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见苍山

平原上的居民很难想象一种开门见山的生活：你的世界里总有一座山，不在窗外，就在门口，不在脑后，就在眼前，哪怕年复一年朝夕相处，哪怕它经常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哪怕它每到夜晚就淹没在黑暗里，你也无法视而不见，有意或无意，都须时时去仰视——仰视，是唯一可能的视角。高山仰止，日久天长地仰视，内心就会生出敬畏来，对山敬畏，对天地自然敬畏。这种敬畏心，其实是好的。而山呢，像个哲学家，看似是一个立着的平面，一览无余，却谁也看不透它。任何一座山，都是一个独立于你日常经验之外的世界，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任何一种生命，在山面前都显得渺小。苍山就是这样一座山。

· 苍山上点缀着许多高山湖泊，包括海拔3850米的黑龙潭。

· 和海拔3970米的黄龙潭。

南北走向的横断山是中国山河最特立独行的异端，它仿佛专为创造奇迹而来，它的腹地山高水长、气象万千，而在它的边缘，哪怕行将遁入大地，它仍在展现非凡的壮丽。苍山所属的云岭，发端于青藏高原而驰骋于云贵高原，是横断山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云南最庞大的一条山脉，著名的白茫雪山、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都属云岭山脉，苍山则是云岭中支南段的主峰。作为第四纪冰期中“大理冰期”的命名地，苍山就像那个洪荒时代的冰山一角，山上遍布角峰、刃脊、冰斗、冰谷、冰湖等古冰川作用遗迹，玉局峰下的洗马潭即是典型的冰斗湖，落花缤纷的花甸坝先前也是冰蚀湖，后因湖水干涸而成为大理有名的高山坝子。

滇西北的万山丛中，最高峰海拔4122米的苍山只能算小个子，但对于大理坝子，苍山不仅是一道屏障，更是一条风生水起的“龙脉”：按照传统的堪舆说法，苍山是一条卧龙，龙头在北、龙尾在南，故而坝子北端的关隘称“龙首关”，坝子南端的关隘称“龙尾关”，龙首关与龙尾关历经千年风雨，现在仍有遗迹可寻。即便对风水之说不置可否，回过头看看历史上南诏与大理国的辉煌，也能窥见苍山那卧虎藏龙的王者气场。话又说回来，风云一时的南诏与大理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两个王朝的王陵，据推测，这一考古界的千古之谜很有可能就埋藏在苍山上——苍山上云遮雾掩、沟壑纵横、丛林密布，很多地方都人迹罕至。

早在旅游业兴起之前，苍山就因为一虚一实的两样事物而为人熟知了：点苍派和大理石。苍山也叫点苍山，金庸和古龙笔下的江湖，四大剑派之一的点苍派经常出来跑龙套，亮几招不咋地的独门绝技就回风花雪月的云南老家歇着去了，而现实中大概从未有过这么一个武林门派。与虚无缥缈的点苍派相比，大理石要实在得多，看得见、摸得着。作为一种极具观赏性的石材，大理石并非大理所独有，但苍山出产的大理石质地最好，明代就已经声名远扬，并且在崇圣寺附近出现了专门开采和加工大理石的“石户村”，钉锤之声数百年来不绝于耳，至今依然。

苍山如洱海，是风景，但不仅仅是风景。山海之间的大理坝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色彩分外浓厚，苍山和洱海，就像大理坝子的父亲和母亲。苍山绵延百里，从最北端的云弄峰到最南端的斜阳峰，共计十九座山峰，两峰之间必有一溪，共计十八道山溪。溪水顺地势东流入洱海，浇灌着坝子里的每一块农田；居民用溪水洗衣洗菜，用泉水泡茶做饭，饮水思源，更感恩苍山。夏秋季节陆续上市的菌子、麻子和松子，一年到头总有的野菜、山果和草药，也都来自苍山的馈赠。不光是口腹所需，坝子里的居民建房盖楼，所用石材多来自苍山，家中也少不了一两件大理石器物，对于开采、加工大理石的石匠来说，苍山更是安身立命之所在。

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依赖，或许让人觉得不痛不痒，那就把陈年旧事也翻出来吧。历史上的南诏和大理国都与苍山唇齿相依，都城都是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坝子两端的龙首关和龙尾关也都因山据险，南诏与吐蕃联军就曾借龙尾关之险大败唐军于西洱河畔，七万唐军将士阵亡，主帅李宓沉江而死，这场著名的“天宝之战”是大唐王朝最惨痛的失败之一、也是安史之乱的导火索之一。大理与苍山唇亡齿寒的关系，在1253年冬天展现得淋漓尽致。是年12月，忽必烈的远征军大兵压境，大理国军民万众一心、同仇敌忾，让纵横欧亚大陆的蒙古军队一时也束手无策，然而当蒙古铁骑出现在苍山之巅时，大理国上下顿时人心惶惶、不战而败——据说，洗马潭就是当年蒙古人洗马的地方。这大概只是一则传说，因为蒙古战马不大可能一夜之间长出翅膀来飞越险峻的苍山，但久攻不下，忽必烈派一支精干的小分队翻过苍山奇袭大理是完全有可能的。至今大理古城外的苍山脚下仍立有《元世祖平定云南碑》，碑文言辞颇为激烈，可见当年蒙古军队攻取大理国代价着实不菲。

顾名思义，苍山是一座苍翠的山。但其实，苍山的颜色是在变化的，冬春季是灰绿色，一两场雨后就绿得发青了，雨季的末尾会绿得发黑、绿得发暗，才是名副其实的“苍山”。每到那时，常有一道长长的白云围在苍山的半山腰，美其名曰“玉带云”。苍山云景变幻莫测，玉带云只是其中一种。云的装扮，让苍山更美丽，也让人更加不敢相信，苍山还有一顶黑色的桂冠：国内海拔4000米左右遇难人数最多的山。20多年来，几乎每年都有人殒命苍山，遇险的人数就更多。这恐怕是因为，苍山不但看上去美丽，也离人间繁华太近了，以至于总有人忘记了它潜在的危险，或者说，忽视了它原本的威严。苍山已开发区域旅游设施完善，但景区之外的情形几乎与古时别无二致。昔年徐霞客游历中国，孤身一人翻山越岭犹如家常便饭，登苍山时也曾失足坠入深潭，还在苍山西坡一度迷路，虽说只是小插曲，却足以说明苍山冷酷和险恶的一面。

在山下仰望，苍山不过是囫囵一整块的风景，只有到了山上、置身山中，这风景才被一一拆解，变得具体而形象。它可以是悬崖和深箐、溪流和瀑布，可以是松林和竹林、冷杉林和杜鹃林，也可以是云山深处的湖水和坝子——坐在碧波荡漾的洱海边看苍山，往往想不到，山上也点缀着一面面湖水；站在车来人往的大理坝子看苍山，也往往想不到，山上还藏着桃花源一般的花甸坝。每年冬雪消融之后，茶花、菊花、报春花、杜鹃花、芍药花和白豆花竞相开放，沧浪峰下的花甸坝就成了花的海洋，山花烂漫之际，花香随风飘荡、花瓣漫天飞舞，阵阵花雨里，花季转瞬即逝，暗合生命本质的虚空之美是如此强烈，让许多人情不自禁爱上了花甸坝。我也很喜欢花甸坝，但更爱黑龙潭——空山之中深不可测的一潭水，幽暗而清澈，山中云雾弥漫之时，犹似梦幻泡影。如果说花甸坝充满了虚空之美，那么黑龙潭就是这虚空本身；到了落花缤纷的花甸坝，难免浮想联翩，而坐在黑龙潭边，无论此前是怎样的妄念纷飞，此刻都能把心安住。

苍山的风景，不仅看在大众眼里，留在游人的照片里，也隐匿在城市的交通地图里。下关市区与大理古城的许多道路都以十八溪或十九峰来命名，如雪人路、斜阳路、沧浪路和云鹤路等，街道大多其貌不扬甚或乌烟瘴气，寄情山水的名字却很诗意。古城西门外有一条浪漫至极的“隐仙路”，得名于十八溪之一的隐仙溪，说来只是一条水泥路面的偏陋小巷，傍着一条潺潺的溪水，穿过一座座朴素的民宅和一方方小巧的菜畦，通向时常云雾缭绕的苍山——“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神仙大概就隐居在山上吧。但隐居在大理的，不光有谁都不曾见过的世外天仙，还有许多人间的大仙、半仙和牛鬼蛇神——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诗人、作家、画家、导演、音乐人和说不清到底算什么职业的文艺人士。他们悄无声息地住在山脚下，住在洱海边，住在古城里或随便哪个村子里，以至于走在古城熙熙攘攘的街头或乡间空旷的小路上，没准就会和某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擦肩而过。

· 海拔4122米的苍山最高峰马龙峰，锯齿状的山脊使它看上去像龙又像马，由此得名马龙峰。

· 人有各形各色，梦却并无不同：“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洱海边的渔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