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猜我是哪人?”国际法的第一堂课,满头银发,穿着T恤、短裤,中东人模样的老教授提问,口音并非地道美语。
有学生说中东,有人说埃及、以色列。他摇头,轻描淡写一句“我来自挪威”,学生唏嘘一片,嚷嚷道:不可能(No way)。
“看,这就是你们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偏见和刻板印象。”他说自己如果不刮胡子,机场里过安检一定会被扣下盘查。如果刮了胡子,会被尊敬对待,问他“是不是教授?”。他在讲台踱来踱去,用浅显例证告诉每一个人,无论你们每个人承认或不承认,都带有“偏见”。
第一堂课,他坚持说自己来自挪威。我觉得他是一个有故事、有意思的人,于是发邮件给他,决定听他的课。
这位来自土耳其的库尔德裔美国教授松库,第二节课向同学们介绍我:“我们还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有请Rainey做自我介绍”。我和大家打招呼说,我是来自中国的记者、在夏威夷大学和东西方中心做访问学者的Baiyu,英文名是Rainey,很高兴和大家一起学习交流。松库日后上课只要提到我,都称呼“我们的中国朋友”,邀请我发言。
全世界各地的学者、学生来到东西方中心
松库说自己刚来美国的时候,一句英语也不会说,但坚持读到博士,当上教授。“后来不也是用英语发表著作,用你们的母语给你们讲课吗?我说这些不是在你们面前自我吹嘘,而是告诉你们要掌握好自己的语言”,松库劝教学生。他从土耳其大学毕业后来到美国,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现在每天都还要学五六个新英语单词,想着如何活学活用”。而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说出一个英文学术词汇,让美国学生说出单词的含义,十有八九,没人能准确说出。
聆听松库教授用他们还带着母语口音但却不需思考就脱口而出繁复的、包含多重逻辑和精准学术词汇的长句,我感到和他之间,有成百上千本书的差距。
松库要求严格,学生听课不许犯困,谁困了就自觉坐到教室右后方的墙角“睡觉角”,省得打扰其他学生,影响他授课心情。他发现学生上课看电脑似乎走了神,甚至两度“全面禁止”用电脑做笔记,还劝退一个浏览网页分神的学生,厉声说:“如果你认为这门课没有帮助,请退课离开教室。”所有人将目光投向他怒视的角落,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只辩解了一句,最终不得不在他如炬的眼神中,背起书包从后门离开。
严厉过后又苦口婆心,松库劝学生好好读书。“你们太把这一切不当回事了,要知道,坐在这里读书是你们享有的特权。你们要为自己的未来负责。”
你们知道吗,在土耳其,我母亲把我送到学校的第一天,就对老师说“这孩子的肉是你的,骨头是我的”,美国学生惊叫,这是“只要不打断骨头的意思吗?”。他的教学方法,显然不是西方式的松弛。“我在澳大利亚的工资是现在的两倍,但我不喜欢处理一些行政工作。我喜欢教学,因为你们才是未来。”
国际法的课结束后,我和松库穿过草地,走向另一座教学楼,赶下一节比较政治的课。我充分利用这10分钟的课间,向他单独请教探讨。关于国际法课上讲到的保护土著人权益的概念,我说,中国人没有土著的概念,中国人说少数民族,而不说土著,两者概念如何区分?
松库听后,笑着对我说,打个或许不恰当的比方,“说中国没有土著,就好像伊朗总统(内贾德)说伊朗没有同性恋一样”,“indegenous”(土著)是科学和客观的,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实。
我争辩说,不是中国政府说没有“土著”,涉及政治考量,而是随便问一个中国人,农民、工人、商人,中国有土著吗?答案都是没有,但中国人都有“少数民族”的概念,二者有什么关系呢?
作为国际新闻工作者,我认识到,需要准确翻译“Indegenous people”这类英文词的内涵。用西方话语体系里的“土著”,中国在少数民族议题上如何发声?或许台湾将“indegenous”翻译为“原住民”,更为恰当。
国际比较政治课,松库教授让大家订阅《纽约时报》,关注国际版,课堂测验作为平时成绩。学生随意对任何时政热点提问,他都能言简意赅地为你理出事件背后的核心逻辑。不学究,很真情。
当“伊斯兰国”毁掉叙利亚巴尔米拉(又名台德穆尔)古文物和建筑后,我当时就想买机票,到前线和他们作战——但我妻子提醒我,“别忘了,你还有两个孩子”。“可见我的愤怒,足以让我失去理智和奋不顾身。”
“很多伊斯兰教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历史”,松库始终强调。他博士论文写的是移民问题,我从图书馆借来他写的书来读,《陌生人和国家》(Strangers and states)、《伊斯兰和全球化》(Islam and Globalization)。读着书中繁复的学术词汇和缜密的逻辑,我看到一部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拼搏实现美国梦的个人奋斗史。
他说1994年他写博士论文期间,正是卢旺达大屠杀发生的4月,两个月内,每天全世界都在看电视里的种族大屠杀的新闻,美国、联合国态度消极,眼睁睁看着胡图族对图西族进行种族灭绝,而几乎袖手旁观。“因为他们认为黑人的命不值得介入,因为在那里没有利益”。他一语道破赤裸真相。
那些从前在书本里看到的理论和现实的残酷,“现在这个世界越来越让人读不懂了”,作为学了一辈子国际关系的学者,他面对未来世界,坦言无奈又无知。我将自己的半瓶水倒空,接受此前未曾考虑的思想。
课堂上,松库常喜欢做一些民意小测验,比如:“如果你想要出生在另外一个国家,你想出生在哪里?”学生的答案,一半是美国人,有几个学生说德国、英国,他们讲出各自的理由。
“记住,我之所以批判美国,正因为我是美国公民,公民身份是我奋斗得来的,我骄傲我是美国人。”他说得坦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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