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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北极的散文:北极之约

时间:2023-02-20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北极之约三趾鹬到达北方时,这里依旧冬意凛然、一片萧条。三趾鹬是第一批迁徙到北方的滨鸟。太阳透过昏暗的空气,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而这是三趾鹬回归北极后第二次迎来阳光。那时,它还生活在北极地区,之后它便追随太阳南下至其轨道尽头,到了阿根廷的草原和巴塔哥尼亚的海岸。它们的夭折也许会为数百只仍未出生的旅鼠、柳雷鸟和北极野兔带来更多的生存机会,因为这长满羽毛的雪鸮正是它们的天敌。

北极之约

三趾鹬到达北方时,这里依旧冬意凛然、一片萧条。它们降落在这贫瘠大地上的冻原边缘,落脚处的海岸形如一只跃起的海豚。三趾鹬是第一批迁徙到北方的滨鸟。山上银装素裹,冰雪漫延至河谷深处。海湾里的冰还未开裂,而海岸边绿色的锯齿状冰堆,则在潮水的冲击下嘎嘎作响,逐渐变形。

但随着白昼不断延长,在阳光的照射下,南面山坡的冰雪开始融化了,山脊的雪被风吹得越来越薄,露出棕褐色的土地和银灰色的鹿蕊。这样一来,尖蹄的北美驯鹿觅食的时候,就无需再费劲地用蹄子把雪扒开。正午,雪鸮扑着翅膀,飞过冻原的时候,还能在石间化开的小水池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但下午过半时,这些小水池就被霜蒙住了。

柳雷鸟的脖子上开始长出铁锈色的羽毛,狐狸和鼬雪白的皮毛上也夹杂了些许褐色的毛。成群的雪鹀跳来跳去,不断成长;在明媚的阳光下,柳树上的叶芽日渐饱满,带来第一抹春色。

迁徙的鸟儿都热爱温暖的阳光与翻滚的绿色海浪,它们都是食物的象征,而此时在冰封的大地上却很难找到食物。西北风冲着几棵低矮的柳树直吹,幸好还有一块冰碛13稍作掩护。三趾鹬可怜兮兮地聚集在柳树下,现在,它们只能靠着第一批长出来的虎耳草芽为食,等到春天解冻后,它们才可捕食各种动物。

然而冬季仍未完全过去。太阳透过昏暗的空气,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而这是三趾鹬回归北极后第二次迎来阳光。阴云在太阳和大地间翻滚聚集,正午时分,天空已布满阴云,这预示着大雪将至。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吹过开阔的海面和成片的浮冰。寒风吹到相对温暖的平原上时,这里的空气遇冷便化成了氤氲的雾气。

屋芬古(Uhvinguk)是一只旅鼠,昨天它还和伙伴们一起在光秃秃的岩石上晒太阳,此时它连忙钻进洞里,沿着深藏在厚实积雪下的蜿蜒的通道,跑向那铺满杂草的温暖小窝。就算是数九隆冬,旅鼠躲在这里也很暖和。黄昏时分,一只白狐举着爪子,守在旅鼠洞穴口。周围一片寂静,它敏锐的耳朵听见地下的通道里有小脚在走动。早春正是狐狸常在雪地上到处挖旅鼠的洞抓旅鼠吃的时节。这时,它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并在雪地上轻轻地挖了一下。一小时前,它在一片柳树林里刚吃了一只正在折树枝的柳雷鸟,现在还不太饿,所以,今天它光听不动,只是想确认一下,这群旅鼠在上次被它发现之后,还没有被鼬吃掉。然后,它就转过身,沿着一条由其他狐狸踩出来的路悄悄跑开了。它甚至都没有看一眼躲在冰碛下的三趾鹬群,就径直越过山丘,一路跑到远处的山脊上——那儿是三十只小白狐共同的家园。

夜里稍晚些时,太阳早已经落到厚厚的云层背面,第一片雪花飘落了。风随之刮起,如冰冷的洪水般倾泻在冻原上,寒气冷到能穿透最厚的羽毛,渗入最保暖的皮毛。寒风从海洋那边呼啸而至,吹散了迷雾,留下漫天的雪成云,而雪成云比那迷雾更厚更白。

年轻的雌性三趾鹬小银条上一次看到雪的时候差不多是十个月前了。那时,它还生活在北极地区,之后它便追随太阳南下至其轨道尽头,到了阿根廷的草原和巴塔哥尼亚的海岸。它几乎一生都围绕着太阳、白沙滩和荡漾起伏的草原生活。而如今,它蜷缩在矮柳树下,即使黑脚离它只有二十来步的距离,它也还是无法透过白茫茫的漩涡看到它。三趾鹬群面对暴风雪就如滨鸟面对风一般习以为常。它们紧紧地相互偎依着,翅膀贴着翅膀,弯下身子贴着纤弱的双脚,用身体的热量温暖双脚,以避免冻伤。

这持续了一晚外加第二天一整天的雪若没有下得这么大,死去的生物或许会少一些。一夜之间,河谷逐渐被雪填满,山脊上的白雪越积越厚。从散布着冰块的海边那绵延数英里的冻土平原,到远处南边森林边缘处连绵起伏的山丘和冰雪冻结而成的山谷,一切都被积雪一点一点地填平了,呈现出一个白得出奇的冰天雪地。第二天黄昏时,天空呈紫红色,降雪渐缓。夜里,除了呼啸的风声,万物寂静,因为没有野生动物敢在此时出没。

雪之死神带走了很多生命,还造访了两只雪鸮位于半山腰上深疤似的沟壑处的巢穴,这里就挨着掩护三趾鹬的柳树林。那两只雪鸮中的雌鸟在这里孵它的六枚卵已经超过一周了。暴雪来袭的第一晚,它周围积起了厚厚的白雪,在它周边留下一圈凹陷,仿佛河床上的壶穴14一样。整晚下来,雌雪鸮一直坚持留在鸟巢里,用长满羽毛的身体为卵保暖。清晨,冰雪渗入了它满布羽毛的爪子,从它的四周包围过来。尽管隔着羽毛,它还是被冻僵了。到了中午,天空中还飘着棉絮般的雪花,此时,雌雪鸮已被白雪埋没了大半,只有头和肩膀还露在外面。当天,一个体型巨大的家伙,如雪花般洁白、无声,在山脊上绕来绕去,盘旋在鸟巢上空。此刻,奥克匹(Ookpik)——一只雄雪鸮——以低沉嘶哑的叫声呼唤着它的伴侣。被严寒冻得麻木笨拙的雌雪鸮应声而动,抖落身上的白雪,花了好几分钟才摆脱厚厚的雪堆,拍着翅膀,跌跌撞撞地爬出了被厚厚的白雪团团围住的鸟巢。奥克匹向它发出咯咯的声音,那通常是雄雪鸮为家里带回旅鼠或者柳雷鸟雏鸟时发出的叫声。但事实上,两只雪鸮自暴风雪到来后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雌雪鸮试图飞翔,但它沉重的身体早被冻僵,于是它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最后,肌肉的血液循环终于慢慢恢复,它展翅飞向空中,与配偶一起飞过三趾鹬的避难所,越过整个冻原。

白雪落在了仍有余温的卵上,到了夜里,它们被刺骨的寒冷冻坏了,这些小胚胎的生命之火渐弱,将营养从卵黄输送至胚胎的深红色血液,在血管中愈流愈慢了。本该生长、分裂、分化成骨骼和肌肉的细胞,不一会儿,也慢慢减缓生长,直到最终停止了一切生命活动。在它们那巨大的脑袋下,原本跳动的红色心脏时跳时停,最后彻底静止了。就这样,六只尚未长成雏形的小雪鸮在皑皑白雪中死去了。它们的夭折也许会为数百只仍未出生的旅鼠、柳雷鸟和北极野兔带来更多的生存机会,因为这长满羽毛的雪鸮正是它们的天敌。

峡谷稍深处,有几只柳雷鸟被大雪埋没了,那儿原是它们夜里歇脚的地方。暴风雪来临那晚,柳雷鸟飞越了山脊,降落在柔软的雪堆上,它们双脚覆羽如同穿了雪鞋。它们尽量不留下任何足迹,以防有狐狸找上门。这就是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但在今晚,这个法则已是多余,因为大雪会将所有足迹都抹去,再聪明的敌人也束手无策。尽管大雪堆积的速度非常慢,但沉睡的柳雷鸟被雪掩埋得太深,无法从雪堆里爬出来。

三趾鹬群里已经有五只被冻死了,而雪鹀也好不到哪里去,它们试图降落时,实在太虚弱,于是只能在雪面上拍打着翅膀,跌跌撞撞,无法站稳。

现在暴雪已过,饥饿接踵而至。柳树是柳雷鸟的主要食物,如今柳树已多被白雪淹没。去年的野草那干枯的梢头本结有一些种子可给雪鹀和铁爪鹀作食物,如今它们也裹上了一层闪亮的冰壳。狐狸和雪鸮的猎物——旅鼠,现在可以安心地待在地道里了。在这个沉寂的世界里,以贝类、昆虫和其他海滨生物为食的滨鸟更是无处觅食。在北极短暂而灰暗的春夜里,许多捕猎者,无论飞禽抑或走兽,都纷纷跑出来了。当第一道光划破黑暗的夜空时,捕猎者们仍旧或在雪地上跋涉,或拍打着强壮的翅膀在整片大地上翱翔,它们仍在寻找食物,因为夜里根本没吃饱。

那只雪鸮——奥克匹,也是捕猎者中的一员。在每年冬天里最冷的那几个月,也就是冰封的那几个月,奥克匹会向南飞到数百英里外一个贫瘠的地方,在那儿比较容易抓到它最爱吃的灰旅鼠。暴雪期间,奥克匹无论是翱翔在平原上空,还是在能俯瞰海洋的山脊上,都看不到任何生物,但今天,它却发现有许多小动物在冻原上移动着。

在峡谷河流的东岸,一群柳雷鸟在雪堆上发现了些新生的柳树嫩枝。白雪覆盖之前,树顶的嫩枝本有北美驯鹿的鹿角那么高。而现在,柳雷鸟轻轻松松就能够到最高的树枝,用喙折食这些嫩枝。在春日来临、新芽萌生之前,它们对这样的食物已经很满意了。一两只雄鸟长出了一些褐色的羽毛,预示着夏日和交配季节即将来到,除此之外,大部分柳雷鸟的羽毛都还是白色的冬羽。穿上冬装的柳雷鸟在雪地捕食时,只能看到它们黑色的喙和眼珠以及飞翔时露出的尾下的羽毛。连它们的天敌——狐狸和雪鸮,在远处都无法发现它们。但同时,它们的天敌自己也穿上了北极的保护色。

奥克匹现在已经飞上了河谷,看到柳树间有一些亮晶晶的黑球在移动——那是柳雷鸟的眼睛。这雪白的天敌融入了苍白的天空,慢慢向它们靠近;而白色的猎物,仍在雪地上走动,未被惊动。突然,翅膀“嗖”地扑过,羽毛散落一地,雪地上撒下了一片鲜红——红得就如刚产下的柳雷鸟卵外还湿着的壳色素。奥克匹用爪子抓着柳雷鸟,飞过了山脊,来到更高的地方,那儿是它的瞭望台,它的伴侣在那儿等着。两只雪鸮用喙撕开尚有余温的肉,照往常一样,连骨头和羽毛一同吞下,稍后将不能消化的部分吐了出来。

小银条此生头次体会到这种难以忍受的饥饿之苦。就在一周之前,和其他三趾鹬一样,它的肚子还被哈得孙湾海滩上的贝类撑得饱饱的。更早之前,它们还在新英格兰海岸上饱食沙蚤,在南方的阳光沙滩上享受鼹蟹大餐。从巴塔哥尼亚高原开始北上的八千英里旅程中,它们从未缺过食物。

年长的三趾鹬早就适应了这份艰苦,耐心地等着,直到潮退时,才带着小银条和其他年轻滨鹬来到海港冰堆的边缘。海滩上满是形状不规则的冰块和冰碴。最近的一次涨潮移走了碎裂的浮冰,退潮后空出了一大片泥滩。几百只滨鸟早已聚集在这里,它们全都是来自方圆数英里的早到的候鸟,好不容易才从暴风雪中死里逃生。鸟群十分拥挤,三趾鹬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而且每一平方英寸的土地都被滨鸟用喙掘过了。小银条用喙挖掘僵硬的泥土,好不容易找到了几个像蜗牛一样的贝壳,但都是空心的。它和黑脚,加上另外两只刚满一岁的三趾鹬,一起往海滩方向飞了约一英里,但大雪已经覆盖了整块土地和海港,所以还是找不到食物。

正当三趾鹬在冰块之间捕食无果之时,一只名为土路克(Tullugak)的乌鸦从上方飞过,从容地飞过海岸。

“哑——哑——哑!哑——哑——哑!”它嘶哑地叫着。

为了寻找食物,土路克已经在沙滩和冻原周围盘旋了数英里。它在过去几个月里想方设法搜集和贮存的食物要么被冰雪覆盖,要么被海港的浮冰带走了。此刻,它发现了一副狼群在早上捕杀后留下的北美驯鹿的残骸,于是,它呼唤其他同伴过来享受美食。那三只黑漆漆的乌鸦,其中一只是土路克的配偶,它正在海港冰块上轻快地走来走去,垂涎于一头鲸的尸体。这头鲸数月前就被冲到了岸边,对于整年生活在海港附近的土路克和它的同伴来说,这头鲸可以吃将近一个冬天。就在这时,暴风在浮冰上吹开一条道,巨大的冰块将鲸沿着这条道推向了大海,最后整头鲸都被吞没了。听到土路克发现食物的叫声,三只乌鸦展翅飞上天空,跟着土路克飞过冻原,来到残骸处叼食驯鹿骨头上的肉。

第二夜,风向改变,冰雪开始消融。

随着时间的推移,地上的雪越来越薄。洁白的雪毯露出大大小小的洞——褐色的洞是祼露出来的土地,而绿色的则是仍未解除冰封的池塘。当北极冰雪融化流往大海时,山坡上的细流逐渐形成了小溪,小溪又汇聚为奔腾的急流,消融了盐冰上锯齿状的缺口和沟渠,沿着海岸汇聚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湖泊里清冷的湖水已经满溢,水中挤满了各种新生命——大蚊和蜉蝣的幼虫在湖底泥土里翻动,而来自北方的各种各样的蚊子的幼虫则在水中游弋。

随着冰雪融化,低洼处的草地都被淹没了。旅鼠的洞穴也遭了殃,无法再用来住了。这些洞穴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北极地下,由绵延数百英里的通道组成。这些僻静的通道和用草铺成的舒服小窝,在冬季猛烈的暴风雪来袭时都安然无恙,如今却抵不住奔腾的水流和旋转的洪波。旅鼠们尽可能地都逃到了高处的石头上或到处是砾石的山脊上,它们挺着圆圆的灰色身体在那儿晒太阳,早就把前一秒的危险抛到了九霄云外。

如今,每天都有数百只候鸟从南方飞到这片冻原,这里除了雄性雪鸮咕咕的叫声和狐狸的吠声之外,还出现了其他的声音,有鹬、鸻和红腹滨鹬的声音,还有燕鸥、海鸥和鸭子的叫声,它们都来自南方。此外,还有高跷鹬刺耳的叫声和赤背蜘蛛那清脆的歌谣;白腹滨鹬尖锐的爆破音,颇像新英格兰地区春日迷蒙的黄昏中北美雨蛙如雪橇铃般交替作响的合奏。

随着雪原上露出的土地越来越多,三趾鹬、鸻和翻石鹬聚集在冰雪消融的土地上,找到了很多食物。只有红腹滨鹬选择了还没解除冰封的沼泽地以及平原上有遮挡的窟窿,那里莎草和野草干枯的种穗从雪里探出头来,当有风吹过的时候,它们会沙沙作响,并撒下可供鸟类食用的种子。

大多数三趾鹬和红腹滨鹬会继续往前,直到远处的北冰洋海岛上,并在那儿筑巢和繁衍后代。但小银条和黑脚,还有其他的一部分三趾鹬选择在这个跃起的海豚状的海湾附近生活,与之一起的还有翻石鹬、鸻和许多其他滨鸟。数百只燕鸥正准备在附近的海岛上筑巢,在那儿,狐狸威胁不到它们;而大多数海鸥则回到了内陆,沿着湖畔栖息,在夏天,它们是北极平原的一道风景线。

小银条适时地接受了黑脚作为它的伴侣,它们一起回到可俯瞰海景的多石的高原上。石头上长着一层苔藓和柔软的灰色地衣,在这片海风吹拂着的阔土上,它们是长出来的第一批植物。那儿还有矮柳树,稀稀疏疏的,上面长满了茂盛的叶芽和成熟的柳絮。四下分散的小树丛里,野生药水苏的花朵扬起白色小脸对着太阳。南边山坡处积雪融化形成池子,池水沿一条古老的河床汇入了海洋。

最近,黑脚越发好斗了,如果有雄鸟侵犯了它的领土,它必定全力斗争,捍卫家园。每次结束战斗之后,它都会在小银条面前竖起羽毛炫耀。当小银条安静地看着它时,它会一跃而起,飞向天空,拍着翅膀盘旋于空中,发出如马嘶一般的叫声。黑脚通常在傍晚进行这样的表演,在东边的山坡上投下紫色的剪影。

在一簇药水苏旁,小银条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就这样转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弄出一个适合自己大小的鸟巢雏形。有一棵沿着地面匍匐生长的柳树,上一年枯萎的叶子还悬挂在枝头,小银条将枯叶垫在巢底,然后再一次衔回一片叶子,和了一些地衣铺在巢里。不久,四枚鸟卵便安然躺在柳叶堆上,这标志着小银条要开始一段漫长的守卫,这期间,它必须保证冻原上的任何动物都不会发现它的巢穴。

在产下四枚卵后的第一个夜晚,小银条听到暗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耳尖叫声,这是冻原上从未出现过的声音。破晓之时,它看到了两只鸟贴近地面飞行,它们的身体和翅膀都呈黑色。这些新来的成员是贼鸥,属于鸥形目,掠杀时如鹰一般凶恶。自那时起,这种叫声,犹如诡异的笑声般,每晚都萦绕在这片荒原上。

连日来,越来越多的贼鸥来到这片土地上,它们一部分来自北大西洋的渔场,在那里,它们以偷取海鸥和剪水鹱的食物为生;其他的则来自北半球的温暖海域。贼鸥现在已经成为冻原上所有动物的克星。它们或独自出击,或两三只组队进攻,在开阔的土地上空来回盘旋,寻找落单的鹬、鸻或者瓣蹼鹬。这些鸟类的自卫能力较弱,因此贼鸥非常容易得手。在满布野草的开阔泥地上,贼鸥会突然从天而降,攻击滨鸟群,等着某只滨鸟在逃跑时落单,然后迅速地追赶,直到将其猎到才肯罢手。它们会将海鸥赶到海湾,一直折腾它们,直到海鸥不得不将抓到的鱼吐出来。石缝和石堆都是它们的捕食场所,它们会突然跳出来,吓唬正在洞穴口晒太阳的旅鼠或是正在孵卵的雪鹀。至于栖息地,贼鸥会选择在多石的高地或者山脊,在那儿可以看到整个冻原的地形:地上深浅不一的斑点是苔藓和砾石,混杂着地衣和页岩。然而,即使贼鸥的眼神再犀利,也无法从中分辨出远处诸多鸟类暴露在外的带斑点的鸟卵。冻原能巧妙掩护各类动物,只有筑巢的鸟或者觅食的旅鼠突然移动才会暴露自己。

此时的北极,一天中有二十个小时都阳光灿烂,剩下的四个小时则沉浸在柔和的暮色中。北极柳、虎耳草、药水苏和岩高兰都急着长出新叶子,好吸收阳光。借着这短短几周的阳光,北极的植物都必须尽快完成生长周期。只有被包裹、保护起来的生命之种,才能够忍受数月的黑暗与寒冷。

不久,冻原就披上了一件缀满鲜花的新外套:最初是仙女木白色的杯形花,然后就是虎耳草的紫花,还有毛茛的黄花。蜜蜂穿行时发出嗡嗡的声音,它们落在金灿灿的花瓣上,依次挤蹭着饱满的花粉囊,因此每只蜜蜂从花中钻出来飞走的时候,密毛上都会沾些花粉。冻原上还有一些会动的彩色的点,那是被正午的太阳从柳树丛里诱惑出来的蝴蝶,当寒风来袭或乌云密布时,它们就隐蔽地栖息在这里。

在温带地区,鸟儿会在落日的余晖和清晨的熹微中唱着甜美的歌曲。但在北极的荒地上,六月的太阳落在地平线下的时间很短,夜晚的每一小时都是薄暮黄昏,或者说是歌唱时间,那时,到处是铁爪鹀的咕咕声和角百灵的啾鸣。

六月中的一天,一对瓣蹼鹬在三趾鹬栖息的池塘里畅游,犹如木塞子般轻盈地浮在光亮透明的水面。它们时不时地快速拍打瓣状的脚,不断绕圈打转,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把针状的喙插入水里,捕捉那些受惊的昆虫。整个冬天,瓣蹼鹬都在遥远的南部开阔海洋上,尾随着鲸和不断移动的鲸的猎物。向北迁移的途中,它们尽量在海洋上飞行,实在不行才上岸。这个时候,瓣蹼鹬在南边的坡脊处筑起了巢,就在三趾鹬的巢穴附近。它们的巢和大多数冻原的鸟巢一样,都铺着柳树叶和柳絮。随后,雄性的瓣蹼鹬就会负责留在巢穴孵卵,要足足十八天才能将卵孵化。

白天,山上会传来红腹滨鹬如长笛般轻柔的叫声:“咕——吖——嘻,咕——吖——嘻”,这声音源自高原上隐藏于仙女木树叶间以及褐色的北极莎草丛间的巢穴。每天傍晚,小银条都能看到在山丘矮坡上方那静谧的空中,有一只孤独的红腹滨鹬时而俯身直下,时而昂首直上地翱翔。这只红腹滨鹬是卡努特(Canutus),它的歌声从山丘上空经过数英里外传到了同伴的耳中,也传到了海湾潮滩上的翻石鹬和矶鹞耳中。此外,还有一只鸟也听到了,并且还回应了它。这是它那娇小的、长着斑点的伴侣,它在更低处的巢里孵着它们的四枚卵。

随后,整整一季中,冻原上的大部分动物都安静了下来,忙着孵卵、喂养幼仔,还得将幼仔藏起来,不让敌人发现。

小银条开始孵卵时,正值满月。自那时起,月亮日渐亏蚀,成了一条细细的月牙挂在空中,现在它又一次变成峨眉月,因此海湾的潮涌也随之再一次变得缓慢温和。一天早晨,滨鸟趁着退潮都聚集在空地上觅食,而小银条却没有加入。原来,在前一天晚上,它胸脯羽毛下的卵整夜一直有动静,此刻卵表面已有了些裂痕。那些动静是雏鸟用喙啄壳时产生的,二十三天过后,新生命终于快诞生了。小银条低头聆听,时而将覆在卵上的身子稍稍往后挪,专注地观察着它们的动静。

在附近的山脊处,一只铁爪鹀正在唱歌,声音清脆明亮,曲调异常丰富。它一次又一次地飞向高空,一面唱歌,一面舒展着翅膀落向草地。这只小鸟的巢就在之前瓣蹼鹬捕食的池子边缘,巢里铺着羽毛,它的伴侣正在孵它们的六枚卵。铁爪鹀享受着这正午的明亮和温暖,并未察觉到有个阴影出现在它旁边,挡住了太阳。那个从天而降的阴影是奇加维(Kigavik),一只矛隼。小银条没有听到铁爪鹀的歌声,也没发现那歌声突然停了,更未留意到一根胸羽几乎就飘落在它身旁。它全神贯注地盯着卵上出现的洞,唯一能听到的就只是一阵细微的、鼠叫一般的吱吱声,那是它的孩子发出的第一声啼叫。当矛隼飞回位于大海北面的岩石峭壁间的巢,将铁爪鹀喂给它的雏鸟时,小银条的第一只幼仔终于破壳而出,另外两枚卵的壳也裂开了。

小银条的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它害怕它们弱小的孩子受到其他动物的伤害。它立马察觉到了冻原上的其他生物,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贼鸥在潮滩上驱赶滨鸟时发出的尖叫,眼睛一下就注意到矛隼拍打翅膀的白色闪影。

四只雏鸟都孵化后,小银条开始将卵壳一片一片地移到远离鸟巢的地方。三趾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靠着机智战胜了乌鸦和狐狸。无论是岩石观望台上眼力超群的矛隼,还是等待旅鼠出洞的贼鸥,都没看到这长着褐色斑点的小鸟在药水苏丛中悄悄移动,也没察觉到它将身体贴在那坚韧的苔原草地上。只有当它刚刚跑到山脊另一边的谷底时,在莎草间跑来跑去的旅鼠和在洞穴附近躺着晒太阳的小动物们才看到了这位新晋的滨鹬母亲。但旅鼠个性温和,向来和三趾鹬相安无事。

在刚过去的短暂夜里,第四枚卵也孵化了。小银条一整夜都在忙活,直到太阳东升时,它才将最后一片卵壳藏进莎草丛间的砾石里。一只北极狐从小银条旁边经过,它坚定而无声地在页岩上小跑着。它看到三趾鹬母亲的时候眼睛都亮了,它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确信附近一定有雏鸟。小银条飞到了远离莎草的柳树上,看到狐狸翻出了卵壳,闻了闻,然后开始往莎草坡上爬。这时,小银条振起翅膀扑向狐狸,它摔在地上,又忍痛拍打着翅膀,悄悄地溜到砾石上。整个过程中,小银条如雏鸟一般,发出尖锐的叫声。狐狸迅速冲向它,它便快速地飞到空中,飞越山脊之巅,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引逗狐狸追着它跑。它一点一点地将狐狸引到山脊的另一头,往南到了一片沼泽洼地,那儿填满了从高处流下来的溪水。

狐狸正沿着斜坡往上小跑的时候,那只在巢里孵卵的雄瓣蹼鹬听到了低沉的叫声。“扑哩!扑哩!唏嘶——咦咳!唏嘶——咦咳!”那叫声来自雌瓣蹼鹬。它正在附近站岗,看到狐狸往坡上跑之后就发出这个警报。雄瓣蹼鹬赶紧悄悄地从巢里溜出来,经过它专门打造的青草丛中的逃生通道跑向水边,它的伴侣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两只鸟游到池子中间,焦虑地打着圈,梳理着自己的羽毛,然后将长喙刺入水中,假装在捕食,直到闻不到狐狸的麝香气味后才停下来。雄瓣蹼鹬胸前脱了一块毛,这意味着雏鸟快要孵化了。

小银条将北极狐引到离雏鸟足够远的地方后,开始绕着海湾坪地飞行。它不时地在潮水边缘停留几分钟,紧张地捕食,然后,便快速地飞往药水苏丛,回到四只雏鸟的身边。它们的身体还湿湿的,绒毛看起来是黑色的,不过它们很快就会变干,显出羽毛原本的黄褐色、砂色和栗子色。

三趾鹬母亲凭直觉断定这个位于冻原洼地、它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垫着枯叶和地衣的小窝已经不安全了。北极狐看到它时那发亮的眼睛,那在页岩上翻找出卵壳的柔软的肉趾,还有北极狐嗅雏鸟气味时抽搐的鼻孔,在它看来都象征着重重危险,那种无形的危险不可名状。

太阳下落至地平线时,只有位于悬崖高处的矛隼巢还能被阳光照射到并反射着微光,而此刻,小银条带着四只雏鸟躲进了冻原无尽的灰暗之中。

在过去漫长的几天里,小银条领着四只雏鸟漫步于满是石头的平原;在短暂的寒夜或暴雨突袭荒原时,它会将孩子护在自己的身下。它领着雏鸟沿着湖水满溢的淡水湖边行进,那里的潜鸟扑腾着翅膀降落在湖中,喂养它们的雏鸟。在湖畔和越来越湍急的溪流里出现了新的食物。小三趾鹬们学会了如何去捕捉昆虫和在溪流里找到昆虫幼虫。它们还学会了听到妈妈发出警告信号后压低身体贴近地面,一动不动地隐藏在石头之间,直到妈妈再发出尖细的叫声来通知它们可以回到它身边去了。就这样,它们成功地躲避了贼鸥、雪鸮和北极狐。

出生后的第七天,小雏鸟的翅膀上已经长出了三分之一的正羽,而身体还覆盖着绒毛。再过四天,翅膀和肩膀就会全部换上羽毛。两周大的时候,这些刚学会飞的小三趾鹬就可以跟着妈妈从一个湖飞到另一个湖了。

现在,太阳会落到地平线以下更深的地方,夜色更暗,黄昏变长了。雨也下得更频繁了,落雨刚柔相间:下暴雨时,雨水强力地冲刷着大地;下细雨时,雨水犹如苔原上的花瓣般轻轻地落下,润物无声。淀粉和脂肪等可食用的成分都存储在种子里,以此供养珍贵的胚芽,胚芽里面包含世代传承的种族基因。至此,夏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再需要鲜艳的花瓣来吸引蜜蜂传播花粉,所以花瓣谢了;不再需要叶子伸展开来吸收阳光,并利用叶绿素、空气和水进行光合作用,于是绿色褪去了,叶子染上了红色和黄色,随后便凋零了,梗也枯萎了。夏天就这样逝去了。

不久之后,鼬身上就长出第一撮白色的毛,而北美驯鹿的毛也开始变长了。许多雄性的三趾鹬自孵化雏鸟后就聚集在淡水湖旁,现在它们也已经离开、前往南方了。黑脚也是迁徙队伍中的一员。在海湾的泥沼地上聚集了上千只新生代三趾鹬,它们刚学会飞翔,仍然沉浸在喜悦当中,热衷于成群往上冲,或者快速掠过平静的海面。红腹滨鹬则将自己的后代从山上领到了海岸,离开的成年红腹滨鹬也日渐增多。就在小银条孵卵地附近的池子里,有三只瓣蹼鹬雏鸟正在沿岸拍打着脚掌打转、低头扎入水中捕昆虫。而它们的亲鸟,早已在数百英里外的东边,在远洋开启了南下的旅程。

在八月的某一天里,小银条原本和其他三趾鹬一起,在给自己的孩子喂食。但突然之间,它就和四十多只成年鸟儿一起飞上高空。这群三趾鹬首先围着海湾绕了一个大圈,翅膀上的白色条纹不时在空中闪烁着,然后它们返回,啼叫着飞在沼泽上空。此时沼泽上的幼鸟还在翻腾的碎浪里跑来跑去,到处找吃的。看了孩子最后一眼,它们便掉头向南,拍着翅膀飞走了。

亲鸟已经没必要留在北极了,它们已经把巢筑好,尽心尽力地把雏鸟孵化出来了,也教会了新生代的小鸟如何觅食、躲避敌人和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当这些幼鸟长得足够强壮、可以完成横跨两个大陆的旅程时,它们也会根据流淌于血液中的“记忆”,踏上这条道路。就在此时,成年的三趾鹬感受到了南方那温暖气候的召唤,太阳将会作它们的向导。

那天傍晚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小银条的四个孩子和其他二十来只刚学会飞的三趾鹬来到内陆的平地。这里和海洋中间隔了一个山脊,而南边则是高山。平地上铺着一层青草,许多地方是深绿色的沼泽,上面的草皮更加柔软。三趾鹬沿着一条蜿蜒的小溪流来到了这里,当晚决定留在小溪边过夜。

三趾鹬听到,整个平原因充斥着一种如温柔细语般持续的沙沙声而变得热闹起来。那声音像是风穿过松树林时发出的声音,但是这片无垠的荒地上并没有树;那声音又像是流水轻轻溢出河床,冲刷着石头,使鹅卵石摩擦发出的声音,然而今天晚上,小溪流已经被封锁在了夏末的第一层薄冰之下。

原来那是很多双翅膀振动的声音,是毛茸茸的动物穿越平原上的低矮植被的声音,是无数只鸟低语的声音。成群的金鸻在集会。它们有的来自海洋上广阔的沙滩,有的来自海豚湾边,还有的来自方圆数英里内的冻原和山地,这些腹部黑亮、背上点缀着金黄斑点的鸟儿正聚集在平原上。

夜越深,金鸻越激动。暮色逐渐笼罩冻原,黑暗在北极降临,只剩下地平线上的一点亮光,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挑起太阳之火的余烬似的。新成员到来后,大伙儿原本高涨的情绪不断升温,鸟儿的合唱也越来越响亮,歌声如风一般掠过平原。在那整齐的低吟声中,不时会出现领头鸟颤抖的高音。

将近午夜时,候鸟即将启程。第一批大约有六十只,它们振翅而飞,围绕着平原盘旋,整顿好队伍后便保持队形往南方和东方飞去。一群又一群候鸟扬起翅膀,紧跟在领头鸟后,贴着那涌动着的、如深紫色海洋般的冻原低飞。那尖细的翅膀,每一下拍打都充满力量,它们是如此地优雅和美丽;为了这次旅程,候鸟们储备了无限的能量。

叽——吖!叽——吖!

天空中传来候鸟那尖锐、颤动的呼唤声。

叽——吖!叽——吖!

冻原上的每只鸟都听到了这呼唤,它们充满了紧迫感,躁动不安。

才满一岁的幼鸟,分散在冻原各处,成群结队地在地上漫步,它们一定听到了这呼唤。可是,没有一只幼鸟加入迁徙的候鸟群之中。它们还需要再等几周,才会踏上没有陪伴与指引的迁徙之旅。

飞行一小时后,迁徙的队伍便不再以群划分,而是连成了一片,如河流一样。这条壮观的“河流”倾泻于空中,南向和东向的分支不断延长,跨越这片荒芜的土地,跨越北方的海湾之端,一直延伸到天际,迎向预示着新一天到来的黎明。

人们都说,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最壮观的金鸻迁徙群。在哈得孙湾西岸布道的尼科莱(Nicollet)神父说,这次的队伍让他想起年轻时见过的壮观的候鸟群,那时,金鸻还没有被过度猎杀,不像现在这么少。清晨,哈得孙湾沿岸的爱斯基摩人、捕鸟者和商人都抬头仰望空中的迁徙队伍,他们看着队列末尾的鸟飞越哈得孙湾,逐渐消失在东方。

前方晨雾迷蒙处是拉布拉多的崎岖海岸,那里遍布长满紫色果实的岩高兰灌木丛;再往前,便是新斯科舍的潮滩。从拉布拉多到新斯科舍的路上,鸟群缓慢地前进,吃一些成熟的岩高兰浆果、甲虫、毛毛虫和贝类,囤积脂肪、储蓄体力,以便有体力飞行。

不久后,鸟群再次启程,而这次它们向南飞去,直奔朦胧的海天相接处。南下的旅途中,它们将跨越两千英里海洋,从新斯科舍飞到南美洲。它们贴着海面径直地快速飞行,坚韧笃定,风雨无阻。航海的人将有幸从远处看到这一景象。

有的候鸟也许会在中途坠落:年老或生病的候鸟会掉队,然后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孤独终老;有的不幸牺牲于捕猎者的枪下(这些人公然违反法律,只为通过阻止候鸟迁徙体现出的“勇敢”和激情燃烧的假象来满足自己虚妄的快感);还有的会因疲劳过度而跌入海洋之中。但前进的队伍从来不去想前方可能的失败或是灾难,它们一路唱着甜美的歌,飞过北方的天空。它们心里再次燃起迁徙的热情,燃尽了其他的一切欲望和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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