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编辑:吴非
封面故事 COVER STORY
一直以来,石器的出现都被认为是人类演化过程中的里程碑事件。然而,随着发掘工作的进行,古人类学家发现,石器诞生的年代似乎远早于人属的出现——那么,这些石器的主人是谁,它的出现又意味着什么?
撰文 凯特·王(Kate Wong)翻译 潘雷
考古学家在肯尼亚西北部的洛麦奎3号遗址进行发掘,他们在此发现了最古老的石器。
摄影:安德鲁·伦奈森(Andrew Renneisen)
凯特·王是《科学美国人》的资深编辑。
精彩速览
长久以来,人们认为石器制作技术与人属一同诞生,是一种应对气候变迁的手段。
有意识地制作工具的能力迅速引发了一场正向反馈,人属脑量增长,相应的石器制作技术就愈发纯熟。
但近来在肯尼亚出土的330万年前的石器,让这个故事发生了奇妙的逆转。
肯尼亚的图尔卡纳湖西岸,是一处贫瘠的沙漠,这里几乎拿不出什么来养活当地的人民。饮用水源难以寻觅;由于过度捕猎,当地的野生动物数量也急剧下降。图尔卡纳地区的人们过着游牧生活,他们在炎热、干旱的村落里放养山羊、绵羊、牛、驴,偶尔还有骆驼,以此勉强维持生计。但在数百万年前,这里植被葱郁、动物成群。对于曾经在这里生活的人类祖先来说,图尔卡纳湖就是天堂。
2016年7月,工作人员在洛麦奎3号遗址的一处山坡一侧发掘,搜寻石制品(1)。每一桶发掘出的沉积物都要过筛,挑选出哪怕是最小的有研究价值的碎片。每一块卵石都要仔细观察,寻找上面是否有人工改造的痕迹(2)。
地图:阿曼达·蒙塔涅斯(Amanda Montañez)
索尼娅·阿尔芒(Sonia Harmand)来到图尔卡纳地区研究人类祖先的遗产——石器。阿尔芒是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SBU)的古人类学家,她目光专注,颇具领导者的威望。在一个晨雾笼罩的七月清晨,阿尔芒坐在一张小小的木质折叠桌旁,仔细观察一枚棕灰色的石片——只有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在常人眼里不过是一颗不起眼的石子,但这正是阿尔芒在寻找的东西。
在这附近,15名来自肯尼亚、法国、美国和英国的研究者正在一座小山坡的一侧进行发掘工作。他们用凿子和铁锤剥离灰黄色的沉积物,搜寻着每一颗可能代表了古人类活动的石块。而在小山的顶部,研究者们的水壶像圣诞节礼物一样悬挂在金合欢树的树枝上。在灼热的阳光直射到水壶之前,清凉的晨风能让水保持凉爽。午后,骄阳炙烤着发掘现场,近乎静止的空气可达38℃。这时的发掘现场成了名副其实的火炉。
2015年,阿尔芒和她的丈夫、同在SBU工作的古人类学家贾森·刘易斯(Jason Lewis)发布消息称,他们的团队在位于这里的“洛麦奎3号”(Lomekwi 3)遗址发现了距今330万年的石器。这不但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石器,也挑战了人们长久以来对人类演化的认识(即制造石器是人属的独有能力)。研究者希望了解这些最早的石器由何“人”制作,它们又有什么用途。不过,更加紧迫的任务是发掘更多的证据,以证明这些石器确实与它们所处的地层一样古老。
阿尔芒手中的石片是打制石器时剥落的碎片,制作者将两块石料互相碰击,以制作有尖锐边缘的薄片。这是她与丈夫刘易斯来到该遗址后,首次发现制作石器的证据。这枚小而轻薄的石片表明,遗址在百万年间没有受到水流的扰动,因此也就证明,“洛麦奎3号”的石器确实来自330万年前的沉积层,而不是出自晚近地层。现在,发掘者们已经到达了含有石器的层位,他们必须更加仔细。“Pole pole”(斯瓦西里语,表示“慢点”),阿尔芒指示大家停下来。
长久以来,古人类学家始终认为,人属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制作石器,这同样也是我们演化至今的秘诀。虽然一些其他动物也能使用工具,但只有人类会将坚硬的材料(如石块)加工、塑形,以符合使用需求。此外,人类还以独特的创造性,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革新工具,使其功能更全面、更复杂。“我们人类似乎是唯一一个完全实现技术化的线系,”牛津大学的迈克尔·哈斯拉姆(Michael Haslam)说,“技术与其说是我们的拐杖,不如说是身体的延伸。”
我们一直持有这样一种观点:人类对技术的依赖,始于300~200万年前一场气候变迁,那时非洲的森林渐渐被稀树草原替代。人亚族,即我们人科中的一部分成员,因此走到了演化的十字路口。它们从前的食物来源消失了,如果无法适应新的环境,就只能接受灭绝的厄运。人亚族中有一支叫作粗壮型南方古猿(robust australopithecines)的类群,演化出了巨大的颊齿和强壮的颌骨,适合咀嚼草原上粗糙坚韧的植物。另一类群——脑量较大的人属发明了石器,这些工具便于人类获取各种各样的食物,尤其是捕捉那些被新的植被吸引来的食草动物。肉食的营养价值很高,这些能量源源不断地为大脑提供养分,驱使人类脑量持续增大、认知能力实现飞跃,从而制作出更加精良的狩猎工具——一个正反馈循环就此产生。100万年前,粗壮型南方古猿灭绝了,而人属迈出了征服整个地球的第一步。
洛麦奎石器的发现彻底打破了传统观念。首先,洛麦奎石器出现在330万年前,远早于人属的诞生,也早于那场曾被认为点亮了人类创造之光的气候剧变。在遗址里,人们并没有发现有切割痕迹的动物骨骼或其他宰杀动物的证据,因此最早的石器是否与肉食有关,还是一个谜。洛麦奎石器的另一个深远意义在于,它与过去认为最早的石器记录之间,有一段几十万年的空白,因此很难将洛麦奎石器与人类后来的技术革新联系起来。石器的产生曾被认为是一个分水岭,但现在看来却未必如此。
面对新发现,科学家迫切希望弄明白,从石器概念的建立到动手加工制作,我们的祖先是在何时、如何获得制作石器的认知能力与生理特征,技术又如何传给下一代。如果拥有制作石器技术的不止我们人属这一个类群,那么研究者就必须再次深入思考,我们对技术起源的认识是否正确,有意识地制作工具这种行为对人类演化的影响又是什么。
迪基卡的谜团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树丛,天空泛起了亮光。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鸟鸣声,在洛麦奎3号坑1英里(约1.6千米)外的营地里,发掘队迎来了新的一天。早晨6点半,工作人员走出帐篷,来到临时搭建的餐桌旁吃早餐。他们走过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路两边堆放了石块,以防止蛇和蝎子进入。他们用完早餐便挤进一辆越野车里,向发掘地点一路颠簸行进。
发掘队只有一辆车,座位也不够,因此古人类学家埃莱娜·罗什(Hélène Roche)决定留在营地。罗什是法国国家科研中心的荣誉主任,也是一位早期石器专家。她有着一头沙色短发,穿着一身沙漠色彩的服装,说话声音清晰而低沉。罗什主持图尔卡纳湖西岸地区的发掘工作已有17年之久,2011年将发掘工作转交给了阿尔芒和刘易斯。这次,她在发掘的后期重返图尔卡纳,以了解工作的进展。这天我也留在营地,邀请她进行了一次访谈,以了解该地区考古工作的历史。
“我进入古人类学领域时,大家刚刚接受的观点是,最早的石器出现在180万年前的奥杜威峡谷(Olduvai Gorge)。”罗什回忆道。1964年,肯尼亚古人类学家路易斯·利基(Louis Leakey)宣布,他在坦桑尼亚的奥杜威峡谷发现了类似人属的化石和与之相关的石制品(后来这种石器类型被命名为奥杜威石器),这些石制品是当时已知最早的人造工具。因此,他将这群早期人类命名为能人(Homo habilis),意为“手巧的人”。从此,制作石器的能力就与人属起源牢不可破地联系在一起。
不过,随后的一些线索显示,石器的出现可能早于人属的诞生。上世纪70年代,当罗什还是一名研究生时,他就在埃塞俄比亚的戈纳(Gona)遗址发现过年代更早的奥杜威石器。现就职于西班牙人类演化研究中心的古人类学家西莱希·塞马维(SileshiSemaw),当年就与同事研究了这些石制品,发现它们有260万年的历史。然而,石器出土的地点没有任何人类化石,也就无从知晓这些石器的主人是谁了。塞马维和他的团队推测,附近的另一遗址出土了一种脑部较小的南方古猿——南方古猿惊奇种(Australopithecus garhi),石器的制作者可能就是它们。但很少有学者支持这一看法。即便当时已知最早的人属出现于240万年前,比戈纳石器的制作时间晚了20万年,大家更愿意认为戈纳石器是人属的作品(最近的研究已将人属的最早出现时间提前到280万年前)。
虽然戈纳石器的制作年代十分久远,但从外观来看,它的制作者已经掌握了相当熟练的技术,远非初窥门径的新手所能制作的简单工具。自戈纳石器后,古人类学家陆续从西图尔卡纳和其他遗址发现了类似的古老石器。上世纪90年代,罗什从离我们营地5英里的“洛卡拉雷2c”(Lokalalei 2c)遗址发现了230万年前的奥杜威石器。遗址保留了制作石器的全部顺序,如三维拼图一般,罗什能根据剥落的碎片,将打制石器的过程一步步还原。于是,罗什和同事们将剥离的石片和石核重新拼合在一起,他们发现石器的制造者从一块石头上最多剥离出了70枚石片!要掌握这项惊人的技艺,制造者不但要清楚哪些形状的石块便于剥离(一面平坦另一面突起的石块最适合),还要在打击的过程中仔细规划,让石块始终保持适于加工的形状。“当我们将所有石片拼合,还原这位工匠的整个制作过程时,我们就走进了史前人类的心灵。”她说。
显然,来自戈纳和洛卡拉雷等遗址的石器,反映出制造者已经掌握了纯熟完善的石器制造技术,这意味着他们并不是最早的发明者。奥杜威石器显然是对早期技艺的传承。
2010年,随着新线索的出现,石器制作技术的出现时间大大提前了。现任职于芝加哥大学的泽雷塞奈·阿伦塞吉德(Zeresenay Alemseged)和同事宣布,他们在埃塞俄比亚的迪基卡遗址(Dikika)发现两段动物骨骼化石上有砍切痕迹,他们认为这些痕迹可能是石器所致。这些动物骨骼来自340万年前,比任何人属化石都要古老得多。阿伦姆塞吉德等人经研究认定,这些骨骼属于南方古猿阿法种(Australopithecus afarensis)。南方古猿阿法种拥有众多与猿类相似的特征,它们的大脑灰质总量与黑猩猩差不多,身体也保留了一些树栖特征,这与研究者想象中的“第一位屠夫”形象相差甚远:在设想中,他们大脑发达,完全在地面上生活。不过,这一发现随即引来争议:一些学者提出这些痕迹可能是动物踩踏时留下的。由于迪基卡遗址没有发现相应的石器,也就无法证实这些划痕是由石器造成的。直到这里,技术究竟起源于何时,仍是一个未知数。
寻找更古老的石器
就在迪基卡骨骼划痕引起争论的时候,阿尔芒和刘易斯开始规划去寻找更早的石器。他们认为,迪基卡骨骼的划痕,以及戈纳和洛卡拉雷出土的精致石器说明,一定存在更古老的石器。2011年夏天,他们去图尔卡纳湖西岸勘探新的遗址。
图尔卡纳盆地身处东非大裂谷之中,对古人类学家来说,这里埋藏着大量宝藏:不但蕴含着极其丰富的化石和石器,更有利的是,这些遗迹所处的沉积地层都很容易进行精确测年。千万年来,裂谷地区的火山喷发与水位涨落,都清楚记录在地层中,构成一块“千层蛋糕”。流水与风侵蚀着“蛋糕”,使得地层的纵剖面在整个图尔卡纳盆地随处可见。虽然构造运动让一些剖面的位置发生变动,但只要一些露出的岩床保留少许的“蛋糕”层位信息,科学家就可以推断它们属于哪一段地质序列,从而测算出它们的年代。
发掘者要花几周时间移除沉积物,才能找到一些石制品(1)。最初的发掘成果是一些打制石器时剥落的石片(2)。一段火山凝灰岩能作为参照,来标定遗址的年代(3)。
在一片荒芜、连一条路也没有的图尔卡纳湖西岸,考察队选择在干涸的河床里行驶,这些河床从图尔卡纳湖一路蜿蜒向西分布。那年7月9日,研究人员计划前往另一处遗址——12年前,一组科学家在那里发现了另一支人类近亲——肯尼亚扁脸人(Kenyanthropus platyops)的头骨。但他们走错了方向,驶入通往洛麦奎遗址的河床。当时,为了看清楚整个地区的地貌,他们登上了一座小山坡。他们随即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来到的这块土地,很可能就是远古石器藏身的地方。他们周围环绕着柔软的湖相沉积,化石与石器都安稳地沉睡在这片地层里。根据此前的测绘,这条河床的沉积物都早于270万年。于是,他们决定停下来看看。
几小时后,考察队里来自图尔卡纳区的萨米·洛克罗迪(Sammy Lokorodi)发现,几块石头上有打制石器留下的标志性特征:在剥下锋利的石片后,石块上会留下半锥体凹面。这就是考察队在寻找的更久远、更原始的石器吗?或许是。但它们散落在地表,因此不能排除是现代人类,譬如偶然经过的图尔卡纳游牧民所为。研究者们明白,只有在沉积层中发现原封不动的石器,并对遗址进行详细的地质学分析,精确测定石制品的年代,才能拥有令人信服的证据,来证明那些石器确实来自遥远的史前时代。
在2015年的《自然》杂志上,研究者将成果公之于众,那时他们已在140平方英尺(约13平方米)的遗址中发掘出19枚石器,还根据已知年代的地层,确定了石器出土层位的地质年代。这些已知地层包括一处标志着331万年前火山爆发事件的火山凝灰岩,和一处代表333万年前地磁翻转事件的地层——当时地球的南北磁极发生了倒转。此外,他们还找到了这些石器的石材来源:一处有333万年历史的河滩。河滩上有来自火山的玄武岩和响岩,它们都已经在河流的冲刷下变成了鹅卵石,河滩沉积物里还发现了鱼和鳄鱼的化石。不难想象,数百万年前的图尔卡纳湖该有多么广阔。这些线索显示,考察队发现的石器年代在330万年前,久远得令人惊诧——比戈纳石器早70万年,比已知最早的人属早50万年。
洛麦奎的石器与奥杜威石器差别很大。从尺寸上讲,前者比后者大得多,有些石片有成人手掌大小。此外,它们的打制技术与奥杜威石器也不一样。阿尔芒解释说,奥杜威式的石器一般是徒手打制的:一只手握住一块石锤,去锤击另一只手上的石核;洛麦奎文化的匠人则是先双手握住一块较小的石料,向地面上较大的石块(石砧)撞击;或者用一只手将石块固定在石砧上,用另一只手中的石锤砸击石块。洛麦奎石器的制作方法和最终的成品证实,它们的制作者已经对石块的断裂力学有了一定了解,但其熟练度与规划能力明显不及戈纳和洛卡拉雷石器的制作者。科学家终于找到了比奥杜威文化更古老的洛麦奎文化。
谁才是制造者
但并非所有人都认同,洛麦奎石器如研究者所宣称的那样古老。一些质疑的声音说,研究团队没有证明石器来自330万年前的地层。另外一些学者虽然接受330万年前的古人类能制作石器的观点,但对这一发现背后的意义争论不休。
首先,谁是这些石器的制作者?除了一颗谜一样的牙齿外,研究者在洛麦奎没有找到其他的古人类化石。遗址的地理位置和年代表明,洛麦奎有三位可能的主人:肯尼亚扁脸人,他们三百多万年前就在图尔卡纳西部地区居住。据目前所知,他们是当时那片地区唯一的古人类;南方古猿阿法种被认为与迪基卡动物化石的切割痕迹有关;而南方古猿近亲种(Australopithecus deyiremeda)是近年来在埃塞俄比亚发现、命名的南方古猿,化石记录是一段破损的颌骨。如果洛麦奎石器确实来自肯尼亚扁脸人或南方古猿阿法种,会让古人类学家感到震惊,因为这些物种的脑量与黑猩猩差不多大,这也意味着,第一个制造工具的“人”绝非他们此前设想的那样,拥有较大的脑量(南方古猿近亲种的脑量仍未知晓)。
除了较小的脑量,远古石器发明家的其他解剖特征同样令科学家啧啧称奇。古人类学家认为,我们的祖先脱离了树栖生活,成为完全在地面栖息的两足动物,之后才学会使用工具。在这样的演化图景下,人类祖先的双手先从攀援活动中解放出来,渐渐演化为适于制作石器的形态,因此栖息方式的转变是石器产生的重要因素。然而,作为三位候选者中唯一保存下躯干和四肢化石的的类群,南方古猿阿法种虽然能在地面上直立行走,但同时还保留了一些树栖特征。在需要获取食物或躲避危险时,它们也能爬树。若它们果真能制作石器,那么从树栖到地栖,这一人类祖先生活方式的转变,对石器技术的诞生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洛麦奎3号石器文化的发现,还令科学家们重新思考,到底是什么因素驱使人类发明了石器。古环境重建的结果显示,330万年前,洛麦奎及周边的广大地区是一片树林,并不是稀树草原。然而在古人类学家的预想中,稀树草原才是人属石器制作技能的摇篮。
也许最大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洛麦奎3号石器和其他远古文化的时间间隔如此遥远?如果石器制造的确是古人类智力提高的关键,那么为什么洛麦奎石器没有直接传承下来,而石器制造与脑量之间的良性循环也没有出现呢?
近期的研究或许可以解释,那些比人属更原始的古人类是如何开始制作石器的。实际上,它们与其他灵长类动物在某些认知能力上的差别,并非我们从前认为的那样明显。
例如,我们最近的表亲——黑猩猩虽然在野生环境下不能制作石器,但确实拥有许多制作石器所需的认知能力。乔治·华盛顿大学的戴维·布劳恩(David Braun)和牛津大学的苏珊娜·卡瓦略(Susana Carvalho)发现,几内亚博苏(Bossou)地区的野生黑猩猩会用石头敲开坚果,它们甚至懂得分辨不同岩石的物理特性。科学家将肯尼亚的各种石块带到博苏,让黑猩猩从中选择击打坚果的工具。显然,博苏的黑猩猩对这些石块的特性一无所知,但它们还是能坚定不移地从中挑选最合适的石块。美国印第安纳州石器时代研究所的尼古拉斯·托特(Nicholas Toth)和同事通过对倭黑猩猩的研究指出,经过训练,倭黑猩猩能制造锋利的石片以切断绳索。托特坚信:“如果有合适的石材,我们的倭黑猩猩无疑也能制出阿尔芒团队在洛麦奎地区发现的石器。”
其实发明石器并不需要特殊的天分。去年秋天,牛津大学的托莫什·普罗菲特(Tomos Proffitt)和同事发表报告称,他们观察到巴西卡皮瓦拉山国家公园的僧帽猴会无意识地制作尖锐的石片,那些石片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千真万确的“奥杜威石器”。僧帽猴的栖息地盛产石英质鹅卵石,它们经常手执一枚石头,砸向嵌在地上的石砧。在剥落的石片上,同样出现了有意识打制石器时留下的标志性痕迹——贝壳状断口上的铲状凹面。不过,僧帽猴并不需要剥落的石片,它们的目的是取食石英——敲击石块时,它们会不时停下来,舔舐石砧上留下的石英粉末。也许,早期人类制得的石片也不过是这种意外的产物;又或许它们偶然发现了自然形成的石片,后来逐渐发现石片可以作为工具使用,因此才开始有意识地加工石块。
洛麦奎石器的制造者是否有一双既能打制石器,又能在树上攀援的双手?参考我们灵长类近亲的情况,这不是不可能。我们现代人的手是力量、精准与灵巧的结合体:我们的四指(相对其他灵长类)短而直、拇指较长,能够对握。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挥动榔头、转动钥匙、发送短信,几乎每一刻都在使用这些特征。然而,黑猩猩、倭黑猩猩和僧帽猴的例子让我们意识到,某些灵长类的双手在适于抓握树枝的同时,也可能拥有惊人的灵活性。因此,部分树栖的早期人类也可以拥有灵敏的双手。
在南非曾经生活着三种脑量很小的古人类:南方古猿非洲种(Australopithecus africanus)、南方古猿源泉种(Australopithecus sediba)和纳莱蒂人(Homo naledi)。近期的研究发现,它们的手骨能够同时实现攀援与对握。这三个物种都有弯曲的手指,是攀爬者的特征。但他们的双手也具备一些石器打制者所应具有的特征。手骨的结构能反映个体生存时手部所承受的力量,因此英国肯特大学的特雷西·基维尔(Tracy Kivell)和马特·斯金纳(Matt Skinner)研究了这三种早期人类手骨化石的结构,发现其特征与能制作和使用石器的古人类一致,却与黑猩猩的手骨结构不同。“敏捷的攀援者也能同时成为灵巧的石器工匠。”基维尔说。她解释道,多种手部形态都能胜任打制和使用石器的工作,后来人类的双手经历的那一系列变化,只是功能上的优化,而不是以往认为的脱胎换骨的改造。
百万年前的技术传承
星期五是洛麦奎考察队的“烤肉之夜”,大家聚在一起会享用烤羊肉。SBU的英国人尼克·泰勒(Nick Taylor)想要借此机会试验洛麦奎石器的用途。那天早晨,图尔卡纳当地的牧羊人赶来了考察队订购的牲口。眼看金乌西坠,营地飘出阵阵炊烟,泰勒和营地厨师长阿尔弗雷德·科基(Alfred Koki)商量,请他试着用洛麦奎石器的复制品加工肉块。抱着游戏的心态,科基取了一枚两英寸长的石片开始切肉。他用边缘锋利的石器剥下了大部分皮,还割下了一些肉,用钝了就换一枚新的。不过最后,科基还是要求换上他的钢刀为工作收尾。
泰勒一直在旁边观察科基如何凭直觉操纵石器,并记录下每块石器从开始使用到换新需要的时间。泰勒把用钝的石器都保存下来,然后和同事一起将磨损的锋刃和洛麦奎出土的真正石器作对比。今后,他将收集动物骨骼,来观察上面会留下怎样的切割痕迹。泰勒计划用石器切割植物材料,如木头和根茎。他还打算分析洛麦奎石器表面是否会留下一些残余物,其成分或许能揭示石器的用途。
无论洛麦奎的古人类制作石器是出于什么考虑,它们的传统都没有湮没在时间长河里。戈纳出土的石器,是继洛麦奎之后最古老的,但二者相隔70万年。也许这段时间还出现了别的石器文化,只是古人类学家尚未发现;也许洛麦奎文化只是漫长人类史中的昙花一朵,与后来的奥杜威文化没有直接关联。实际上,奥杜威文化也是不连续的、多样化的:不同的时代与地区,石器的风格不尽相同,而不同的风格之间并没有很强的传承关系。就如同罗什所说的:“不存在单一的奥杜威文化,只有奥杜威文化群。”
索尼娅·阿尔芒和她的丈夫贾森·刘易斯共同主持了西图尔卡纳考古项目(West Turkana Archaeological Project),发现了洛麦奎3号遗址。
古人类学家认为,这种“百家争鸣”的石器文化模式或许意味着,多个古人类线系甚至其他灵长类都曾独立地尝试过制造石器,但它们的发明却没能传给后代。“我们从前以为,只要掌握了石器制造技术就能鹤立鸡群了。”美国埃默里大学的迪特里希·斯托特(Dietrich Stout)说。但或许对这些早期人群来说,有没有石器制作技术,对于适应环境的意义不大,因此技术也就没能流传下来。
但在约两百万年前,事情发生了变化。从那时开始,石制品似乎沿袭了某种特定的生产规则。170万年前,出现了阿舍利文化(Acheulean),这是一种更复杂的石器文化,其代表性石制品是手斧。后来,阿舍利文化扩张到了整个非洲,并走向欧洲和亚洲。
布劳恩认为,这种变化与古人类信息传播能力的提升有关。黑猩猩通过一种基于观察学习的方式来传播信息,这种行为被布劳恩称作低保真度传播(low-fidelity transmission)。面对简单的任务,这种传播方式效果很好。在为期六周的观察工作将要结束时,布劳恩团队发现,博苏的黑猩猩群体都学会了用同样的方式砸开坚果。这种观察学习似乎是通过一种循环实现的:一名个体(通常是幼年个体)观察另一名个体(通常是成年个体)如何用某种特定的石块砸开坚果,随后,学习者会使用类似的工具,尝试达到同样的目的。
现代人会主动教导他人如何完成复杂的工作。从烤蛋糕到开飞机,这种高保真的知识传播是我们与黑猩猩的差异所在。布劳恩提出,洛麦奎文化和早期奥杜威文化的石制品风格多变,这是低保真度信息传播的结果;而晚期奥杜威文化和更成熟的阿舍利文化显示出标准化的风范,意味着一种更有效的知识传播方式正在发展成熟,正是这种传播方式让人类登上技术革命的高峰。
虽说洛麦奎文化已经足够古老,但研究人员猜测,还有更久远的石器等着我们去发现。一天,刘易斯、洛克罗迪和来自法国国家保护性考古研究所的地质学家扎维尔·博伊斯(Xavier Bo.s)三人沿着河床出发,去寻找他们预想中更古老的石器。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处比洛麦奎3号遗址更古老的地层。他们这次考察的线路,正是5年前原计划的那条,但当年迷路没能成行,却误打误撞发现了洛麦奎3号遗址。
到达目的地后,三人散开,分别以专业的眼光从茫茫石海中寻找人类制品的线索。不久,洛克罗迪发现了带有铲状凹陷痕迹的鹅卵石。理论上来说,这些石块有超过350万年的历史。然而,研究团队还需要重复在洛麦奎的一系列苦心孤诣的工作,首先判断它们是否经过了人类的加工,再探讨出露在地表的石器属于哪个被侵蚀的地层,精确标定地层的年龄,随后去寻找更多埋藏在未经扰动的地层中的石器。为了方便今后的进一步考查,刘易斯为岩层拍了照片,并记录下地理位置。考察队还将探索另一片十分有潜力的地区:距离洛麦奎3号3英里远,沉积层的历史在400万年以上。
在洛麦奎3号文化的前后存在着哪些石器制作技术,古环境又经历了怎样的变化?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于阐明食性演变、工具的制作和人属起源三者的联系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或许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没有改变,只是发生的时间比我们估计的早了些,”刘易斯提出,“即便故事发生在遥远的过去,我们仍可能抽丝剥茧,还原真相。”
“我们已经掌握了许多信息,但还不够,”罗什面对西图尔卡纳地区的发现,这样说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本文译者 潘雷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
扩展阅读
3.3-Million-Year-Old Stone Tools from Lomekwi 3, West Turkana, Kenya.Sonia Harmand et al. in Nature, Vol. 521, pages 310–315; May 21, 2015.
Wild Monkeys Flake Stone Tools. Tomos Proffitt et al. in Nature, Vol. 539,pages 85–88; November 3, 2016.
Tales of a Stone Age Neuroscientist. Dietrich Stout; April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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