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时常发生品格高尚的人用自己的自由意志而离开人世的事,以致我们对于这样的结局不再感到不寻常了。然而要作出死别的决定,一般都是由于无法——或者至少不愿意——屈从新的、更困难的外界生活条件。因为感到内心冲突无法容忍而了结自己的天然生命,即使在今天,在精神健全的人中间,也极少发生,这只有在那些最清高、道德最高尚的人才有可能。就是由于这种悲剧性的内心冲突,我们的朋友保耳·埃伦菲斯特死了。完全了解他的人,也像我一样,知道这个无瑕的人大概是良心冲突的牺牲者;这种冲突以这样或那样形式绝不饶过年过半百的大学教师。
我是二十二年前认识他的。他从俄国径来布拉格看我,[当时]在俄国,犹太人是禁止在高等学校里教书的。他想在中欧或者西欧找工作。但我们很少谈到那些,因为当时的科学状况几乎吸引了我们的全部兴趣。我们两人都体会到,古典力学和电场理论在热辐射现象和分子过程(热的统计理论)面前都告失败,但似乎还没有可以摆脱这种困境的出路。普朗克的辐射理论——尽管我们两人对它都大为赞赏——的逻辑缺陷,在我们看来是很明显的。我们也讨论了相对论,他对相对论有某些怀疑,但这种怀疑是带有他的独特的批判性见解的。几个小时内,我们就成了真正的朋友——好像我们的梦想和志向都彼此心领意会。一直到他逝世,我们始终保持着亲密的友谊。
他的才干在于,他具有充分发展了的非凡的能力,去掌握理论观念的本质,剥掉理论的数学外衣,直到清楚地显露出简单的基本观念。这种能力使他成为无与伦比的教师。由于这个缘故,他常被邀请去参加科学会议;因为他总是把明确性和尖锐性带进任何讨论中去。他反对马虎和啰唆,必要的时候,他会使用敏锐的机智,甚至直率的粗鲁态度。他的某些发言几乎可以被解释为妄自尊大,然而他的悲剧却正在于几乎是病态的缺乏自信。他的批判才能超过他的建设能力,这件事使他经常受苦。不妨说,他的批判的判断力,甚至在他自己思想的产物出生以前,就已夺去了他对它们的爱。
我们第一次会面后不久,埃伦菲斯特的外界经历中出现了一个重大的转折点。我们尊敬的老师洛伦兹正切望辞退正规的大学教职,他认为,埃伦菲斯特是一位能鼓舞人的教师,就推荐他作为自己的继任者。一个广阔的天地展现在这个还是年轻的人的面前。他不仅是我所知道的我们这一专业里的最好的教师;而且也全心全意地关怀人——尤其是他的学生——的发展和命运。了解别人,得到他们的友谊和信任,帮助任何被卷入外界斗争或者内心斗争中的人,鼓励年轻的人才——所有这些都是他的真正的专长,几乎胜过他在科学问题上的钻研。他在莱顿的学生和同事都爱戴他、尊敬他。他们了解他的极端的热忱,他的那种同愿为人服务和乐于助人的精神完全协调的性格。难道他不应当是一个幸福的人吗?
说实在话,他比我所接近的任何人都感到不幸福。原因是他觉得自己不能胜任他所面临的崇高任务。大家对他的敬重能有什么用呢?他的这种客观上没有根据的不胜任的感觉,不断地折磨他,时常剥夺他平静的研究工作所必需的心情的安宁。他受到很大的苦痛,以致不得不在消遣中找安慰。他经常作无目的的旅行,他对无线电的入迷,以及他的不平静生活的其他许多特征,都不是出于安静和无害的嗜好的需要,而是出于一种奇怪的冲动,是为了逃避我已提到过的那种精神的冲突。
最近几年中,这种情况恶化了,那是由于理论物理学新近经历了奇特的狂暴发展。一个人要学习并且讲授那些在他心里不能完全接受的东西,总是一件困难的事,对于一个耿直成性的人,一个认为明确就意味着一切的人,这更是一种双倍的困难。况且,年过半百的人要适应新思想总会碰到愈来愈大的困难。我不知道有多少读者在读了这几行之后能充分体会到那种悲剧。然而主要地正是这一点,使他厌世自杀。
我认为,言过其实的自我批评的倾向,同少年时代的经验有关。无知和自私的教师对青少年心灵的摧残所引起屈辱和精神压抑,是永不能解脱的,而且常常使以后的生活受到有害的影响。就埃伦菲斯特来说,这种经验的强烈,可由他不肯把他心爱的孩子送进任何学校这件事来判明。
在埃伦菲斯特的生活中,他同朋友的关系所起的作用,要远大过大多数人。他实际上是受他的同情心所支配,同时也受以道义判断为根据的憎恶所支配。他一生中最强的关系是同他的那位既是妻子又是工作同志(2)的关系,这是一位非常坚强和非常坚定的人物,才智上也同他相当。也许她并不完全像他本人那样伶俐,那样多才,那样敏感,但是她的平静,她对别人的独立性,她在一切困难面前的坚定,她在思想、感情和行动上的正直——所有这些都使他得到幸福,而他也以敬重和钟爱来报答她,这种敬爱的感情,在我一生中是不常见到的。同她的分离,对他来说是致命的,这是一种可怕的经历,他那已受创伤的灵魂再也经受不起这种波折了。
他的精神的力量和正直,他的丰美心灵的仁慈和温暖,以及他那压抑不住的幽默和锐利的机智,都丰富了我们活着的人的生活——我们都知道他的去世对我们是多么大的损失。他将永远活在他的学生的心里,也将永远活在其志向曾受到他的人格教导的一切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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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最初发表在1934年荷兰《莱顿大学生联合会年鉴》(Almanak van het Leidsche Studentencorps,莱顿S.C.Doesburg出版)。这里译自1950年出版的爱因斯坦文集《晚年集》(Out of My Later Years),伦敦,Thames和Hudson版,236—239页。标题照原来所用的。(《晚年集》中的标题为“悼念保耳·埃伦菲斯特”。)
保耳·埃伦菲斯特(Paul Ehrenfest),犹太人,荷兰莱顿大学物理学教授,1880年1月18日生于维也纳,1911年以后成为爱因斯坦知交,1933年9月25日厌世自杀。——编译者
(2) 指塔姬雅娜·埃伦菲斯特(Tatyana Ehrenfest),她是俄罗斯人,也是一位理论物理学家。他们夫妻俩于1911年曾共同发表关于统计力学的逻辑基础的论文。——编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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