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让爸爸纠结了好几天。
我们乘公交车去市区Ala Moana商场购物,回来时,我们坐在大巴中间。几站路后,上来一个老人。八十多岁的样子,黑灰帽子露着白发,身体瘦弱,双腿颤颤巍巍。
在这之前,我带爸爸坐过几次公交车,也见过老人站着、年轻人不让座的场景。也许是人多吧,没有突出对比,而眼前的情况就大不同了。
车头处两排在中国为“老弱病残孕”的专属坐席上,已坐满了人,右边一侧有两个十几岁的姑娘、一个中年女性,左边有三个中年人,两男一女。空荡荡的中部,唯独只有这个老人站着。没有第二个人站着,就他一人孤零零的。
他又老又弱,站不稳,身子紧紧贴着铁皮箱,抓着铁杆。他的目光向四处寻觅。似乎并不指望找到一个空位,而只是借助寻觅的样子,期望得到帮助。车厢内人们泰然,又漠然地坐着,好像完全没看到这位已经表示了求助的老人。
不给老人让座
过了两站后,坐在车中部过道的老爸站了起来,向老人招呼一下(老爸不说英语,只做了个手势),请他过来坐。周围的人飞速投来“异样”的目光。
那位老人也没明白意思,老爸就又俯身坐了下来。爸爸扭头对我低声说,从没遇到过助人还遭冷眼的,好似自己办了件错事。我则在这瞬间,拍下了这张照片。
我们起身准备下车,老人顺着下车的人群找到了一个空座。
“太不可思议了!”老爸几乎愤怒地,边下车,边发出感慨。
循着这张照片,爸爸开始了他的求解之路。
下了车,我就告诉他,美国人对老人没有特殊照顾的概念,只对残疾人关照,车厢里贴出“请为残疾人让座”的文明用语。咱们中国有“老弱病残”专用席,美国则只特供残疾人。
我多次看到过,坐轮椅的残疾人摇着轮椅上车(车门设有方便轮椅上下的梯板),司机会特意起身帮助,将残疾人席的座位折叠后把轮椅固定好。而在超市也有残疾人购物车,社会对残疾人的考虑周全又礼让。但对老人,人们认为你只要能独立上街,就是有自理能力。所以,可以不给老人让位。
这个说法显然没有得到老爸的认可。“在咱中国,给老人让座是天经地义的事。老人一上车,听到刷老人卡,不用看,就有年轻人起身让坐。这是基本的公共道德。”
“可是,据我所知,在美国,没有尊老的观念。”
“那老人怎么办?”
“政府管,有老人公寓,社区。”
“我们说的是两回事,我说的是,一个站不稳的老人,需要年轻人让个位子,而大家都是看到的,装着没看见……”
我笑了,“装着没看见?这是你的说法,他们不用装。他们就是看见了,就是不让座。”
“可他需要呀,我不是要让座吗?看看他们齐刷刷盯着我的目光,好像做了丢人的事。”
我安慰老爸,但没有用,他是将中国的“尊老爱幼”道德观带到美国了,咬着自己的“普世价值”不放。
第二天,朋友扬带我们环岛旅行。这位有着徐静蕾般文艺气质的山东姑娘,到美国读研、读博、工作已经十几年了,算是个美国通了。
既然是美国通,爸爸认为应该得到答案。扬这样解释,在美国没有老人概念,是双向的。一是人们看到老人,没把他当成老人,另一个老人本身自己,也没有把自己当成照顾对象。“不像在中国,老人先把自己当成老人了,处处都想得到别人的关注。”
扬还举个实例来佐证,就是一老人上公车,有年轻人让座,老人反而不高兴,质问对方,我有那么老吗?
显然,爸爸还不满意。“初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我说的是这张照片。老人与老人有区别。已经不是简单的老人,而是老弱的概念了。”
“叔叔,你这是拿中国比了,中国这方面确实好很多。”
问题是,爸爸要的是“标准答案”,是正解。平安夜那天,他又抓着了一个机会。
郑先生夫妇和陈先生,请我们吃饭。陈郑两位先生既是我们的接待家族,又分别是“夏威夷美中友好协会”的主席和前任主席。我们四个人用英语交谈。我不断地给爸爸翻译,告诉我们聊些什么。他也点头,尽量一副融入的样子。这情景,有点像我小时候,在饭局上听大人海侃,爸爸不时地俯身给我讲解一样。
饭吃过半,爸爸问我能不能再次提出“照片”之事。他们三人都是美国人,应该有个准确的答案。于是,一场深度富有戏剧性的问答开始了。
陈先生约七十岁了,说他就没把自己当成老人,不需要人让位。
“这个老人,是很弱的,站不稳,他还不断寻找空位,试图告诉别人他需要帮助”,爸爸强调,“此老人非彼老人”。
郑太太说:“这算个案,你说的两个女孩,一个妇女,都看到了,不让座,是有点过分了。只能说是个案。”爸爸手里还有张牌,“我也试图这样想,问题是,对面的三个乘客怎么也不动?”
我翻译给陈先生,求解。“是啊,对面的三个中年人,也不动。没有他人遮挡视线,老弱孤零一人,怎么会看不见。”
在照片面前,此前任何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荒唐诡辩。稍稍停顿,陈先生的口气变得沉重,“教育问题。”
我看看爸爸,这下满意了吧?你刨根问底,不就是想听这句话吗?只有这句话才能解释你的疑问。是教育缺失。
本来,我以为到此为止。没料到,他老人家又抛出第二个话题,其实,这是一个逻辑上的关系。一个文明程度较高的美国,为什么在此重要问题上教育缺失?老人是一个社会群体,除了政府承担主要责任,社会群体也应做出相应贡献,因为每个人都有老的一天。
这次,郑太太直接用中文说,在美国学校,没有孝敬老人的教育,它有另一套。别说公共场合,即使自己的家人,按中国的标准也是有问题的。18岁成年后孩子可以离家,有的一辈子都不一定回来,和父母没什么关系。
老爸用自己的逻辑推出的三段式,教育层面的问题、传统层面的问题、国家层面的问题,“为自己的自私找了理由,放着爸妈不管,凭什么好意思标榜文明?”
我让他老人家消消气,不要为他的“新发现”而破坏了平安夜的祥和气氛,告诉他说,其实在翻译“孝顺”这个词时,英语的表达让很多美国人不理解其中含义,“孝顺”中译英的英语单词是“Filial Piety”,但美国人会问你,那是什么意思?
老爸以他传统的儒家思维评价说,“没有亲情,也没责任,那是给自己开脱,好让自己内心安稳。”
对这张照片刨根问题的求解,老爸得出了似乎满意又失望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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