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公河流域的人民进入新年季,我从金边远走东北部的腊塔纳基里乡村。柬埔寨新年、泰国和老挝的宋干节、中国云南傣族的泼水节,都是指向同一个日子:公历4月中旬的那三天。但是我们要去的那个传说之地,是不过柬埔寨新年的,他们也不过其他任何邻国的宋干节。因为他们是从广东家乡用脚走到这里的潮汕人。
云西更像是一个传说。偏远,闭塞。这次同行者还有孔子学院的淼先生和柬华理事会的毛毛。
我们先从金边沿湄公河上溯到与老挝南部占巴塞省毗邻的上丁省,在上丁宿夜。湄公河从上游的崇山峻岭跌落,在此汇聚另外两条支流——北支流洞里空和南支流洞里桑。洞里空偏东向北,上游仍出自老挝境内;洞里桑自东北方向越南境蜿蜒而来,在上丁东南部与南面流经有“狂野东部”之称的蒙多基里省的洞里斯里波克(srepok)相汇,而后在上丁城不远处与洞里空相汇,一起注入湄公河。从地图上看,我们要去的云西就在洞里桑河畔。
上丁:由中国修建通往老挝境的大桥
通往云西的路:腊塔纳基里境内村庄
旱季刚过,从上丁到腊塔纳基里中心城市邦隆的路上,时云时雨。修葺一新的19号公路两旁,轮作休耕的红壤和成片的橡胶林相间醒目。橡胶林是法国殖民者的遗赠。直到20世纪70年代红色高棉执掌金边之前,金边的皇家酒店里还住着许多法籍橡胶种植园主。40年后,一度中断的鼓点里这朵花似乎传到了一些中国人手上。在开往腊塔纳基里的19号公路上,我接到一个来自中国南方省份的陌生电话,说想投资柬埔寨橡胶种植,不日即到金边,希望从我这里了解一些情况。他是朋友的熟人或是熟人的朋友。
摄影师利宏是土生土长的高棉人,因为跟我们这些外国人一起工作,也算跑遍柬埔寨。腊省是距首都金边最远的省份了,但他说,“我来过”。
“为什么事来这么远?”
“政府新闻部组织过一次土地纠纷的采访活动。”
柬埔寨的土地时而爆出不大不小的丑闻。“孤独星球”系列丛书《柬埔寨》在介绍腊省时也写上了一笔:“腊塔纳基里省是土地争夺战的前线,实行刀耕火种的少数民族因集体所有制的传统而不断失去土地。森林正在以令人担忧的速度不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橡胶种植园和腰果农场。”(摘自中文版第263页)
利宏开着车,经过一片树林,告诉我远处那些森林警察正在处罚被抓的盗伐者,“因为中国人需要红木”。
面对这种“栽赃”,我无以反驳。不久前,我与另一位前来“咨询”的中国投资者有过交谈。我提醒他柬埔寨的所谓“特许地”陷阱多多,与你做交易的也许不是真正的地主或代理人,给你做担保的军警力量也许正在觊觎你的钱袋。但来者似有所备,他也不打算真正投资收益期颇长的橡胶林,而是以开林为名获得地上的出产。
山区是危险之地,经常有消息传到金边:西北边境泰国林警又发现盗林的柬人,抓了几个,枪杀了几个,等等;或者保护环境的非政府组织人员被森林警察枪杀。因为这些危险,有一次我与一个高棉助手和司机去山里水电站采访突发安全事故,我们在金边的当地记者索万每过两三小时便与我电话连线,确认我彼时处境足够安全。
腊塔纳基里在柬语中是“宝石山”的意思,原来出产红宝石,据说已被殖民者开采完了,现在徒享旧名。但是偏远的腊省殖民遗风依旧撩人,我们在其中心邦隆市入住的旅馆Terres Rouge Lodge,原是法国总督的宅院,坐落在Boeng Kansaign湖边。回廊和居室装饰风格混杂:有中国式的、高棉式的,还有越南式的。当然这种混搭中更重要的元素是法国式的,因为这座宅院骨子里是法式审美的产物——是法国人眼中的异域情调。我们去时,店主是一位法国人,坐在院子里的一张写字桌前,对住店的客官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这里曾是法国人的天堂,他们给邦隆附近的一汪水潭起名叫作“天堂的眼泪”。
上丁城标
有中文招牌的上丁客栈
腊塔纳基里城标
腊塔纳基里法殖民时期的总督官邸如今成为乡间客栈
通往云西的路(渡口)
华人村长家大屋傍晚外景
从邦隆向北约50公里,没有像样的道路。汽车在飞扬的红土里上下颠簸行进,三个多小时后,面前豁然出现一条大河。洞里桑泛着热带午后的天光,倒映的蓝天白云延绵向西;人站在渡口处,清晰可见彼岸成行的树木和林荫中的小路。此刻,尘土飞扬、惊险不断的三小时车程似乎只是刚刚打过的一个小盹儿,时间在此重新启动。
河对岸是桃花源一般的所在。近百年前,来自北方的中国广东村民为躲避战争威胁,离开家乡惠阳,用脚走到腊塔纳基里。彼时,这里还是法属印支殖民省,柬埔寨、越南、老挝统一于法国殖民当局管辖之下。塔省各族人口杂居,山阻水隔,开发有限,是理想的避世之地。直到今天它仍是一副遗世独立的姿态:我们乘渡船往访,天光向晚时,渡船停摆,退休交班的老村长差儿子与族人划独木舟送我们返回河南岸。
值得一记的是华人村村长家的住宅。按《柬埔寨》(孤独星球系列丛书之一)一书作者所记,在边民杂处的云西,华人的一所宽大房屋尤显整洁,令游人眼前一亮。我们所拜访的华人村张姓老村长就是大屋的主人。大屋有两层,门前开阔,下层是店铺,上层家居。这种房屋颇似广东骑楼。张家祖上是广东惠阳人,而骑楼正是20世纪初惠阳所流行的中西风格混搭的建筑样式。当年在开埠风气下,这种房屋构成了商业街的繁荣。在新加坡,有一个称呼直截了当——“店屋”;东南亚一带发行的英文媒体行文中,“shophouse”似乎专门用来指华人的住宅。大概在他们看来,做买卖生意才是华人在海外生存的根本。
张家房屋下层是杂货店,从食品、饮料到家用器物一应俱全。与金边的杂货铺很像,区别就是货物种类更多,但不够新俏;金边这样的杂物店大都在商业街连成片,而张家店铺在云西是孤独的,在王国节日期间似乎也很冷清。
华人村在此地基本处于自治状态,柬埔寨当局对居民事务并不过多干涉。张老先生把村长之位传给了儿子,在有50多户的华人社区,这种传承也没有不妥当之处。村长的职务就是要担当村里的各种事务,包括艰难维持紧挨着大屋的华人学校。数十年来,村长夫人都是华人学校的老师,直到教不动才退下来。学校坚持的成果明显可见:离根近百年的小小华人族群在异邦仍然说着自己的语言——不是方言,而是中国官方语言。这一点让云西华人村颇得名声,至少认真阅读《柬埔寨》一书的人会知道。
从洞里桑机船渡口南岸渡到北岸,向西行约一公里,会看到一所华人祠堂,由小小的院落围住,平日里上锁,从栅栏间可见用汉字书写的牌匾和楹联。再向西行一公里就是村长的大屋和华人学校。除了华人之外,这里的居民就是老村长所说的少数民族邻居了:老挝族、科伦族(Kreung),来自越南的嘉莱族(Jarai)和通普昂人(Tompuon)。少村长找了一辆拉货车,让我们一路看遍云西。在我眼中,掠过面前的村庄房屋无一不是通透的茅顶吊脚楼,下面总是留给家畜——与其他柬埔寨村庄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知道自己跳不出普通人的局限,对于自身文化基因之外的事物,多半是个自大的盲人。但是张姓族人已经习惯视自己为少数民族了。对,老村长在我们的对话中确实使用了这个自称——“我们少数民族”。
法国结束对柬、越、老殖民统治的时间是1953年,然后开启了西哈努克家族的柬埔寨王国时期。王国统治在1970年到1993年期间中断,在这前后约30年的时间里,柬埔寨遭遇了极大的战争破坏。腊塔纳基里曾经是红色高棉活动的区域,华人和其他少数民族都是红色政权要改造的人口。张氏族人寻找的桃花源不幸被播入梦魇记忆。我在柬客居近三年的时间里,往往黑衣出行,无人告诉我色彩背后隐藏的秘密。然而与张老先生初见之下,他忍不住捅破真相:黑色是柬埔寨人最忌恨的颜色,因为它曾作为红色高棉军队的服色,象征柬埔寨的“黑衣时代”。
少村长和云西华人理事会干事在暮色中把一根做成船形的长木头拖下河。月亮升起,又落到河面。独木舟向河南岸划行。
我感到自己终于从天外漂了回来。
云西村的独木舟
S-21监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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