:“啷格不晓得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口述者:彭泰山,男, 78岁,抗美援朝伤残军人,茧丝绸公司退休职工。
时间: 2008年7月6日 上午
地点:阆中市千佛镇政府
问:彭大爷,你是千佛场人,听说过贝永光这个人吗?
答:晓得。我们都喊她“贝教士”。当年我父母都是信“洋教”的(按:“洋教”即指基督教,下同),从小就常听老人们讲,贝教士当年在千佛场传教,盖福音堂,建孤儿院,收养了很多孤儿,很了不起。
问:你的上辈与贝教士很熟吗?
答:我父亲彭永江也是孤儿长大的,后经人介绍到巴中的传教士曹会督那里煮饭,实际上说来我还是在巴中龙安镇出生的。后来曹会督要回国,我父亲又才回到了千佛场。
民国初年那阵子,洋教在千佛场一带很盛行,除我父母都信教以外,我姑姑彭永爱,姑父徐亚光都是很虔诚的信徒。姑父还是个牧师,解放前后在仪陇县大仪山、苍溪县白庙场、南部县福音堂都传过教。贝教士当年一个人来千佛场,刚到的时候还是寄住在场上的彭兴客栈里。以后还有外国人贾教士、当地人称的“二王”先生等做帮手。有一年贾教士还把大仪山(仪陇县)收养的十几个孤儿也带到千佛孤儿院来了。
贝教士是40多岁那年得“凉病”(按:即伤寒)死的,就安葬在(千佛)福音堂后面。三几年那次毁坟我不知道,在“破四旧、立四新”的那一年,当地小学一位姓唐的带人砸碑毁坟,我是亲眼看到的。
【据《四川基督教》(刘吉西、李栋等主编,巴蜀书社, 1992年出版)记载:“1904年,澳大利亚女传教士(按:原文如此,有的注为澳大利亚人,有的又写为英国人)贝永光来四川阆中县千佛场一带传教,当时常有女婴弃于路旁,或因家贫而被抛弃的女孩,她便将她们收养,办起福音女孤院。收容人数曾达200多。收养的儿童以从事农业、纺纱等为主,还要学习文化和家事。贝永光主持该院”。查比邻《仪陇县志》也有载:“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澳大利亚宣教士贝永光来到大仪山传教,建立基督教中华圣公会仪陇福音堂,下设城关、土门王家山两支堂。民国时期,英籍人白金玉(女)、高云海(女)、施移科、贾美玉(女)先后来此任会长,徐亚光、蒲永光为牧师”(《仪陇县志》1994年版,四川省科技出版社)。
准确地说, 2008年孟春,笔者在整理“剑桥七杰”之一盖士利会督诞辰150周年的史料时,“贝永光”三个字才进入视野。于是在一个盛夏的中午,我们驱车前往远离市区60多公里的千佛镇,四处寻访贝永光传教士的踪迹,在场上粮站背后一户人家的街沿上,终于找到了已经残破为两块的大理石碑。当我们用水轻轻洗去蒙上的积垢时,顿生一种“拂去历史的尘封”之感。从日期上发现,该通碑刻立于1947年。于是在当地人指点下,我们又找到了另一位历史的见证人。】
口述者:罗会芳,女, 99岁
时间: 2008年7月6日 上午
地点:阆中市千佛镇曹家垭村一社
问:罗大娘今年高寿了?你是哪里人?
答:今年阴历七月二十四,我就满99岁了,我从小就住在千佛。
问:那你听说过贝永光这个人吗?
答:你说的是“贝教士”嘛,她还给我治过疮,哪个不晓得。
问:那你慢慢给我们回忆一下你所知道的有关贝教士的事情。
答:贝教士长的瘦高个,黄头发,蓝眼睛,她说的话我们勉强能听得懂,她对人嘛真的很好。
我很小时父母就过世了,是我们姐把我带大的。小时候,冬天里经常长冻疮,在我十多岁的那年冬天,左脚上长冻疮烂得都看得见骨头,后来她们把我背去找贝教士,是她亲手给我挤脓、上药、包扎,整了一两个月才治好。贝教士不但分文没取,还要喊我去读夜校,我天生就笨,读不走,上了三个晚上就没有再去了。
贝教士还在千佛场办了一个“孤孩院”(按:即孤儿院,下同)。收养的都是女娃儿,连名字都是贝教士后来给她们取的,都叫恩啥恩啥,带一个“恩”字。我的冻疮治好后去上夜自习,那时(办)有几个班,都是贫寒人家的娃儿,学文化的人很多,发的书也是贝教士带来的,不收费,可惜我没有学出来。
【一个多世纪以前的川北重镇阆中,有一批来自英国、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的基督教宣教士(志愿者),先后踏上了这块后来被定为华西教区的热土,开始传播福音,救赎子民,这其中就包括这位在当地地方文献中没有留下任何片言只语记载的贝永光女传教士。 1904年当她孤身一人来到阆中、巴中、苍溪、仪陇诸县接壤的千佛场,“建圣殿、开支堂、办学校”时,正值庶民百姓煎熬于水深火热之际,灾荒连年,兵燹匪患,弃婴饿殍随处可见。贝教士为弘扬主恩,拯救生灵,在传教的同时主动将她们一一收养,但随后无论是租用的民房,还是新建的教堂,都不能满足逐渐增多的需救助孤儿,于是又在当地正式办起了中国西部、迄今所知的第一家孤儿院,收养人数最多时曾达到200多人。(见王怡:《基督教在四川的历史要略》)。今天,我们已无从查考当时的具体人数、收养的具体情景,但完全可以想象在一个条件极为简陋,时局异常艰辛的岁月,要持续不断地为数百名孤儿“理发垢、问饥寒、施医药、涤脓溃”,同时还要教文化、长才智、学技能,到了男婚女嫁时还要置嫁妆、资农具,这一切的一切远远不是仅仅用艰难困苦就能概括了的。】
口述者:何临恩,女, 72岁,原阆中丝厂退休工人
时间: 2008年9月26日 上午
地点:阆中市保宁镇天上宫街原工业局楼房
问:何大娘,听说你是千佛的人,你是否知道贝教士?
答:我们老太爷就是千佛福音堂的执事,叫何爱道,还是贝教士取的名字。旧社会在千佛场一带,因为饥饿和瘟疫,丢弃的婴儿很多,贝教士本来是传教的,看见后就开始收养她们,还给她们治疮、捉虱、学文化、教手工活。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还要陪置嫁妆。被孤孩院收养的人好像都没有正式的姓名,全是贝教士后来给起的名字,所以都带有很浓的基督色彩,比如杰恩、辉恩、蒙恩、圣恩、送恩、信恩、备恩、恩杰、恩惠等。
问:那你知不知道,她所需用的经费是从哪里来的呢?
答:听说贝教士的费用先是从国外寄来的——有年热天,当地疟疾流行得特别厉害,贝教士也是让她在南洋的朋友寄了一些金鸡纳树种子,栽在教堂里,后来就用这种树叶熬水喝——以后就主要靠教产维持开销,她得“凉病”过世后,又是贾教士来接替福音堂和孤儿院,一直到解放初期才让解散的。
这些孤儿院出来的后代,大部分都是有出息的,至少还找不到一个是败家子。
当年传教士从保宁府寄出的邮资封,如今也成为了拍卖市场上的抢手货
口述者:王天聪,男, 83岁,原阆中市千佛合作商业退休职工
时间: 2008年10月28日下午
地点:阆中市基督教协会宿舍
问:王老,你还记得小时候来千佛场传洋教的人和事吗?
答:记得。我父亲叫王正福,从8岁时就帮外国传教士做事。听他讲,贝教士16岁就到千佛场来传教,整个场上只有三四户人没有信洋教。过去听友、教友、堂董、执事、牧师,啥子都是齐的。信教的人都不扯谎、不说假。
千佛场的福音堂我守了20多年,直到“文化大革命”前都有人来给贝教士扫墓,还有外国人也来过。
【毋庸讳言,早期传教士进入内陆,主观上是为了将基督福音传遍到全世界每个角落,但附带也传播了西方的知识与文化。犹如太阳的发光纯粹是自身的生存使然,客观上却哺育了另一个星球上包括一种自称为“人类”的万物繁衍进化、生生不息。可能让当初一大批狂热的宣教士也始料未及,他们失之在东隅,却收之在桑榆。两种文化碰撞后的黄钟大吕,恰好可用当地《千佛乡志》所记载的一条“风景名胜”作隐喻:“钟鼓齐鸣:‘基督教的福音堂每晨做祷告,龙耳山早晨烧佛香,福音堂以敲撞钟声,龙耳山以击鼓为号,均在破晓同时发音。彼迎此合,声闻十余里,皆因钟鼓楼位于福音堂后山,居高临下,龙耳山寺庙之鼓位于山顶,其鼓钟之声,传闻甚远。’故曰:‘钟鼓齐鸣。’”】
口述者:张建赐,男, 73岁,原阆中市狮子乡信用社主任
时间: 2009年5月24日 上午
地点:阆中市千佛镇张建赐家
问:张主任,听说你母亲以前叫“恩临”?
答:对的,她姓黎叫黎恩临。我妈生在1916年, 1967年走的。因为她是白庙场(按:现苍溪县境内)的孤儿,被贝教士收养到千佛孤儿院后才起的这个名字。她虽说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不但会织毛衣还有文化。
问:她给你们讲过在孤儿院生活的情况没有?
答:经常提起哟。说的最多的还是她成亲的时候贝教士陪置了很多嫁妆,像单夹棉衣服、铺盖、柜子、箱子、洗脸架,就连我出生后穿的毛线帽子袜子都备起了的,所以我小时候是享了一些福。记得有床羽绒被我一直用到五六十年代,卷起来装在一个包里背到城里去学习,他们好多人都还没见过呢。
贝教士说每个养大成人的孤儿,她都要像打发自己的女儿一样。我家三辈人信洋教都不烧纸钱。我妈从1947年到1952年还专门进城到仁济医院帮人(做义工)。反正在千佛这一片,个个都说贝教士是好人。
【当年贝永光传教士“奉主之召”,一手拿着圣经,一手拿着十字架,就可以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孤身一人,辗转荒野;就可以传播福音,筚路蓝缕,燃烧青春并奉献终身;就可以将素昧平生的无数弃婴收养,并哺养教化成人,且数十年如一日,这在物质已极充裕的今天,都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难得其解的事。由于种种缘故,虽然我们今天已经无法完全知晓当年贝教士在艰苦卓绝,甚至跌宕沉浮中,在异国他乡的偏远之地,是如何度过她人生最宝贵的27个春秋;但却不应忘记,在20世纪初叶,曾有一道耀眼的星光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使“千佛”这个偏远、闭塞、落后的古老乡场,从此开始了薪火相传、绵延子孙。自20世纪中期至今,这里不仅安土乐业民风纯朴,而且还源源不断走出了一批又一批莘莘学子,且几乎连年都在当地府县有独占鳌头、金榜题名之荣耀。昔日曾以为是“穷则思变”之故,殊不知是人性的光辉、文明的火种才使这方土地上文风昌盛,沛然不竭。犹如一道闪电划破漫漫长夜后,人们就朝着照亮的方向匆忙赶路,谁也不需要再去记住那道转瞬即逝的“闪电”。今天我们应该以敬畏历史的态度,拭去浮尘,还原真实,重新记住这几乎被湮灭的名字。
贝永光(? -1931年),女,英籍传教士,以毕生的精力,传教事主,拯救庶民;收养孤儿,撒播文化;英年早逝,遗恨华夏。】
附:贝老教士永光墓石记
教士讳永光,大英女宣教士,性慈良,资禀聪颖,热心主道,饱饮经筵,本基督博爱之精神,抱救己赎人之志,原于清光绪季年来华,传福音于阆属千福场。教士之作主工也,得救众生灵命,竞忘自己苦辛,不避风雨,不事盥乘,兢兢焉,谆谆焉,至诚所致,交道孔多,于是建圣殿、开支堂、办学校皆井井有条。她如济贫困,施医药,循于慈善,靡不抱福利人群之旨。其最足称者,则于传道之外,因见连年荒歉,被遗孤孩盈塞道路,教士于收养之余,于千建孩院一所。嗣因房舍难容,又于仪之大尼、阆之白庙各置房产一份,移孤孩居焉,并聘华执事助理。教士复时往看视,举凡理发垢、问饥寒、施医服药、涤脓挤溃,调护之殷,虽慈母保赤不是过也。其尤可饮者,教士于抚养之余,复课以技能,俾造成有用之才,期能服务教会,其爱人也若此。而自奉则非常俭约,布衣素食,与孤□同寝处,共生活,其克己利人为何如乎。教士墓碑原建于一九三一年,越二年毁于兵燹。今末等男有室而女有家,追怀往昔抚育之恩,诚恐生平事迹没而弗彰,爰集资重镌表诸墓,期垂久远,非徒供凭吊已也,是为记。先后蒙恩男女重□时一九四七年三月。
注:碑文补阙标点经93岁安天泽老人校正,谨此表示诚挚谢意。该碑现已收存阆中市圣约翰教堂。
【相关链接】口述历史:近年在国内正逐渐受到重视的一种历史研究的方法和流派,它主要是通过对缺少文字表达能力的社会下层人士的关注,运用现代科技手段,将当事人的口述资料加以记录、整理、佐证并作为研究历史的主要依据。它不仅可以通过时空的“细节”和“盲点”来弥补和还原完整的历史。更重要的是采取抢救性的采访,搜集具有民间性、实录性的人物范本资料,从而挽救民间记忆,拒绝集体失忆,藉以保存历史的真相。
原墓地所在位置:零落成泥碾作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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