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社交网络的出现,人类在进化史上头一次不会再觉得孤身一人、也不会再感到无聊。但是,我们是否也失去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某些本质特性?
采访 马克 · 菲谢蒂(Mark Fischetti)[1]
翻译 张博然
人物
姓名
谢里·图克
职业
社会学家
地点
麻省理工学院
研究方向
人们如何与技术互动,这种互动如何影响人际关系。
整体观点
数字时代的社交网络让我们越来越不擅社交。
计 算概率的话,你应该有智能手机,在几大社交网络上有账号,并且长时间无视和你同在一间屋子里的家人或朋友——因为你完全沉浸在社交技术(一般指社交网站或社交软件)里。这项技术意味着你永远不会觉得孤身一人,永远不会无聊。但讽刺的是,这项技术也会让人们更少关注身边最亲密的人,甚至让自省都变成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我们大多害怕承认这样的事实。麻省理工学院的谢里· 图克 (Sherry Turkle)说,“我们与这些科技还处在热恋之中,就像是年轻的恋人们一样,不敢谈论他们的爱情,害怕毁了它。”
图克深入采访了各个年龄段的数百人,问过他们和自己的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社交媒体、网上身份和机器人之间都有什么样的关系。她说,和印刷术、电视机这种很早以前的发明相比,如今这些“永远运行、永远在线”的技术,威胁到了一些我们人类生存所需的基本特征。以下的对话里,图克解释了她的担忧,还有她谨慎的乐观——或许年轻一代人能够应对我们面临的挑战。
《科学美国人》:关于我们和社交技术之间持续不断的互动,你最担忧的是什么?
图克: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变化,人们已经完全无法忍受独自一人。通常我会在十字路口、超市队伍这些地方仔细观察周围的人,哪怕给人们一秒钟,他们也要拿出手机做点儿什么。所有研究都表明,独身自处的能力正在消失。也许接下来就是失去突然走神或者自我反省的能力,你的注意力只会投向外界。
《科学美国人》:所有年龄段的人都存在这个问题?
图克:是的,但是儿童尤其需要独处,独处是自我对话的前提。面对自我和发现自我是人格发育的基础。但是现在,哪怕两三岁的小孩都能接触到这些技术,能轻松获得外来的、容易让人分心的信息,因此也失去了独处的机会。讽刺的是,那些让人们时刻联系在一起的技术,反而让大家难以建立真正的人际关系。
《科学美国人》:也许人们只是不喜欢无聊吧。
图克:人们老是说再也不想面对无聊的等待了。每当出现间歇时,他们就会感到焦虑,然后低头开始看手机。这样的人还没有学会与人交流、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因为这些都需要间歇甚至耐心的等待。
《科学美国人》:那在人们心中,人际关系的价值是在下降吗?
图克:人们已经或多或少地开始把另一些人当做物品来对待。想象一下两个人在约会,“嘿,我有个想法,干嘛一定要面对面盯着,咱们可以都带上谷歌眼镜,如果对话无聊了,我可以浏览一下邮件,你也不会发现。”同样的情况也扰乱了家庭生活。当那个烦人的姑妈又开始在餐桌上说话的时候,她的小侄女就会拿出手机开始浏览Facebook,突然之间她的世界就出现了打雪仗和芭蕾舞演员的画面,而这顿晚餐的意义也随之崩塌。过去,晚餐是美国家庭三代齐聚的理想情景,而现在Facebook则成了新的理想之地。
《科学美国人》:那些拿着手机睡觉的人呢,他们睡着之后总不会觉得孤独吧?
图克:我采访了太多的中学生,我问,“你半夜的时候会回短信吗?”他们会说,“哦,当然啊”。我管这种生活方式叫“我分享,我存在”。
如果你在半夜分享东西、在半夜回复别人,你就像是被划归到另一个区域。和你一起的,还有所有觉得有义务及时回复的人。大家的心理预期都是永久在线,每个人都能随时获取其他人的建议和认同。我做过一个案例,一位年轻女性在Instagram上拥有2 000个粉丝。她在晚上9点提一个问题,即使在凌晨2点收到回复,也会醒来查看这些回复。对很多孩子来说,凌晨2点都是这样的状态。
《科学美国人》:对于这样生活的人来说,他们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不叫停,我想他们无法培养出自我感,没法自己做决定,无法建立成熟的个人关系和商务关系,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不完整,缺乏处理重大事务的能力。不管什么事情都要靠网络投票解决,他们早晚会遇到麻烦。
《科学美国人》:就像是把你的生活众包出去。
图克:至少是众包了重大决策。但是我想,等到一个人工作的时候——三十多岁,而非二十多岁的时候——这一切可能会让他觉得不再惬意,他们不得不去学习和培养一些情感交流的方式,虽然他们向来对此不怎么上心。
《科学美国人》:那我们和其他智能形式以及机器人之间的关系呢?
图克:1970年,刚开始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人们的立场是,就算模拟思考能算作是思考,模拟感受也不是感受,模拟爱情绝对不是爱情。但现在,那种立场已经消失了。人们对我说,如果Siri(苹果手机上的语音助手)能装得更像一点儿,他们很愿意和Siri聊天。
《科学美国人》:这不就和电影《她》有点儿像吗?
图克:就是这样。现在人们的立场似乎变成了,如果有个机器人能骗过我,让我觉得它能理解我,那我很愿意选择它当伴侣。对于人们的人际关系甚至亲密关系的需求而言,这是一项非常重大的改变。孩子是这样,成年人也是这样。新一代机器人的设计思路就是要让你“觉得”它能理解你。而在这种逻辑下,即使知道机器人无法真的理解交流的内容,人们也不会装着它好像可以理解一样,大家都坦然接受了。
《科学美国人》:这项改变究竟触及了什么底线——是因为机器人没有移情能力吗?
图克:人和机器之间没有真正的情感交流。你似乎想说,只要感觉被理解了就好,移情能力(即感受他人感受的能力)无关紧要。可是我采访过一位女性,她说她能接受一个机器人男朋友。我看着她,问:“你知道的,它没法理解你。”她说,“我只是想让家里看起来像点样子而已,只想有个东西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独身一人。”
人们也能接受陪伴老年人的机器人。但是,这件事情我要站在道德的立场上反对,因为一位老年人理应把他一生的故事讲给能理解生命为何物的人听。他们已经失去了配偶,失去了子女。而我们却想让他们把自己一生的故事讲给一个既不知生命为何物,也不知什么是失去的东西。
我们必须理解,眼下这种人际关系的变化,绝不仅仅是关于技术的故事。这个故事想要说明的是,面对这类情形,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如何应对。我们应该更细致地斟酌,为什么人们愿意把人性投射到机器上,愿意把虚造的移情能力当成真实的东西,即使这样的沟通交流最终只能是死路一条。我们真的对科技的需求已经超过了我们对彼此的需求,是这样吗?
《科学美国人》:网络身份和虚拟现实也有同样的问题?
图克:在特定情况下,我们也在从现实生活转向现实与虚拟混合的场景。有位年轻人给出过很简明扼要的概括:“现实生活只是一扇窗子,还不一定是我最好的一扇。”曾经有段时间人们几乎遗忘了虚拟现实,但是Facebook收购Oculus后,又让人们想起了这项技术——扎克伯格幻想你可以在虚拟世界里和朋友会面,那里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安吉丽娜·朱莉(Angelina Jolie)或者布拉德·皮特(Brad Pitt,都是美国著名演员),你住在无比华丽的家里,只展现你想展现的一面。反正,我们越来越倾向于把未来的虚拟世界想象成理想之地。
《科学美国人》:但是怀疑者说,网络身份和真实身份没什么区别。
图克:的确,我们时时刻刻都在表演。我现在就在扮演谢里·图克最好的一面,这和我穿着睡衣就出去玩还是有点不一样。但Facebook或其他虚拟角色能把这
种不一样表现得更明显,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需求进行编辑。一位女性上传了一张照片,然后开始调颜色、背景和亮度。为什么?因为她希望照片变得和她想象的一样。过去我们从来没有随心所欲的能力,而现在我们就可以这么干,人们对这种方式简直已经着了魔。
我问过一个18岁的男生,“面对面交谈到底有什么不好?”他说,“交谈是实时进行的,没法控制自己要说什么。”这句话意味深长,而这也是很多人喜欢通过电子邮件往来的原因——不光可以错开繁忙的时间,而且还能让你更易掌控,把事情做好。
《科学美国人》:人类能够兴起,是因为群体活动可以让每一位成员的成功概率都增加。日常生活向线上迁移的过程会影响这一利好吗?
图克:这就是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在线沟通到底是强化了我们的优势,还是削弱了我们的优势?我有很多同事会认为是强化。互联网让我们有了新的相遇方式、新的结盟的方式。但是,我认为我们正面临转折点。当我们迷恋虚拟世界之时,却在真正生活的现实世界中犯下错误。在让人心生向往的虚拟世界和我们躯体所在的现实星球之间,我们需要平衡。扭头不看现实真是太容易了,而我们又能否迈出虚拟,把现实的社群建设成它们应有的样子呢?
《科学美国人》:你的批评者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这种“新科技”场景其实也没那么新。电视出现的时候我们已经来过一回了——你知道,孩子可以看电视,所以你不用再看孩子。
图克:首先,电视也可以成为集体活动。我成长的家庭里,大家会围着电视一起看,会为应该看什么而争来争去,也会在一起评论电视节目。但是,当每个人都在自己屋子里看自己的节目时,原来的集体活动可以说就被破坏了。而永远能运行、永远都在你身上的技术则在这方面起到了质的飞越的推动。我同意,以前也出现过质的飞越——书籍,但这次的区别在于它能永远运行,而使用者几乎别无选择。
《科学美国人》:你是说,曾经你可以关掉电视机,正常生活。
图克:而现在,没有手机和电子邮件,无论是我的职业生涯还是个人生活都难以为继。没有这些,我的学生甚至都不知道课程安排。在拥有这类科技的世界中,我们没有退出的选项。问题在于,面对一项永远能运行、永远都在你身上的技术,我们要如何才能在这样的情形下过着更有意义的生活?而且在不久的将来,它马上就要入侵你的耳朵、夹克和眼镜。
《科学美国人》:那我们应该怎样解决这个问题?
图克:解决的办法将会作为一种“惯例”逐渐被培养起来。我想各家公司都会参与进来,因为他们会意识到,人们时时刻刻连在网上其实不是一件好事。我们的社交礼节也会跟上。比如,今天我收到一条信息,如果没有在24小时内回复,人们就会担心我,或者因为我没有回复而生气。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我想,我们要改变人们对别人的期望,不再总觉得大家应当时刻保持在线。
《科学美国人》:有没有什么建议能帮助我们起步?
图克:我一直主张的一个观点是:我们应该有“共享空间”——比如晚餐餐桌,或者私家车里。可以让这些地方成为交谈的场所,因为面对面交谈是我描述过的很多问题的解药。如果你能够和孩子、家人、社区成员交谈,很多负面影响就不会那么严重。
《科学美国人》:而且我们也应该更多地探讨这些技术,对吧?
图克:我想要传递的信息并不是反科技,而是要支持对话、支持人类精神,是要质疑我们目前这种“更多、更好、更快”的主导性文化。为了我们自己的思考和发展,为了我们与孩子、社群、另一半的关系,需要进一步评估,我们到底想要些什么。至于机器人,我希望人们能意识到,真正让我们感到失望的,是我们自己。而这样的认识也让我感到很不安。人们宁愿与机器人谈话,就是在承认人与人之间没有提供交谈和陪伴的机会。哪怕大家知道它连一个字都不能理解,还是愿意和机器人一起对话,是因为我们让彼此失望了。这和机器人无关,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科学美国人》:所以,谁能让我们身处其中的这种趋势停下来?
图克:在我所见过的事情中,最让我乐观的,是伴随着科技一同成长却不为此痴迷的人,他们愿意说:“等我一会儿”。他们能看到这些技术正在伤害学校和家庭生活的方式。就因为这一点,我抱有谨慎的希望。
我见过很多例子——小孩和家长谈话时,说到某个东西,家长就会上网去搜,而孩子则会说,“老爸,不要搜了,我就是想和你说会儿话而已”。我去城市公园的时候,会看到小孩爬到大滑梯的顶端,高喊:“妈妈,妈妈!”而妈妈却会无视他们。在5岁或者8岁的时候,他们只会抗议自己被无视了。等他们到了13或14岁,我再采访他们的时候,这些孩子就会反省。他们会说,“将来我抚养孩子的时候,肯定不会像这样了。”他们会设下一些规矩,比如晚饭不准看手机。
我也见到过一些证据,说有些人在面对这些技术时,就像是完成一份工作一样,必须时时刻刻更新他们的Facebook页面。所以我想,最大的可能是,这些孩子会看到这种生活所付出的代价,然后引领我们走出困境。他们会想,“我们不需要放弃这些技术,但是在使用它们的时候,也许我们可以更聪明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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扩展阅读
Alone Together: Why We Expect More from Technology and Less from Each Other. Sherry Turkle. Basic Books, 2011. How Google Is Changing Your Brain. Daniel M. Wegner and Adrian F. Ward; December 2013.
[1] 马克·菲谢蒂是科学美国人的高级资深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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