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遥远的海岛,岛上有一列列载满回忆的火车,沿着山海之间的铁轨一路向前,驶往的却是,旧的已经逝去的时代。
一
台湾人常常说:台湾虽小,五脏俱全。
外人难以想象,这个大小仅四万平方公里不到的岛屿上竟然有高山有溪流,有森林有田园,有摩天大楼,也有古老的庙宇,有山珍海味,也有各种小吃,从四千米高的巍峨山脉到世界最深的太平洋,从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的史前遗迹到现代国际化大都市,都在不到五小时的车程范围内。在这片狭小的土地上,还同时生活着闽南人、客家人、外省人、原住民等操各种方言、文化习俗相异的人群。
当大陆人说台湾很小的时候,台湾人常常会马上反驳说,台湾并不小,要什么有什么,它有很多很多面,只是你还未发掘而已。
当我决定好要环游台湾,亲自去看看这个岛屿究竟有多少面的时候,剩下的问题就是用什么方式来实现。但这个问题却让我犹豫了好久。
首先想到的是乘坐客运大巴。只要你去过台湾,肯定会听过“国光”“长荣”“统联”这几家巴士公司。在台湾往返不同城市之间的客运大巴班次非常多,随到随坐,十分便捷,在台湾旅行很多人都倾向于使用这种交通工具。
但我总觉得现代人旅行的节奏越来越快,常常坐上大巴就一路闭上眼睛睡觉,到了景点之后下车拍几张照片再盖一个纪念章表示“到此一游”,然后又匆匆赶往下一个目的地。这样不仅身心俱累,而且这种旅行也太寻常,缺乏乐趣。
我又想到徒步环台,因为我一直神往过去马可波罗和徐霞客他们的徒步旅行方式,用脚步丈量土地,用眼睛将沿路风土人情串连成一幅不间断的千里滚动的“清明上河图”。但是仔细计算一下,时间不允许,徒步环台至少也得花上一两个月,这有点不切实际。
有没有什么旅行方式耗时不会太久,但同时可以尽可能走遍台湾各地,而且又有“慢旅游”的感觉呢?
我忽然想到火车环岛。
我一直觉得火车是旅途上最好的交通工具,因为飞机太快,错过沿路景色;汽车颠簸,容易疲劳;而火车不快不慢,沿路还饱览风光,车厢宽敞的空间更有利于放松心情,火车仿佛天生是为了旅行而设计出来的。
我选择火车环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以前看台湾电影里面常常会出现这样的画面:蜿蜒在山海之间的铁路轨道,缓缓穿过隧道的老式绿皮火车,车轮有节奏地敲打铁轨的声音,伴随着长鸣的汽笛声,古旧的月台上男女主角此刻正依依不舍拥抱话别。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几乎构成我对台湾的美好想象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那是一个遥远的海岛,岛上有一列列载满回忆的火车,沿着山海之间的铁轨一路向前,驶往的却是,旧的已经逝去的时代。
我想寻找的、想看见的,不仅仅是现在的台湾,还有过去的台湾。
一个行囊,一台相机,一个笔记本,一支笔,轻装上阵的我坐上了台湾的火车。
这趟旅程我将沿着铁轨一路前进,环游台湾绝大部分县市,包括前卫现代的北部、幽深神秘的中部、古老热情的南部、壮丽浩瀚的东部,也会有那些无法用三言两语形容的地方,还有那些即将遇见的未知的陌生人,而这一切,都将共同构成我的台湾拼图。
二
我收拾好行李一大早出门,很快就到了台中火车站——号称台湾最大最漂亮的火车站。
骤然一看,和我平日在大陆看见的庞大的火车站完全相反,台中火车站非常小,顶多一个教堂大小,却格外小巧精致。从远处看,这座火车站红砖外墙典雅大气,中央屋顶是一个红白相间的华丽钟楼,美轮美奂,颇有气势。据说这座火车站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是日据时期仿西式的巴洛克风格建筑,如今已成为台中市的地标建筑之一。
虽然时间尚早,但火车站前却已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有的飞奔冲向站台,有的耐心排队买票,有的热恋情侣在拥抱话别,有的一家大小围在一起吃便当。
看见便利店旁边站着一个大叔正忙着卖便当。虽然还没到吃饭时间,但我实在太饿,而且听说来台湾必须尝一回这里远近闻名的铁路便当,于是走过去问卖便当的大叔:
“请问多少钱一盒?”
“卤肉饭70,叉烧饭70,鸡腿饭80。”大叔一口气把各种价格都报出来。
“麻烦给我一个鸡腿饭。”
“好的,等我一下。”大叔忙得不可开交,边找零钱边回答别人询问。
尽管这么忙,但大叔双手把便当递给我的时候却还是很有礼貌地跟我说谢谢。我发现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在别的地方只有顾客给卖东西的人说谢谢,从来不会是卖东西的人跟顾客说谢谢,但在台湾卖东西或者为别人提供服务的人却总是把谢谢挂在嘴边,礼貌得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这是我第一次吃火车便当。以前真不知道火车便当到底是怎样的,结果这时一打开这个火车便当才发现这其实就是一个盒饭,而且是一个十分朴素简单的盒饭:一个大鸡腿,还有一个卤蛋和一些豆干,剩下就是白饭。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便当里要放一些豆干呢?
忽然想起以前有人跟我说过台湾人特别喜欢吃豆干,每顿饭总爱加点豆干伴菜。
我再看看其他便当,无论是鸡腿饭,还是卤肉饭、排骨饭,里面都少不了豆干。看来豆干就是铁路便当的铁定菜式,台湾人也太爱吃豆干了!可是在我看来,豆干绝对是卖相最差和最乏味的食物之一,实在难以理解台湾人对豆干的钟情。
据说铁路便当在台湾曾经风靡一时,而且当年还是使用铁制饭盒的。我问卖便当的大叔现在还有没有铁制饭盒,他说很多年前这里卖便当就是用铁制饭盒的,只是后来很多人都把它带走回去留念,回收率不高,于是都改用纸饭盒了,现在应该很难找得到铁制的了。
因为人们说不吃铁路便当就等于没有坐过台湾火车,平时不爱吃豆干的我还是抱着尝新鲜的态度把整个便当吃完了。
我的旅行哲学中有一条是,不一定要去最美的地方吃最好的东西,但一定要去最不同的地方,吃最不一样的东西,尝试一下平常生活中感受不到的东西,哪怕这些东西并不合自己口味。
旅行的本质不是出发,而是离开。假如没有尝试这里的便当而是又找回平常在家里爱吃的东西,那不就是相当于还没离开家吗?
火车站广播传来,列车即将进站,我直奔站台,正式开始我的台湾火车环岛之旅。
三
从台中出发,第一站是一个叫鹿港小镇的地方。
在大陆,许多城市都有“鹿港小镇餐厅”,不知道这些餐厅和位于台湾彰化的这个鹿港小镇有什么关系,但想必鹿港小镇是一个以美食著称的地方,不然这些餐厅也不会纷纷把它当作金字招牌了。
事实果然如此,一出火车站,我就觉得仿佛来到了一座大型露天美食博物馆,只需跟随一波波人流前进,沿路两旁五花八门的小吃就自然而然依次进入眼帘。
沿路清末民初的旧式骑楼建筑颇多,开着一家接一家饼店,店前摆满口酥饼、油葱粩、凤眼糕、香妃酥、枕头酥……这些名字之前我全都没有听说过,但光听这些有趣的名字就知道背后肯定都会有一些民间故事和传说。
我来到一家据说是建于清朝光绪年间的饼店,名字叫玉珍斋,老板娘将每一种饼都给我试吃了一遍,本来我没打算买,但是盛情难却,而且这些饼的确好吃,用料丰富,香脆可口,丝毫不显腻,我果断要了两盒,完全不顾待会儿提着东西还要走一天的路。
听人家说来到鹿港小镇必须要尝一下这里的招牌小吃——彰化芋丸,可是对于人生路不熟的我来说,要从几十家芋丸店找出最正宗的那家实非易事。特别是每家店门口都说自己是正宗的,而且都贴着什么电视台什么名人推荐的照片,有的还嫌照片不够生动,用一个小电视放一段视频出来,把一款简单的小吃宣传得高端大气上档次。
我决定还是按照“最多人排队的那家”的规律一路走下去,很快我就找到那家最有名的芋丸店。店前排起一支要转好几个弯的队伍,排了将近一小时的队伍才轮到我,如果不是名气这么大,我估计没有这个耐心等这么久,仅仅为了买一种小吃。我发现在人口不多的台湾,如果远远看到一支长长的队伍,人们花上半天的时间耐心等候,那大半都不是在候车和购物,或者其他什么大事情,而很可能只是为了一种小吃,为了那一瞬间的口感。台湾人不分男女老少,大概天生都是美食家,搜寻美食仿佛就是第二职业。
左右手都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继续沿着鹿港最著名的街道铺头街一路走下去,我发现,鹿港小镇这个小地方满是各式各样名字和卖相奇异的小吃。
但鹿港小镇最特别最有意思的地方倒不是千奇百怪的小吃,而是技艺高超的卖小吃的手艺工人。
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许多人围在一起,于是我好奇走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一个老伯伯站在一辆手推车旁做吹糖手艺。他仅用麦芽糖和一些简单的木签、模具,不用几分钟时间就能做出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看着一条条纹精美的巨龙横空出世,大家不禁赞叹连连,很多小孩在一旁瞪着大眼睛静静地看,都不愿意跟父母离开,好像要等这位老伯伯把十二生肖全都做出来才肯离去。
把一道小吃做成一门艺术,这样除了让人惊叹不已,更会让人舍不得吃下去。据说鹿港小镇有“三多”:古迹多,小吃多,人文匠师多。现在看来,此话并非虚言。一众民间高手云集此处,各展所长,小小的鹿港真的称得上是一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使鹿港小镇热闹非凡的不仅仅是美食,还有传统节日活动,包括除夕祈福点灯、元宵迎龙阵、端午龙王祭以及各种庙会。这天是周末,我十分幸运地刚好碰上鹿港传统庙会。对台湾民俗文化不甚了解的我好奇地走过去,看到几个模样奇怪的人并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直到听旁边的路人解释说这就是电音三太子,一种在传统锣鼓的音乐中加入现代流行音乐元素的民俗表演形式,在年轻人中间受到广泛欢迎,火爆程度非同一般。这支巡演的队伍前呼后拥,足足有一公里长,浩浩荡荡地沿着鹿港最著名的供奉妈祖的天后宫走去,一路像磁铁一般把游人全都吸引过来,密密麻麻,人潮如涌,场面蔚为壮观。
鹿港小镇民俗活动
说到鹿港的历史,台湾有一句谚语叫“一府二鹿三艋舺”,“一府”为今台南市,“二鹿”为今彰化县鹿港镇,“艋舺”则为今台北市万华区。鹿港的历史非常悠久,从它的名称来源可以得知一二。关于鹿港的名称,说法颇多,其中一种受到普遍认同的说法是:因台湾中部昔日多鹿,鹿港为鹿群经常聚集之地,从荷兰据台至清初,鹿群遍布,鹿的买卖非常兴盛,故汉人便称此地为鹿仔港。
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商业街小吃街在努力模仿鹿港小镇的建筑风格和街道设计乃至照搬它的地道小吃,但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模仿出它的精髓和味道。也许这种特质是与生俱来的,是和历史密切相关的,而历史是无法模仿的。
鹿港小镇之所以如此独一无二,也许在于它在台湾地域文化历史中扮演的角色无人能替,以至于很久以前它就成了一种文化象征。罗大佑有首歌很有名,歌名叫“鹿港小镇”:
台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渔村
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
台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鹿港的清晨鹿港的黄昏
徘徊在文明里的人们
许多台湾人说他们不喜欢台北,尽管那里是工作机会最多、生活设施配套最好的城市。在他们看来,台北这个地方,苦远多于乐。
这些年,一方面台北以外的人为了赚更多的钱追求更好的生活,纷纷如潮水般从四方八面涌进台北,另一方面生活在台北的人却渐渐厌倦灯红酒绿的城市里纸醉金迷、精神空虚的生活,恨不得放下一切回到原来长大的地方去,回到简单恬静的小镇去。
这种矛盾就像钱钟书先生《围城》里说: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去。
“围城的困局”似乎永远是一个无解之题。从鹿港到台北,人来人往,这其中谁兼而有之,谁先舍弃再得到,谁又兜兜转转,最终一无所获。
在大都会和小城市之间非此即彼的选择上,谁也没有幸福的秘诀。也许,围城只有进去过才不再想进去,家乡只有远离过才不想远离。
四
和大陆的高铁相比,台湾大部分火车的速度都很慢,如果是赶路的话肯定会心急如焚,可此时的我盼望的正是一次悠闲缓慢的旅游。平日总会为日常众多琐事烦心,为学习为工作往来奔波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间,唯有此时缓缓行驶的火车让人能够有时间留意和欣赏沿路的风光,也促使人作更多内心的思考。
望向窗外,城市的高楼大厦,城郊的工厂烟囱,乡村的稻田、茶园、果园各种不同景观不断交替。公路弯曲,只为绕过山头,河流弯曲,只为通向大海,只有电缆塔像火车铁轨一样连接着各个城市和乡村的景观,市区里开机车的上班族,修公路修桥梁的施工工人,正在田里低头耕种的农民,这些都是台湾西部的典型景象。
火车继续南下,很快就到了嘉义,台湾南部的一个城市。
作为一名吃货,提起嘉义我总会首先想到鸡肉饭。记得曾经有票选台湾招牌饭,嘉义鸡肉饭名列第一,票数以绝对优势领先。
从嘉义火车站一出来扫视一周,竟然有不下十家挂着“嘉义正宗鸡肉饭”“嘉义特色鸡肉饭”招牌的店铺。我搞不清哪家是正宗的,也因为赶时间没有上网去查,于是就随便找了一家。
看卖相平淡无奇,和普通盒饭并无两样,但一试果然不错,特制火鸡肉做成丝,再加上姜片,味道口感奇佳。太好吃了,平生第一次吃盒饭吃完还想再吃一盒。而这样一盒别有风味的鸡肉饭只需人民币十二三块,绝对经济实惠。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穷游族来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在街边巷里吃到最地道、最划算的传统小吃。
我很想问老板这么简单便宜的鸡肉饭是如何做出这般味道的,但由于时间紧迫,我也没有时间好好探究这道美食,只好赶紧把剩下的鸡肉饭打包赶往此行嘉义最重要的目的地——阿里山。
五
人们说:不到阿里山,不知台湾之美。
阿里山日落
乘坐景区接驳车沿着陡峭的山路盘旋而上,司机大叔一边不停左摆右摆方向盘,一边跟车上乘客神侃一番。他还义务扮演起导游的角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向我们介绍阿里山各处名胜和一些历史传说——阿里山的名字据说来自一个美好的传说。相传有个叫阿里的年轻人为了救两个仙女,得罪了玉帝,因此在一座山的山顶被雷神用雷火烧死,后人为了纪念阿里,就给这座山取名阿里山。
我一边听他绘声绘色的解说,一边看着车窗外:大巴车像在爬阶梯似的,逐渐到了半山腰,这时俯瞰可以看见无从探底的绿林深谷,翘首便能目视直上云霄的山峰。然而山路陡峭,人环顾四周并不能看见山的全貌,真的是如诗里所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经过将近两小时的车程,我终于来到风景区的入口。我先找了一家环境不错的民宿入住。
“这里有地方晾衣服吗?”我问。
“这里的民宿都没有阳台晾衣服,这是为了保护阿里山景观而特别设的规定。”民宿的老板娘说。
我点了点头说:“老板娘,住一晚这么贵呀,能不能便宜一点?”
老板娘却怎么也不肯让步,说:“帅哥,这个已经是淡季的价格了,要是在春天樱花季,有钱也不一定能找到地方住啦。”
老板娘最后还是没有降价(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台湾大部分场合都是不讨价还价的),但她却十分热情给我介绍阿里山的游览路线,把我接下来应该去哪里看什么通通都说了一遍,还叮嘱我千万要记住第二天的日出时间,详细得让我提不出问题。
沿着山路漫步,逐渐步入阿里山幽静的林木深处,空气越发清新湿润,让人忍不住深吸几口这些零污染的空气。神木区雾气弥漫,人走在其中看不见远处,只见木板步道上披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让人体会到什么是古诗里说的“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这时只听见森林中树叶摇曳起舞的声音,抬头一望,全是细瘦笔直的参天大树。
这些就是举世闻名的阿里山神木,不仅年代久远,不是拥有几十年就是上百年的历史,而且品种珍贵,经济价值非常高。据说当年日本占领台湾的时候大力开发阿里山的最重要目的之一就是要把阿里山这些质量上佳的红木运回日本国内制造家具。
阿里山的神木品种可谓应有尽有,外形更是千奇百怪,不得不让人感叹造物主丰富的想象力。我看见最奇怪的一棵樟木外形就像一头胖大憨厚的猪,大大的鼻孔和下垂的耳朵,如此惟妙惟肖,引来众多游客围观,大家连连称奇,争相合影留念。
阿里山沿路设有一段段环形步道,这是专供游人行走的观光木栈。这些木栈与阿里山的风景浑然一体,不见雕琢,却更添风致。走在木栈上既不用担心一辆辆飞驶而过的汽车,又可以近距离接触神木。从树干上向旁外伸的树枝树叶既没有阻挡游人的路线,又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这条步道的设计巧妙结合了游客安全、观光体验和林区保护,可见这块自然宝地的景区设计师一定是一位独具匠心的大师。
路过一家茶叶店,之前早就听说阿里山的茶叶非常有名,我走进去看看,打算买点阿里山茶叶回去。由于此时游客不多,老板便跟我闲聊起来。这位老板文质彬彬,说话慢条斯理,让人感觉他天生就适合干品茶这个需要慢功夫的职业。他很自豪地跟我说:
“台湾的气候地理条件非常适合种茶,加上许多茶厂还保留着手工摘茶的传统,因此台湾茶的质量非常好,每年台湾光靠外销茶叶就可以赚取几百亿元。”
平时不是经常喝茶的我说:“我是喝茶的外行,不太懂得品茶。平常听人们说台湾茶很有名,所以现在想跟您多了解一下。”
老板给我换了一杯茶:“阿里山海拔两千多米,特别适合种茶。阿里山茶也是台湾高山茶的代表,味道甘醇,老少咸宜。”我尝了一口,果然如此,入口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当经过喉咙的时候却明显有清醇的茶味,让人回味无穷。
老板非常有耐心地给我详细介绍日月潭红茶、溪头冻顶乌龙、东方美人茶等台湾各地的特产茶,对于我这样一个品茶的外行人来说可谓大长见闻。
与茶叶店老板聊了好久,不知不觉临近黄昏,我向老板道谢告别,立刻赶到观景台等候日落。
绚丽多彩的晚霞美景是“阿里山五奇”之一,千万不能错过。这天天气出奇的好,光线充足,五点时天空仍然呈现透明蓝的色彩,但很快就渗进墨蓝色,渐渐逼近天边。这时天边横亘着橙红色的彩带,中间一点是闪耀夺目的白光。山林之间升腾起团团云海,像一张冬天的棉被,也像不断堆积的棉花糖,让小孩忍不住要咬一口,更像一条飞毯,逼真得让人疑惑是不是可以坐上去漫游云端。阵阵晚风把云海吹散出千奇百怪的形状,有时是飞机,有时是绵羊,有时是巨龙,众说纷纭,不一而足。眼前呈现三层色带,最上层是深蓝色的夜幕,中间一层是红橙黄交织的夕阳红,而最底下一层则是阿里山“五绝”之一的纯白云海。对于眼前的人间美景,我不得不说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壮美的黄昏,过去目睹的无数个日落与这一个晚霞相比都会黯然失色。
不知为何我突发奇想,这三色彩虹带就像一块三明治,半蓝半黑的天空是沾上蓝莓酱的面包,云海是白色的奶油,晚霞是西红柿鸡蛋……
六
第二天凌晨四点,阿里山小火车的候车点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只见大家都穿起几件冬天的衣服,手上捧着咖啡或者热姜茶喝。凌晨山上的温度只有七八度,冷得让人哆嗦。人们之所以不惧寒冷一大早起来,就是为了乘坐著名的阿里山小火车到峰顶观日出。阿里山的日出与云海、晚霞、森林、高山铁路,合称“阿里山五奇”。
等候多时,千呼万唤之下,红黑色的小火车终于缓缓驶出,大家蜂拥而上只为了占据一个不错的座位。一声长鸣,一辆仅能装载四五十人的老式小火车出发了。
随着小火车盘旋而上,滚轮声逐渐变大,路势也越来越险峻。天色尚暗,借着车内黯淡的灯光可以看见狭窄的铁轨两旁是茂密的丛林。铁路依山而建,不禁让人佩服铁路工人的智慧和毅力。阿里山小火车是世界上仅存的三条高山铁路之一,途经热、暖、温、寒四带,可谓建筑的奇迹创造了观光的快感。
小火车很快就到了山顶观日台。这时看见最前面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估计大半是昨晚不怕漫长寒夜在这里睡帐篷的旅行爱好者们。还有一些连帐篷都没有的人一直站在那里聊天,想必肯定是小情侣们,还是热恋中的那种,因为我想在这一阵阵刺骨的寒风里,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应该都会选择花点钱租个帐篷。
我好不容易挤到第一排去,刚好站在日出现场解说员的脚下。他约莫六十岁,皮肤黝黑,皱纹粗深。
他站在一个高椅上没有用麦克风而是中气十足地大声喊,生怕站在人群后面的人听不见:
“我今年六十五了,马上就要退休了。我很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希望今天能有好天气,和大家一起看到阿里山壮观的日出。”他指着脚下的护栏说:“大家有没有看到这条线,这条线以内就是嘉义县,你们现在就是在嘉义,而我现在站的地方是线外,所以我现在就是在南投县啦!哈哈!”
趁着日出的时刻还没到来,他又赶紧“推销”阿里山著名特产——樟木精油,一个个亲自给我们涂上,说有醒脑提神的功效。看他一阵忙乱,尽管日出未至,现场气氛已经活跃起来。
五点半左右,一缕白光从东边的山上升起。以前觉得“太阳从山后升起”这句话平淡无奇,但现在忽然觉得这句话有“太阳在山后面躲着不见人”的意味在里头,颇值得玩味。生活中大概也有很多话语因为习以为常而变得像白开水一样乏味,但这并不代表它就此失去本来的意蕴,只是要到特定的地方特定的时刻人们才能体会到个中的绝妙之处。
太阳出来之后,温煦的阳光马上驱散了长夜遗留的冰冷。阳光遍及大地,远处群山从薄雾中慢慢显现,绵亘不绝,气势不凡。
大家都忍不住惊叹眼前美景,这时解说员却说:“大家以为阿里山已经很美,其实以后有机会大家可以去合欢山、玉山看日出,那里比阿里山的日出还要好看!”
日出之后,游客纷纷乘坐大巴下山,而我依然流连忘返,一个人在山顶闲逛。累了躺在2 400米高的山顶地上,周围寂静无声,不禁想起“天高任鸟飞”。此刻真羡慕小鸟可以自由自在地翱翔在高山之巅,把世间美景尽收眼底。
“一生好入名山游”,美不胜收的阿里山风光更加坚定了我攀登玉山、合欢山的决心,希望有一天我能走遍台湾大小名山!
在山上看见不少大陆游客,他们很多都是专程来阿里山游玩的。对于大陆游客来说,阿里山的知名度仅次于日月潭,“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这一歌词在大陆更是耳熟能详。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阿里山近些年变化很大,我一路下来并没有发现阿里山美如水的姑娘,颇为遗憾。看来经典的歌曲永不过时,但歌里唱的故事却会如照片泛黄,成为后人只能从吟唱中追忆的当年往事。
下山的时候司机又是一边开车一边给我们讲阿里山日据时代的故事。看来阿里山的司机师傅开车倒像是他们的副职,正职其实是历史老师和博物馆解说员。
七
101大楼前往来如织,小巨蛋里人声鼎沸,游人总是流连于台湾的当下,而我,却想去寻觅台湾的往昔。
嘉义南下不远就是台南。台湾人常常把云林、嘉义、台南这三块相邻的地方合称云嘉南地区。云嘉南堪称台湾传统文化的发源地,无论是语言、文学、宗教还是小吃,总能在这里追溯到历史的本源,文化的滥觞。特别是台南这座古都,如果说台南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那么台湾其他城市就像一个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注定只能安分守己静静地围在这个老人的身边,听他把古老的故事娓娓道来。
刚走出台南火车站,天下起蒙蒙细雨,古旧的民居置身在迷离的烟雨中,仿佛成了一幅淡雅玲珑的水墨画。
只是这样的天气对于旅行来说并不理想,尤其对于需要寻路的我更是增添了麻烦。
台南孔庙大成殿
我突然改变主意,不按原计划直接坐车到台南标志性景点——安平古堡和孔庙,而是决定先在老城区四处闲逛,这样一来可以一边找吃的一边等雨停下来,二来也可以先看看台南的老城区,看看这个文化古都到底和别的城市有何不同。
有时觉得一个城市的独特性并不在于其地标性景点或者建筑,因为这些地方有着太多单一的官方色彩,更多的是一些展现建筑设计师个人才华的作品。一座城市的独特性应该取决于这座城市大街小巷的民间风貌,因为那才是自觉形成的城市文化特征。例如,巴黎的标志不应该只有埃菲尔铁塔,还应该包括左岸多不胜数的书店、小剧场和咖啡店,在某种程度上,这些没有显赫名字的小地方更能代表这座世界浪漫之都的城市气质;北京的象征不应只是宏伟的故宫和长城,非常地道的胡同、四合院同样不可或缺;还有我的家乡广州,想了解真正的广州要看的不是地标“小蛮腰”广州塔,而是老城区充满岭南建筑特色的百年骑楼。
台南市的建城历史可上推至17世纪20年代,台南市是台湾最早建立的城市。在这座古都里,处处都能感受到浓厚的历史气息,因此到台南来不必冲着那些早已耳熟能详的景点去,大可随意漫步在老城区里,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只是漫无边际地闲逛,唯一要做的就是细心留意周围的东西:在这座城市,几乎每栋楼都展现着旧式经典的建筑艺术,每条街巷都在低诉着一些早已湮没在时光隧道中的故事,哪怕是一栋不起眼的小楼,门旁也可能挂着一个不起眼的“重点文物保护”的牌匾,让人不得不驻足观看,顿生怀古之情。四百年来,台南坐看繁华起伏荣辱跌宕,走在台南街头,你无法不对这里的一路一巷一楼思索其背后流转百年的意义,深厚的历史积淀令人肃然起敬。
离孔庙不远的府中街是台南一条比较有名的老街道。街里遍布精品店、古董店、咖啡店,还有不少卖手工艺品的,整条街充满生气,却不喧闹,闲适安静一如台南这座古都给我的感觉。街里还有很多挂着“古早味”招牌的小吃店。古早味,意即“怀念的味道”。朋友曾跟我说,台南的“古早味”比台北、台中都要多,而且也更为正宗。
台湾文学馆
雨渐停,秋雨后清新的气息冲淡了老城的古朴味。走了半天饿了,在街上找了一家面店坐下来。店里的老婆婆用闽南语问我话,可惜我对闽南语半懂不懂,不太明白她在讲什么。旁边的小伙子看到后就跟我解释说老婆婆是在问我要吃哪种面,我才明白过来。台南果然跟台北、台中不一样,在台湾其他地方旅行还真很少碰到别人用闽南语和我谈话,但在台南却特别多。如果我在台南生活的话,得学会闽南语才行。
台南的交通不太发达,人们出行多用机车,不像台北有捷运,我费了不少时间才来到安平古堡。
这里是今天已所剩无几的荷据遗迹之中保存最好的地方。安平古堡原是明末崇祯年间由荷兰人开拓的与中国大陆贸易的据点,原名“热兰遮城”,当地人称“红毛城”或“番仔城”,是台湾最早的一座古城。荷兰统治台湾时期,这里是政治及经济中心。1662年,郑成功驱赶走荷兰人后,将此城改名为“安平”。
虽然安平古堡号称现今保存最好的荷兰时期遗迹,但如今呈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堵残缺的城墙,橙红色的砖瓦已经被三百多年的时间侵蚀得面目全非,几乎只剩一个轮廓可供后人凭吊。眼前这一切仿佛是饱受岁月摧残的容颜,当年的模样只能从想象中得到。
城墙旁边修建了一个博物馆,里面放了大量珍贵文物,包括当年使用的海防大炮,郑成功和荷兰签订的合约,还有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档案,每一件都颇具历史研究价值,每一件都是重构历史现场必不可少的重要工具。
安平古堡很小,一个小时就基本逛完。但这个小小的地方却不断触动我怀古之幽情。
记得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的祖父、著名历史学家连横在其所著《台湾通史》序中写道:“台湾固无史也,荷人启之……”台湾近现代的历史自台南始,台南的发迹则自安平起。三百多年前,荷兰人带着大炮和商船来到这里,让一个当时世人少知的海岛开始一步步卷入世界发展的潮流,不久之后郑成功挥师东渡收复台湾,更带来了汉文化并开启了随后几百年的大规模汉人移民潮。如今这一切却烟消云散,人去楼空,几乎什么都不剩下,仅仅留下今天看来并不宏大的安平古堡。这一切让人唏嘘不已,就像王朝已经远去,只留下一个苍颜白发的说书人,独自在喧闹的市集中给路人讲述“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的前朝旧事。
如果你不想啃一本枯燥的台湾史书,还是要到台南走一趟。
八
家住高雄的阿福是我第一个认识的台湾人。说来也奇怪,我们不是在台湾认识的,而是在大陆一次机缘巧合的机会结识的。那时他说我以后到台湾的话一定要到高雄来玩,到时一定会爱上这座海边城市。
所以在这次火车环岛之旅中,我对高雄这一站特别期待。因为在台湾当交换生这段日子里,出去游玩大多数时候要么是与大陆其他交换生一起,要么是自己一个人,很少能刚好碰到台湾当地朋友有空做导游。没有台湾朋友带路,实在失去不少乐趣。一来台湾的主要交通方式是机车,二来台湾各个城市都有相当多名气不大的一流私房景点,因此如果这时有一个台湾当地朋友骑着机车带你逛一些旅游攻略上都不一定有的地方,那毫无疑问会有绝佳的旅行体验,对这座城市也会有不一样的了解。
离古建筑云集的台南市不远的城市就是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的高雄,从古老到现代仅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
高雄,旧称“打狗”,自19世纪末开港,日据时代发展为港埠城市与军事要地,并在20世纪中叶后成为南台湾政治、经济及交通中枢,有“港都”之称。
阿福骑机车载着我逛高雄。可能是高雄的好地方太多,他想多带我走走,骑机车的速度就像子弹一样,而且一边开车一边给我介绍高雄,说得兴起时甚至会回头跟我说几句。好几次我想说不如慢一点。不过台湾人骑机车就是这么奇怪,他们从来不闯红灯,但也从来不减速,哪怕要和后座的人聊天。
我们去的第一个地方是高雄最有名的景点之一——西子湾。西子湾,这个小小的地方和它的名字一样美。台湾最美的校园之一“国立”中山大学就位于西子湾,依山傍海,地理优势得天独厚。大学山下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那是高雄傍晚时分最具人气的地方,学生、市民、摄影师纷纷从四面八方而至,热闹非凡。阿福指着海边上千米长的护栏笑着说:“护栏每个石墩之间都有一米左右的间隙,这个小小的间隙俗称情侣座,一到黄昏的时候学校很多情侣都会走几步下来这里看夕阳。”我一看,这么小的位置男生和女生只能紧靠着坐,而更让人叫绝的是,下宽上窄的设计使得女生只能侧头靠在男生的肩膀。一个相依相偎共赏晚霞的美好画面马上浮现在我脑海,难怪人们给它取了一个浪漫至极的名字叫情侣座。
高雄海边的“情侣座”
来到高雄我发现,在台湾或许再也没有一个城市比高雄更有资格配得上“浪漫”一词。
阿福说要带我去看一处捷运站,我感到十分好奇,捷运站有什么好看的,不都是大同小异吗?
直到看到这个捷运站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想法完全错误。我问身旁的阿福:“这个捷运站实在太美了,它叫什么名字?”
“美丽岛捷运站。”
一听这名字我就觉得很熟悉,才想起著名的“美丽岛事件”就是发生在高雄。
高雄美丽岛捷运站
这个捷运站内部的顶部是一个五彩斑斓的圆弧,鹅黄色、橘红色、黛蓝色等如水彩画一般交融,光彩夺目。它还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光之穹顶。自建成以来,美丽岛捷运站在全球最美的捷运站评选中就从未缺席过,一直名列前茅。
据说这个作品出自一位意大利艺术家之手。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选中高雄这座城市来创造这一杰出作品。
我无从寻找答案。我想,大概是高雄的美名随着高雄港千千万万来来往往的船只传遍世界各地,这位艺术家无意间得知后便为之着迷,于是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城市,不辞劳苦只愿为这座浪漫之城添砖加瓦,在人来车往的空间中打造出这个梦幻缤纷的童话世界。
遍观世界上那些以浪漫著称的城市,几乎无一例外都拥有一条绵延不绝的象征情意绵绵的河流。高雄也是如此,“台湾八景”之一的爱河就是高雄这座城市浪漫气质的象征。一到晚上,爱河两岸的灯光接连点亮,这时十几公里长的爱河正恬静从容流淌,蜿蜒在高雄城内就像女孩身上的宝石项链,而爱河上的画舫游船则仿佛项链上的钻石,光彩耀人。夜幕降临后游玩爱河的大多是情侣,窃窃私语,更显得爱河的静谧。爱河,这个名字多么直白,却正如爱情的大胆炽烈,如果没有这个名字,也许这条河流将一下子失去几分光彩。
我们骑着机车一路走过小巨蛋、85大厦、旗津等高雄名胜。高雄这座城市宏伟高大的建筑数量不输于台北,但人口却远远没有台北密集。以前听说高雄是台湾第一大港口,也是仅次于台北的第二大城市,因此想象中高雄应该是一个和台北相似的繁华热闹的城市。但现在看来,这里繁华,却不喧闹,悠闲之中,却不冷清,像华灯下河畔边的咖啡馆,时时都渗透着一种都市文艺气息,盛名之下,内里是低调沉稳。如果说台北像一位风情万种的摩登女郎,那么高雄则更像一位庄重矜持的贵妇人。
晚上十二点多,在瑞丰夜市大吃一顿后,我们似乎意犹未尽,阿福说带我去喝杏仁茶,不过路途有点远。我奇怪为什么大半夜专程跑去找一家杏仁茶店,难道真的独此一家吗?阿福笑着说等我去到就知道了。
我们费了很长时间寻找,终于在穿过许多小巷之后来到一家杏仁茶店。阿福说这家店的老板娘是著名歌手黄小琥的姐姐,这家店已经有五十年历史了,虽然是躲在街巷里,但平常好多人都慕名而来,特别是不少加晚班的人深夜下班后都会专程来这里吃夜宵。我尝了一碗杏仁茶,果然名不虚传,甜而不腻,唇齿留香,是我这么多年来喝过最好的一碗杏仁茶,没有之一。真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这碗躲在角落里的杏仁茶对自己是何等自信,也许这种底气就是它五十年屹立不倒的原因吧。
阿福说,虽然这些年他去过无数地方,但高雄始终是他最爱的地方,不仅仅因为这里是他的家乡,还因为这里生活节奏不像台北那么快,也有很多美食,还有人文艺术的“慢活”。它有大城市的繁荣,也保有南部人的热情,总之,他很享受这座城市的一切。
离开高雄之后,我也将离开台湾西岸。对于东部,我知道的是在山的那边,仍然是台湾的土地,只是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
九
高雄和台东之间隔了整整一座中央山脉。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绿色隧道,我抬头望向车窗外,只见一座座披着绿毛衣的大山离我而去,然后又不断重复出现,让人忘记时间的直线递进。火车铁轨蜿蜒在巍巍群山之中,宛如游览一座迂回曲折的画廊。
从人口稠密的西部开往人烟稀少的东部,这趟列车的乘客也越来越少,我看了看车厢内,只有寥寥几人,整个车厢显得非常舒适安静,这时车轮碰击铁轨的声音格外清晰。这种情形下最适合一个人倚着车窗静静看着窗外发呆。这一刻忽然觉得,火车环岛最好的感觉不是来自窗外,而是来自心中。
以往去旅游总会被嘈杂的人声和拥挤的队伍打消掉旅游的兴致,往往带着悠闲放松的目的去旅行却总是背道而驰。而现在几乎自己一个人占用了这节车厢,加上不用赶时间任凭列车缓慢行驶,这种“慢旅游”的感觉是我在人口众多、生活节奏快的大陆所无法感受得到的。
由此想到,如果要用一个字来形容台湾,我会首先想到:慢。
课堂上一个学期只讲几篇课文,大街上不少商铺直到中午时分才慢悠悠开店营业,一座小小的桥要修几年,绝大部分火车的速度慢得和旅游大巴相差无几,这些现象都让我感到好奇。究竟是我平日太快,还是台湾太慢?
也许是我出生和成长于大陆,从上学到工作,父母老师都教育我们做事要快,学习要快,甚至吃饭也要快,竞争激烈的社会环境也迫使我们不得不接受和适应这种节奏。而台湾则不同,人口不多,竞争相对小,大概是这个原因,多年以来整个社会便养成“慢活”的习惯,做什么都不慌不忙,给人慢悠悠的感觉。
有大陆朋友跟我说,台湾人工作和生活都过得这么慢,怎么适应这个节奏越来越快、竞争越来越激烈的世界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许他说得对,“慢”跟不上社会飞速发展的脚步,最终要么被淘汰,要么被改变。
只是有时候看着繁华都市里人来人往匆匆的脚步,我又会感到迷茫。社会发展到底是一次全力冲刺的百米短跑,还是一场马拉松?生活究竟只是一门经济学,还是应该同时是一门幸福学呢?
十
坐在火车上,我忽然想起昨晚的衣服还没洗,明天的车票还没买,一大堆要给朋友寄的明信片还没写好,天气貌似忽然变差了。不知道这几天会不会下暴雨,忽然之间一股焦虑的情绪涌上心头。
来旅行本来是想放松的,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杂乱的事情?我想象中的旅行不是这样的。
这时才发现旅行并不是观光的同义词。
旅行除了包括观光、拍照,也包括洗衣服、找旅馆、查地图等乱七八糟的事情。
在路上,总有许多时候会让人感觉旅行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美。
去登山之前,我们会想象在山上“一览众山小”饱览山下风光,但真的到了爬山的时候我们又会抱怨走得太累上气不接下气;去看海之前,我们会想象肆意享受阳光的滋味,但真的到了海边的时候我们又往往担心猛烈的阳光会把人从头到脚都晒黑好几遍;去温泉之前,我们想象泡温泉一定是悠然自在的,但去到之后又常常抱怨温泉的人太多,就像在下饺子似的。
是不是我们把旅行想象得太完美?是不是旅行本身并没有那么美好?
这些问题我思考了好久,最后发现这些问题都是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给自己增添烦恼的。
每次旅行出发之前,我们总是想象美好的东西,出发之后,我们往往只会看到负面琐碎的东西。其实,与其说我们出发之前把旅途中的一切想象得太完美,倒不如说我们出发之后总是把关注的焦点放在那些琐碎的小事上,以至于我们忘记了我们正在享受着那些预期的美好东西。
还有一个更大的错误是我们把旅行看作天堂和避风港。旅行途中就有三种人:
第一种人对旅行充满期待却不得不为途中的琐事折腾烦心,他们开始怀疑旅行是否真的有价值。
第二种人感觉不到或者不认为外面的世界有多好,旅行对于他们而言只是换个地方思考烦恼的心事,患得患失的心情一如既往。
只有第三种人由始至终对旅行充满热情,并因为旅行而重新充满活力。
第三种人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们认为,旅行不是天堂,也不是避风港,而是一个加油站。
旅行并不是远离日常生活、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堂。安徒生说过:“旅行就是生活。”旅行并不脱离生活而存在,甚至旅行本身也是一种生活。吃饭、洗衣服、走路、坐车、做经济预算、和人聊天,柴米油盐,甜酸苦辣,这是生活,也是旅行。旅行从来都不是躲避现实的港湾。
当然,这并不是说旅行毫无用处。旅行有一个好处,就是让我们学会重新认识生活,认识自己。
在旅途上,我们会充满期待地等候暮色降临,但在平日,我们往往对下班路上的红日西坠熟视无睹。在旅途上,我们可能会热衷于跟不认识的人谈天说地,但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对陌生人未免有些冷淡。
有人说,所谓旅行,就是在表现另一个自己。我们很多人本不是冷淡、消极、懒惰、怯懦,旅行可以告诉我们自己其实也有热情、乐观、勤劳、勇敢的一面。我们并不需要从头学会这些被称为美德的东西,这些东西本来就存在于我们身上,我们需要做的是如何把它们寻找回来,然后表现出来。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曾经说过:我们在大自然中所见到的景象可能永远留在我们一生的记忆中,每当它们进入我们的意识中,便能与我们眼前困境形成对比,给予我们慰藉。我想,如果我们能把短暂的旅行好好保存为长久的记忆,那么当我们从旅行回到生活时,我们就会变得有点不一样,那么我们的人生也许也会随之有或多或少的变化。
如果我们不希望仅仅把旅行当作漫无目的纯粹的娱乐,如果我们非要给旅行赋予意义的话,那我想这大概就是旅行的意义。
十一
太平洋美景
忽然碧蓝澄净的海水在山的后面冒出一角,接着就是广袤无垠的海洋仿佛扑面而来,原来不知不觉火车已经翻过中央山脉,呈现在眼前的这片海洋就是太平洋!
太平洋,这个名字永远都让人震撼,让人敬畏。据说太平洋的面积比全世界的陆地加起来还要大。这片大海之广阔无际引人无尽遐思,我望着窗外,不禁尝试想象海的彼岸是哪里。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片海洋的对面是墨西哥,就是墨西哥的太平洋沿岸。只是人们从来不会说台湾的对面是墨西哥,只因中间隔着的这片大海实在太大太大了,隔了半个地球,海的彼岸已经是地球的另一端了。
台湾最吸引我的地方之一就是在这里可以最大限度地满足看海的愿望。在台湾,东南西北都可以看海,北海岸的富贵角、野柳、基隆,南海岸的垦丁,西海岸的淡水、台中高美湿地、高雄西子湾,更不用说绵延几百里的东部太平洋海岸,每个方向都能看到海,而且每个海岸的地质风光都不尽相同,各有特色。
大陆的旅游资源也非常丰富,要名山有名山,要大江有大江,名胜古迹更是不计其数,唯独偏偏缺少太平洋这样震撼的海景。
此时的火车环岛可以一路几百公里尽情欣赏太平洋,对我而言这是何其奢侈。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每次问台湾人他们最喜欢哪里的时候,他们几乎都不约而同地说东部,而很少提到西部的景点。只因东部和西部的景观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西部任何一处风光放在壮丽浩瀚的太平洋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不值一提。
在台湾西部坐火车有时会厌倦窗外重复的景色,但在东部海岸你只会目不转睛、乐此不疲地欣赏沿岸的旖旎风光。你会忽然觉得,目的地并不重要,你只希望火车开得越慢越好,和时钟一样慢。
十二
台东位于台湾东南部,面向太平洋。早期为原住民卑南族、阿美族居住地,现在仍保留丰富的文化,县内的阿美族、卑南族、鲁凯族、布农族、排湾族、达悟族六族占全县人口比例的三成以上,为全台湾最高。除此之外,这里的史前遗址数量也是全台湾之最。
从台东火车站一出来,就感觉东部和西部截然不同:这里几乎没有一幢高楼,环顾四周,矮矮的房子使洁净的天空显得尤为广阔。这时已是傍晚时分,暮色里正飘着些微云,仿佛是被残霞燃烧起的一缕淡烟。
本来这时应该是下班高峰期,但车站附近却人少车少,更没有匆匆赶路的人群。此时能感受到的只有海风吹拂的凉意和一种慢悠悠的闲情逸致。这里不像一座城市,而更像是一座远离烦嚣的小镇。
晚上出来吃夜宵的时候,看见街头转角处一家豆花店前排着长长的队伍。这么晚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排队为了吃一碗豆花,于是我走上前去。
卖豆花的是一位披着一把飘逸的乌黑长发,清澈的双眸像会说话似的姑娘,年纪十七八岁。
水杏似的双眸加上笑起来的小酒窝,让人想起《诗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纯美诗句。
不得不相信,有的人天生不必用背景作衬托,只需要独自站在那里,就会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不知道这里生意这么好,是因为豆花真的好吃,还是“豆花西施”的缘故呢?
她问我要哪一款豆花,我看了看有二十几种口味可以挑选,这让我不得不纠结了很长时间。我最后要了一碗店里的招牌芋圆豆花。一尝果然不错,特别是芋圆口感极佳。台湾小吃最厉害之处不是用什么特别罕见的材料,而是把那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材料,用心做到材料本身可以达到味道的极致。
这么大分量的一碗芋圆豆花仅需要台币三十元,在大陆估计找不到了。不得不说台湾的小吃实在是经济实惠,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十三
大地仿佛仍处于朦朦胧胧的沉睡之中。我来到台东码头准备从这里乘船到离岛。这时才早上九点不到,对于大多数白领来说,这个时候可能还在上班的路上,而对于码头的渔港,却是准备做最后的工作,他们已经持续工作了好几个小时。
渔船陆续靠岸,批发商正和渔民紧张又快速地清点凌晨三四点就开始打捞的海产,整个渔港一阵忙乱。看着海鲜装上车被运往几十公里几百公里外的城市的餐桌上,渔民终于松一口气,可以闲下来去安排接下来一天的生活,打牌、喝酒、聊天。不过在任何活动之前,他们首先得好好睡一觉。
这个古老的以海为生的行业,在现代社会依然生机勃勃,任凭网络科技再发达,他们总是置身其外,仿佛只听天行事:下雨,收网;雨歇,扬帆。只有四季的转换,没有年月的变更。我想,在越来越多台湾人从乡村从海边走向大都市的同时,肯定还有一些人,仍然在从事可能是这个岛屿上最古老的职业,他们与海搏斗,也与海做伴,骨子里保留着老台湾人与生俱来的海洋性格——勤劳、乐观、冒险,这些大海赐予他们的特质。
在台湾时间久了,或者说在台湾的城市里待久了,会渐渐忘记自己正身处一个岛屿上。其实从历史地理学、文化学的角度看,这个岛屿上的一切都能追本溯源到包围这个岛屿的大海。比如今天台湾人身上所具有的无论是热情好客、乐观积极的处世态度,还是冒险进取的性格,都和这片大海不无关系。
正当我准备从台东码头乘船到绿岛和兰屿的时候,码头工作人员却告知因为台风马上要来,所有到离岛的交通工具一律取消。
我不禁大失所望,常常听台湾朋友推荐说绿岛和兰屿这两个离岛是台湾最美的地方,一直心向往之,这次千里迢迢来到台东准备登船前往结果却扫兴而回,实在太不走运了,居然这么巧碰上大台风了!
这时来了几个阿姨问我要不要坐车。
其中一个说:“小伙子,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我说:“本来打算去完绿岛之后再去花莲的。”
“这种天气绿岛是去不成了,趁着台风还没来,赶紧坐火车到花莲去吧。”
“也只能这样了。太不走运了,居然碰上台风了。”
“你是第一次来台湾吧。台风就是家常便饭,对于台湾人来说,特别是这个季节,每年都是这样,习惯就好了。”阿姨一边帮我把行李放车上一边说。
回到旅馆一打开电视,全是关于台风的新闻。以往在大陆的时候,台风来了只不过是告诉大家出门记得带雨伞,而台风对于直面海洋的台湾岛和居住在那里的人们来说那可就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会影响到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电视台24小时不间断地更新天气预报,农民提前做好农田保护措施,市民停课停工,政府派遣工作人员安排沿岸受灾地区民众视情况撤离。全台抵御台风这番景象,大有众志成城、共御外敌之势,让人感觉台湾人对台风从来不敢掉以轻心,总是未雨绸缪做好防护措施。
天色渐渐阴沉起来。本来打算在台东多待一两天,但一看天气似乎将要越来越糟糕,我不想滞留台东,于是改变计划加快行程,趁着火车还能正常行驶迅速离开了台东,沿海岸提前北上花莲。
十四
由于临时计划有变,去到花莲的时候没有提前订房间,只好自己挨家去询问。结果因为是恰逢周末的缘故,很多房间不是涨价就是客满,兜兜转转一圈下来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
正当我心灰意冷之际,正好看到小巷子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广告牌说有住宿提供,于是迫不及待就打电话过去。老板非常热情,一接到电话后就专程过来接我,带我到他的民宿去。
一进去他家的民宿,我颇为惊喜。整家民宿只有五层,却罕见配有电梯。房间里面不仅干净卫生,而且装潢一新,墙上还挂有风景油画,颇有厦门鼓浪屿旅馆小清新的文艺风范。民宿第一层是供休闲的地方,有乒乓球桌、健身器材、电脑、杂志等。
而最贴心的服务则是提供了几辆单车,客人可以随时免费使用。当我疑惑这些自行车都没有配上安全锁的时候,老板解释说花莲的治安非常好,几乎没有偷窃抢劫发生,叫我尽管放心好了。以前我也听说在台湾有朋友丢了手机,三个月后回去还能找到,太不可思议了。平常到外面旅行,家里人总会千叮万嘱要我注意安全,这次我来台湾之前他们也十分担心,现在看来是他们不了解台湾的治安环境有多好。
“在台湾旅行的好处就是台湾的民宿相当多,而且住宿环境不比酒店差,价格却更便宜。”老板笑容满面地说。
“老板,你这里的环境真不错,配套又齐全,比其他很多民宿都要好。”我点了点头说。
“这个民宿是我新开的,我花了好多钱在装修上。为了营造最好的居住环境,我这里甚至规定不接旅游团,只接散客,这样就可以避免吵吵闹闹的旅游团影响别的客人休息。”老板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地介绍他这家新开的民宿。
人们平常去旅游的时候往往倾向于住在连锁酒店,其实这样反而是最不像在旅行的。试想,在不同地方旅行每次早上醒来时却发现都是几乎同一模样的房间,这不是很奇怪吗?不如找一些私人民宿,既能和民宿老板聊聊天,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也能体验各式各样的民宿,何乐而不为呢?特别在台湾,据说民宿的数量已经过万,种类甚至还分为高山民宿、农园民宿、温泉民宿、民俗民宿、工艺文化民宿等,几乎可以满足任何人的兴趣爱好,难怪有人说台湾的民宿有时比景点本身更要吸引游人。
十五
虽然台风即将到来,但我还是想碰一碰运气去太鲁阁——这个海内外闻名的世界自然遗产。几百万年前,欧亚大陆板块和菲律宾板块之间的碰撞创造出这一世间罕见的奇迹。
一大早从花莲火车站乘公交车不用多久就来到太鲁阁入口。景区工作人员耐心向我讲解具体游览路线,最后还提醒我台风快来了很可能中午左右就关闭整个景区。
我赶紧去乘坐游览车。一上车就发现有不少大陆旅游团的游客,还有好几个自由行的老外。这年头哪怕再远的地方,如果听不到各种普通话口音都会让人感到奇怪。而一下子出现这么多老外则不太容易,能让老外千里迢迢跨越大洋来到这里,太鲁阁想必是那种放眼世界各地也鲜见的绝佳景观。
太鲁阁的路况简直可以用惊险丛生来形容。一个接一个的超级拐弯,几乎看不到直路,山路护栏旁边就是无底深谷,小巴车每次拐弯的时候都能清晰看见。我虽然顾着用我蹩脚的英语跟老外解释旅游路线,但这时也不禁感到胆战心惊,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危险的小巴,这回真的是用生命在旅行。万一台风来了,到时不知道是滞留山上好,还是迎着台风坐这车下山好?
司机完全无视眼前的危险,他还是像台湾其他景区的游览车司机一样,特爱说话,口若悬河,一边开车一边滔滔不绝,甚至跟一位来自西安的大陆游客聊起“西安事变”的来龙去脉。
不知不觉终于有惊无险到达燕子口,我迫不及待下车游览。
云雾缭绕,一座座像被利刀削过的破碎的山壁,一块块形状奇异的巨石,不疾不徐的溪流从山壁中流出,从深谷中的巨石旁流过。深幽、空旷、寂寥,游走在太鲁阁仿佛穿越来到了史前时代。这时我才第一次读懂何谓原始荒芜之美。这里每一块巨石似乎都在诉说着亿万年前的故事,串联在一起就是一部沧海桑田的造化史,让人不禁感慨人类历史的短暂。在太鲁阁所见证的岁月变迁面前,任何有生命的故事都注定是相形见绌。
附近走过一个旅游团,听到导游向团友介绍说:
“四百万年前,欧亚大陆板块与菲律宾海洋板块的剧烈地壳变动,使台湾地层急剧上升,加上立雾溪丰沛的河水不断切割太鲁阁这块台湾地质史上最古老的大理岩层,于是形成了今天奇特罕见的大理石峡谷景观。”我跟在导游后面,了解到很多关于太鲁阁的历史变迁和在这里生活了亿万年的动植物的进化史。在太鲁阁行走,如果不深究它的历史,将难以体会到远古时代给予它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内心不禁产生疑惑:在力量无穷无尽的大自然面前,势单力薄的人类是否能够有所作为?
走了一段路看见有一个叫长春祠的地方,里面供奉着五十多年前在中横公路施工过程中因公殉职的212位员工的灵位。纪念碑上说,早在1956年,政府为了打通中部到东部的交通,动员退役士兵修筑中横公路。以太鲁阁作为起点修建的中横公路,可以从太平洋沿岸的太鲁阁直抵台湾西岸的台中县。
台湾是一个自然灾害频繁的地方,地震、泥石流、台风、水灾,各种各样的自然灾害使得台湾的许多工程建设都困难重重,像太鲁阁旁边的苏花公路,总是塌倒又修,修好又塌,中间多有伤亡。如果没有这些用生命奋斗在一线的施工工人,台湾许多地方就不可能从昔日的封闭阻塞到今天的四通八达,然后每次又从重大的灾害中迅速恢复正常秩序。
看着太鲁阁这般恶劣的地质条件,我不知道当年他们为何敢于在这里修筑公路。终于明白什么叫“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天堑变坦途,这其中值得称道不仅仅是施工工人与自然抗争的惊人智慧,还要向他们无所畏惧的牺牲精神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继续乘车花了半天时间终于到了太鲁阁最有名的天祥,结果正要下车游览的时候,景区工作人员却告知由于台风马上来临,太鲁阁将关闭一切景点,所有游客必须马上下山。我虽然感到十分失望,但想一想台风天留在太鲁阁无疑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还是早走为妙。只能期待下次再来好好看个够了。
下山的时候再看了一遍,不得不说再华丽的辞藻都无法完全描绘出太鲁阁之美。太鲁阁的美不是花莲的美,也不是台湾的美,而是地球之美。
十六
由于台风马上到来,这天下午之后花莲火车站将停止列车来往,换言之,如果这天中午之前不能赶上去台北的火车,我将滞留花莲,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出发,而之后的行程也将会一盘子打乱。
中午之前我赶到了花莲火车站。火车站不大,但这天的人却特别多,有到东部旅游的游客,也有不少去台北上班的人。
以前看资料说花莲的原住民有九万多人,占花莲总人口的四分之一,主要包括阿美族、泰雅族、太鲁阁族等六个族群。但在花莲这两天我却没怎么感觉这里有很多原住民。只有在火车站等候时我仔细观察,其中有些人虽然穿着和其他人别无二致,也没有特别重的口音,但从他们的肤色和外貌轮廓推断应该是花莲当地的原住民。
想起三四百年前,原本广泛居住在全台湾各地的他们由于受到压迫而来到深山丛林、人迹罕至的台湾东部。几百年后,当初受压迫纷纷走向大山的他们,如今为了求发展,其中不少人选择走出大山,坐上一路向北的火车驶往现代化的台北,也一步步走向汉化之路。
虽然政府近年来开始重视原住民文化保护,但最终掌握原住民文化兴衰命运却只能是原住民本身,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决定未来选择何种生活方式。
常常有历史论调说弱小民族最终无法避免被强大民族的文化所同化的命运,我不知道这个判断在历史上是不是全都应验了,在今天会不会有一些例外。
东部之美毋庸置疑,但也的确不够繁荣,甚至可以说凋敝、荒芜。不知道自小生活在花莲、台东乃至绿岛、兰屿的原住民,最后有多少人会拒绝大城市霓虹灯的诱惑,心甘情愿留下来。
他们会喜欢一边在太平洋的海风沐浴下过着耕种打鱼、与世无争的安逸生活,一边继续默默坚守和传承其族群几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所拥有的独特文化传统吗?
火车驶出后不久,隔两个空座位的一位约莫六十岁的阿婆跟我聊起来。
她原来是归台华侨,很多年前随家人去了美国,现在退休了,于是回来探亲。
她叹气说,已经好久没回过台湾了。
“上次回来差不多是十年前了。”阿婆说。
“婆婆怎么不多回来走走呢?现在交通这么方便。”我说。
“结婚生子了,要照顾家庭也没有多余时间。”
“您是哪里人?”
“花莲。”
“花莲这个地方真的很美。”
阿婆望向车窗外,说:“美是美,但很多东西都变了,跟我小时候可不一样了。”
聊着聊着,我十分巧合地发现,这位阿婆和我一样都是念中文系的。她建议我学好英文将来到美国去教老外学中文,大有前途,当年许多台湾人就像她一样到美国留学和工作。
阿婆说:“先学好英文,以后说不定用得上。上学的时候我还在花莲,顶多就想过到台北工作,谁想到最后会去了美国,还在那边落地生根了。”
没多久阿婆就下车了,临下车的时候她还硬塞给我几个花莲麻糬,说这个很好吃,让我快点吃。
想起小时候父母常常叮嘱我在外面千万不能乱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到了台湾之后,我发现我对陌生人少了许多戒备之心,我更愿意相信世界上好人还是占多数的,这应该是我来台湾之后最大的转变。
这个麻糬真的很好吃!
十七
几乎所有人都说,台湾几百公里的东海岸最美在苏花公路,苏花公路最美在清水断崖。如果说苏花公路犹如一条珍珠项链,那么清水断崖就是这条项链上最耀眼夺目的靛蓝色宝石。
在海洋与陆地的斗争中,海洋总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特别是今天,越来越多的岛屿正经受被海洋淹没的危险,来自万里之外的海浪不断携着惊人的能量冲击小得微不足道的陆地,仿佛时刻准备吞噬这些岛屿。
但是台湾岛却岿然不动,安然无恙。
这要感谢一道最坚实的防线——“大理岩长城”。
太平洋西岸、台湾东海岸绵延不绝的上千米的大理岩悬崖石壁巍峨耸立,犹如长城,是天公筑造的万里长城,任凭惊涛骇浪一次次向陆地吹起总攻的号角,也只会纹丝不动,至多掉几块碎石。而卷卷海浪却早已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纷纷变成浪花,落荒而逃。哪怕是来自太平洋的海浪,在台湾东海岸的惊天悬崖前,也必然会枉费力气,无功而返。
在清水断崖驻足,与其惊叹眼前波澜壮阔的茫茫海洋,倒不如把赞美之词留给鬼斧神工的断崖峭壁,因为它终于让陆地在海洋面前第一次骄傲地抬起了头。
十八
我倚着车窗,戴上耳机,聆听胡德夫老先生《太平洋的风》。
抑扬顿挫的琴声,沧桑浑厚的嗓音,既像从耳畔渐渐传来,也像从窗外的太平洋缓缓吹来:
最早的一件衣裳
最早的一片呼唤
最早的一个故乡
最早的一件往事
是太平洋的风徐徐吹来
吹过所有的全部
裸裎赤子
呱呱落地的披风
丝丝若息 油油然的生机
吹过了多少人的脸颊 才吹上了我的
太平洋的风一直在吹
最早世界的感觉
最早感觉的世界
舞影婆娑 在辽阔无际的海洋
攀落滑动 在千古的峰台和平野
吹上山吹落山 吹进了美丽的山谷
太平洋的风一直在吹
火车沿着清水断崖北上,朝着台北的方向一路行驶,不知何时,太平洋渐渐消失在我眼前,在我耳畔。
十九
来台湾之前我曾经列过一份必去景点的名单,台北故宫博物院排在第一位。
为了避开密集的人群,我特意选择晚上前往台北故宫博物院。谁知道晚上也是游人如织,博物院附近停满一辆辆旅游大巴,像战车重重包围了占地不大的博物院,一大波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从大巴下来,各种语言乱飞,热闹非凡,像是来开联合国大会一样。
能吸引世界各地的游客云集此处,这个地方肯定非同一般。来之前我就先做好功课:台北故宫博物院落成于1965年,现共收藏、展出稀世珍品70万件,藏品数量世界第一。由于藏品数量巨大,经常展出的约有8 000件,其他的则三个月至半年更换一次。据说,一个人全部看完需要将近30年的时间。
这么多稀世古董我要先看哪个呢?区区一个晚上能看到多少呢?我站在博物院的指示牌前犹豫了好久。
最后我决定还是先去看书法作品。学文学的我对名人字画最感兴趣,于是径直奔向书法展览厅。
很快我就被眼前的书法展品惊呆了,我实在无法用恰当的词语表达我此刻激动不已的心情: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的唐代精摹本、颜真卿《祭侄文稿》、苏轼《黄州寒食诗帖》、米芾《蜀素帖》、怀素《自叙帖》、宋徽宗传世瘦金书字体最大的《诗帖》、赵孟頫《趵突泉诗》……熟悉文学史的人都知道,这些人的名字加起来几乎就是一部中国书法史,而安放在台北故宫的这些作品都堪称他们的生平代表作之一,是精华中的精华,在书法史上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最让人感慨的是,这里随便一幅作品放在其他任何博物馆都将是毋庸置疑的镇馆之宝,但在台北故宫,它们却只能互相辉映,谁也不敢说自己独领风骚,谁也无法掩盖谁的光芒,哪怕它们在各自的时代都是价值连城的作品。
在《黄州寒食诗帖》前伫立良久,感觉如梦境般不真实,以前看书上图片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现在看到一千年前苏东坡的真迹就在眼前咫尺之遥,实在难掩激动。
感觉东坡居士就活在眼前似的。从前我等凡夫俗子和这位大文豪的距离是用百年千年的时间长度来计算的,而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跟时间无关,只与空间有关,而且这种距离还是用厘米来计算的。
还有颜真卿、怀素、赵孟頫这些大家,这世界上居然有一个地方能够独自拥有如此众多的名家大作,简直不可思议。心潮澎湃使我忘记了应该好好珍惜时间仔细鉴赏这幅书法作品的一笔一画,看看快到闭馆时间,我只好赶紧去排队看翠玉白菜,那里已经排起一百多米的队伍。翠玉白菜、东坡肉形石和毛公鼎合称台北故宫的三大镇馆之宝。能成为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这些藏品可以说已经完全不能用金钱来给它们标价,哪怕家财万贯谁也无法将它们独自收藏,只能看着它们永远留在台北故宫这座藏宝阁。
不知道那些外国游客对中华文化了解多少,假如他们知道眼前这座博物院珍藏着五千年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珍藏着多如仲夏星空的华夏国宝,那想必他们的眼中一定不再只有卢浮宫和大英博物馆这些名字,他们将不得不在世界上最伟大的博物馆的行列中添上台北故宫的名字。
二十
我想台北这座城市有一半的文艺气质是源于这里的诚品书店,另一半则来自博物馆、艺术馆、剧院。正是因为拥有诚品书店,台北这座现代化都市才不会像一个外表珠围翠绕,内在却庸俗浅薄的贵妇人,而是更像一个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名门闺秀。
台北有好几家诚品书店,其中规模最大的当数占地面积足足有2 500平方米的信义旗舰店,而最有名的、历史最悠久的则要数全天24小时营业的敦南总店。
因为前一晚睡得不太好,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就起来到外面闲逛。但走在大街上,几乎所有的商铺都关着门,人们也还没开始赶路上班,繁华喧闹的台北一天之中大概只有这个时候才显得清静。我无处可去,正感到无聊之际忽然想起台北有24小时营业的诚品书店,于是就马上乘捷运前往。
诚品书店
六点多七点不到的时候我已经来到敦南诚品,门口看上去人不多,但在宽敞的书店里绕一圈,还是能看见几乎各个角落都坐着一两人。这个时间点出现在书店的人估计都是昨晚在这里通宵的读者。想想外面是黑暗寂静的夜晚,而诚品书店里却依旧灯火通明,随着入夜,人也越来越少,留下来通宵的读者可以席地而坐,工作人员不会过来打扰他们,他们可以自得其乐,尽情享受无拘无束的读书时光。从书柜上拿一本小说,找个角落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坐累了可以到旁边的咖啡厅尝尝这里味道不错的甜品,或者在CD柜戴上耳机听歌。在这里,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喧嚣,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仿佛是来自书中人物与自己的倾谈和对话。
诚品的书有两个优点:一是种类齐全,在这里几乎没有找不到的书,一些在大陆一直想看的书“众里寻他千百度”终于在这里幸运碰上;二是制作精美,很多书都是用铜版纸印刷或者硬皮包装,非常漂亮,捧在手上阅读的感觉很棒。
诚品的书大多价格不菲,但也无碍其人气,很多学生读者可能不舍得买书,于是整天泡在这里直到通宵只为把书看完,一年下来也能看好几十本书。一直觉得诚品书店不是属于买书的人,而是属于所有喜欢看书、享受阅读的人。我想,24小时书店的理念与其说是一种经营手法,不如说它就是用来体现诚品书店对其本身的独特定位,正如诚品书店的著名口号“知识无终点,读书不打烊”。
自从去过台北的诚品书店以后,我便无法抗拒地爱上了诚品书店。每次到台湾其他县市旅行的时候,我总会在晚上闲余时间去看看当地的诚品书店,不知不觉间把台中、台南、高雄、台东等地的诚品书店都逛了一遍,这几乎成了我的一个旅行习惯,一种仅仅在台湾旅行才会有的习惯。
二十一
不得不说,台湾的书实在太贵,一般的书也要四五百台币,而同样的书在大陆却只需花一百多台币。于是酷爱原装台版书的我只好四处寻找二手书店来淘书。台北的确是一个读书氛围浓厚的城市,不仅诚品书店数量多,而且二手书店也遍布大街小巷,特别是在台大附近,有许多著名的二手书店例如茉莉书店、雅博客等。
台大附近这些二手书店地方都相当狭小,密密麻麻的书堆放着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把书碰倒在地上。旧书的味道也弥漫于这几平方米的地方。除了旧书以外,二手书店往往会同时经营旧版CD、老照片画集、怀旧明信片等。
在二手书店买书的确便宜,那里大部分二手书比原价至少便宜一半,但唯一不好的就是买二手书需要运气,倘若刚好找到想要的书自然要谢天谢地,但往往可能是找了大半天还是找不着就只能沮丧而回。
我一连去了好几家旧书店,终于找到我想要的两本台湾作家写的有关台湾人的书:吴浊流的《亚细亚的孤儿》和吴念真的《这些人那些事》。
《亚细亚的孤儿》是一本讲述日据时期台湾人生活和精神状态的小说。《这些人那些事》是一本故事集,主要讲述当代台湾普通人的生活故事。台湾这个地方很奇怪,你想了解台湾,于是你去看书,但你会发现就算认认真真把所有写台湾历史的书都看完,还是看不懂台湾。想了解最真实的台湾还是要看看其他书,特别是一些文学著作,因为很多时候文学比历史更能揭示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本质。
尤其是台湾作家写的文学作品,从他们的书中可以读出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很多大历史下的小人物故事。他们是最懂这个岛屿的人。
二十二
胡适塑像
很早以前听说台北有众多名人遗迹,但由于我在台北逗留的时间不长,不能一一亲临参观。但有一个地方我是不得不专程去走一趟的,不然将引以为憾,只因那里有一位虽然早已离世却永不过时的伟大人物。
那天我特意去拜谒了位于台北市郊的胡适之墓。根据地图指引,乘公交车辗转一个多小时,下车后我向几个路人询问胡适公园的具体位置,谁料他们都不知道附近有个胡适公园。最后幸得一路过老人指点,几经周折终于找到胡适公园。
那天刚好是周末,然而那里却静悄悄的,不禁让我感到惊奇,这么一位显赫人物的长眠之处按理来说应该是游人络绎不绝才对。但那里只有一两个老年人在晨运,还有一个清洁工人正在打扫公园堆积一地的落叶。
我进入大门后拾级而上,迎面首先看到的是胡适先生的半身塑像,神情庄严肃穆。塑像底座镌刻着于右任先生手书的“胡适之先生像”六字。继续往前走穿过一条小路,很快就能看到胡适与夫人江冬秀合葬之墓。1962年胡适去世后就安葬此处,这个纪念公园附近不远处就是胡适生前任职的“中央研究院”。
碑文上胡适先生名字前仅仅冠有“中央研究院院长”一个头衔。一个身份,寥寥几字,再没有提及长眠此处的人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个无法抹除名字的伟人。一百年前在北京大学的他高喊“民主和科学”,参与新文化运动,提倡“文学改良”和白话文学,引领了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思想潮流。蒋介石评价他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狂人”李敖说:“在启蒙人物中,胡适是最稳健、最优秀、最高瞻远瞩、最具潜德幽光的哲人智者”。
我站在胡适的墓碑前良久,越发觉得这位伟人安眠之处是如此的偏僻幽静,远离尘嚣,四周杂草横生,更显得几分萧瑟,与其生前的辉煌形成鲜明对比。当年在学界政界叱咤风云,如今却已不染凡尘。
墓碑不远处另有一块花岗岩,上面镌刻着这样一句话:
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二十三
四分之一的世纪,我眼见台北长高又长大,脚踏车三轮车把大街小巷让给了电单车计程车,半田园风的小省城变成了国际化的现代立体大城市。
——余光中《思台北,念台北》
台北是最不像台湾的地方。
尤其在游历完台湾其他地方后再回来看台北,更会发现这座城市的特点和整个台湾给我的印象很不一样。
台湾意味着热带风情,一提到台湾总会想起那里一年四季都是阳光和沙滩,而台北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冬天,台北的冬天总是冷雨连绵,容易让人忧郁,难怪有首歌叫《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台湾意味着马路上无数飞奔的机车,人们去哪里都要骑着自己的机车,而台北人出行更喜欢选择便捷舒服的捷运,蜿蜒曲折的高架桥上捷运来回横穿城市。
台湾意味着温柔的“台语”(闽南语),而台北的人们更习惯用“国语”交流。
台湾意味着慢节奏,人们每天慢悠悠地工作和生活,而台北则代表着最快的速度,每个人都很忙,似乎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在赶路。
台湾是种满椰树和樟树的海滩,遍地都是番石榴、香蕉、槟榔这些热带水果,而台北则是彻彻底底的都市,环顾四周都是用钢筋水泥筑成的摩天大厦。
台北是最不像台湾的地方。
也许我只是一个容易先入为主的外来观察者,也许我对台北知之甚少。于是我想再仔细看看台北。
我在台北,一边漫无边际地走着,一边在努力寻找着,希望能找到台北这座城市和台湾的一丝联系或者说是相似之处。
我来到中正纪念堂。蓝瓦金黄琉璃宝顶,纯白大理石墙,庄严肃穆,蓝白相间,像极了南京中山陵。纪念堂背临杭州南路,坐东向西,遥望大陆。他说,希望有一天能归葬南京紫金山,在中山陵先总理身旁,或者是回到他的家乡浙江奉化入土为安。总之,不是台湾,是大陆。
我来到国父纪念馆,每年台湾金马奖的举办地。侯孝贤、杨德昌、李安等台湾电影大师和他们的经典作品就是从这里走向世界。五十年以来,看看这红地毯上走过的那些台前幕后的电影人,几乎就是在阅览一部精彩绝伦的台湾电影史。
我来到西门町,繁华的商业街人来人往中不乏貌美女子,却如浮光掠影,终难在心里留痕。想起当年年仅十八岁的林青霞就是在西门町逛街时被星探发掘而走上从影之路,不禁唏嘘不已。谦卑的她从来没有说自己有多美,但人们总是把最美丽的词汇用在她身上。金庸说,青霞的美,是无人可以匹敌的。亦舒说,谁都甘愿做她的裙下之臣。西门町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二十多年后,又一位同样十八岁、同样气质非凡的女孩在同样的一个叫西门町的地方被星探一眼看中,她的名字叫桂纶镁。
我来到士林官邸。蒋氏夫妇晚年在这里度过了许多时光。听说蒋介石喜欢梅花,而蒋夫人则钟情玫瑰,中西结合的官邸里也专门辟有玫瑰园。咖啡馆的招牌悬挂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宋美龄披着一袭婚纱,那是一张1927年的照片,那一年蒋介石和宋美龄在上海举行了一场万众瞩目的世纪婚礼。
我来到台大校园,当笔直的椰树如士兵列阵的椰林大道呈现在眼前时,我在想白先勇可能正在课堂讲授昆曲,我在想当年年轻的余光中在外文系孜孜不倦的样子,我在想马英九、陈水扁、连战、谢长廷等人正是从这里一步步走向台湾政坛,并从校友慢慢变成政坛的对手。然而,这些校友,哪怕在各自领域都声名显赫,却都不能像他们的校长一样在这座校园里留下深刻的痕迹。台大有一处地方叫“傅钟”,每天响二十一次,这是为了纪念他们曾经的校长、著名历史学家傅斯年,他曾经说:一天只有二十一小时,剩下三小时是用来沉思的。纪念傅斯年的“傅钟”也因此成了台大学术思想的精神象征。
我来到圆山饭店,丹朱圆柱,琉璃金瓦,雄伟瑰丽的中国古代宫殿式风格,气派非凡。能斥巨资建造这样一座饭店,只因艾森豪威尔、克林顿、李光耀等显赫政要都曾是这里的座上客,可谓冠盖云集,不可有一丝怠慢。
张学良故居、胡适公园、钱穆故居、林语堂故居……不知道有没有人编过一本台北名人故事选,我在台北待的时间不长,却能处处发现名人的踪迹。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想这也是台北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今天任何一个普通人如果在这座城市里走过这些名人曾经走过的地方,真切感受到人世沧桑的滋味,想必都会对历史另有一番体验。
我常常在想,把在台北留过重要痕迹的这些名人的名字加在一起,应当就是半部台湾当代史,这就是台北的分量。
二十四
居民尽是他乡客,一半漳泉一半潮。
——胡澂《恒春竹枝词》
也许是台北建筑过于奢华,星光过于璀璨,以至于人们总认为它是富人的天堂,同时也是穷人的地狱。房价高、生活节奏快、人口拥挤等,这些都是很多人讨厌它的理由。
当我亲身走进这座城市时,我却找到了人们一边讨厌它,一边又前赴后继来到这座城市的理由。
这是一座骨子里蕴含着文化多元共存精神的城市。
首先从台北的地名路名就可以窥见一二。像士林、北投、万华这些名字都源于原住民语言,西门町的名字来自日据时代,更不用说用中国大陆的省市名称来作路名,比如南京路、北平路、西藏路、重庆路、广州街、宁波街等,摊开台北地图,不仅地名甚至方位都能和中国大陆地图一一对应。浏览台北地图,仿佛是在参观一座文化博物馆。
宗教方面有佛教的临济护国禅寺,有道教的天后宫,有儒教的孔庙,也有多神供奉的艋舺龙山寺,还有天主教、新教、伊斯兰教等,在台北能轻易发现各种宗教。族群方面既有原住民博物馆,也有闽南的剥皮寮、客家的义民祭,还有独一无二的眷村文化。
宗教和族群文化只是台北多元文化里的一部分而已,在台北的捷运你随时能够看见行为艺术爱好者的表演,在台北的民宿你能经常碰见来自世界各地不同肤色的外国朋友,在台北你可以遇到甚至认识到许许多多和自己文化背景、职业身份或者成长经历截然不同的人。
为什么各种文化能汇聚在台北,我觉得是因为这座城市就像一个文化熔炉,具有一种海纳百川的包容性。
每个人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国人,都能在这里自由追逐他们的梦想,都能在这里接受和尊重彼此的差异,和睦相处,这就是台北独一无二的魅力,这就是人们热爱它向往它的一个理由。从这点来看,台北也是台湾的门户,外面的人从这里可以真切体会到台湾作为一个移民社会所具有的包容性。
晚上我订了台北车站附近的一家民宿,去到才发现那里只有混合宿舍,而且大多是外国人(大概是因为这家民宿没有一个中文名字而起了一个英文名字把那些外国驴友都吸引过来)。
跟我住一个房间的有一个法国人,一个日本人,一个来自中国香港。
那个法国帅哥的英文真叫人听不明白,聊着聊着发现他居然会讲几句中文。他说他来台北好多次了,我问他,你觉得台北怎样?
法国人用口音极重的中文说:“台北?很好!”
二十五
从台北回到台中,我的火车环岛之旅正式宣告结束。
有人问我,火车环岛一路上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想了想,一下子很多画面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想起阿里山秋日的晚霞,一幅大自然用云海和夕阳创作出来的油画,那是我看过的最美的日落,没有之一。
我想起高雄的美丽岛捷运站,一件五彩斑斓的艺术品,让人恍如置身欧洲的童话世界。
我想起花莲太鲁阁,原始荒芜之美,每一块巨石都像在跟人类诉说亿万年前的故事。
我想起苏花公路上的清水断崖,那始终耸立在太平洋面前的天然城堡,让人由衷敬畏。
我想起台北101大楼,这个无数次在明信片上看到的台湾标志性建筑。
然而,再缤纷绚丽的风景线也只是一早计划好的目的地,倒不如一路上不经意间遇见的人更让我难以忘怀。
我记得在台中火车站卖铁路便当的大叔,站在上百盒便当旁边,一边收钱,一边回答别人,忙得不可开交,有时会忘记收了顾客多少钱,但在找零钱的时候却总不忘说一句谢谢。
我记得在阿里山上给我介绍台湾茶的老板,戴着一副银色细框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说话也是慢条斯理,仿佛天生就适合做慢悠悠品茶的行当。
我记得和仁车站的那位铁路指挥员,在那个仿佛风烛残年的站台上,每当列车驶进和驶出的时候,他都站在黄色警戒线旁,左右观察行人,从不松懈,尽管这个小小的老车站很多时候只有三五个出站的旅客。
我记得那个擅长吹糖手艺的老伯伯,两根小棍子就像两支同时在用的画笔,左一下,右一下,没多久就做出十二生肖来。还有在一旁看得入迷几乎不眨眼睛的五六岁的小孩们,围在老伯伯身边不愿离开。
我记得那个阿里山讲解员老头,说话中气十足,每天五点多天还没亮就要到观日台给游客讲解日出,下一年就要退休的他笑着说很快就可以去享清福了,但他也很不舍得现在这份工作,所以要在余下不多的时间里更加卖力地给游客讲解。
我记得在台湾岛最西端附近的台南盐田,那些背对夕阳正在辛勤工作的盐民,他们问我为什么要去台湾岛最西端,我说游客总是喜欢找“最什么”的地方。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这里附近就是台湾岛最西端。
我记得那位在台北捷运站的台阶上拉小提琴的人,他很奇怪,没有放一个袋子向行人要钱。我不知道他演奏的曲子是什么名字,但能听出那悠长乐声所蕴含的悠然自得,没有被捷运站里行人匆匆的脚步声所扰乱。
还有火车上偶遇的请我吃麻糬的归台华侨婆婆,太鲁阁开车技术超好的游览车司机,花莲那家新开民宿的老板,台南面店只会说闽南语的老婆婆,对台风习以为常的台东人,凌晨出海的渔港渔民……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尽管我由始至终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尽管我和他们的交集短得是以分钟来计算,但是这些过客都在我心中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迹,他们每一个都是我的台湾拼图中独一无二的一块。
有大陆朋友问我在台湾待了几个月,是不是已经走遍台湾。我摇了摇头。在台湾这些日子里我的感觉一直是,台湾虽然不大,却一直走不完,仿佛没有边际。只要我多去一处地方,多认识一个有趣的人,就像忽然又多了一块拼图,最后这一整幅拼图便越来越大,呈现在上面的东西就宛如万花筒般绚丽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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