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生物杀手
春天的海洋里满是匆忙的鱼。变色窄牙鲷正从弗吉尼亚海角的越冬地向北迁徙,朝着新英格兰地区南端的沿海水域出发。它们将在那儿繁殖后代。数群年幼的鲱鱼贴着水面快速移动,掀起的涟漪比清风扬起的还稍弱些。而成群的油鲱队伍紧凑地前行,身体在阳光下闪耀着棕色和银色的光辉。在虎视眈眈的海鸟看来,它们就如乌云般在平滑的深蓝色海面上掀起皱褶。夹杂在油鲱和鲱鱼漫游队伍中的是姗姗来迟的美洲西鲱,它们不偏不倚地游在那条通向见证了它们生命诞生的河流的海洋航道中。美洲西鲱的队伍犹如一道闪着银光的生命曲带,最后一批春迁的鲭鱼队伍则闪着蓝光和绿光交织其间。
在表层水域中,这些匆忙的鱼冲撞着刚出生的小鲭鱼;也是在那里,几群刚从遥远的南方归来的海燕在振翅翱翔,这可是它们在这个季节的首次亮相。海鸟徐徐地从平坦的平原和海中小丘间的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优雅地低飞在聚集了浮游生物的水面,停在那里犹如蝴蝶轻吮鲜花中的花蜜般捕食。这些小海燕一点也不了解北方的冬天,因为当北方正值冬天时,它们早已回到了位于南大西洋和南极的海岛上的繁殖地。
有时海面上会一连几个小时飘着白茫茫的“水雾”,那是北鲣鸟最后一次春迁飞往圣劳伦斯湾的陡峭石崖时留下的痕迹。它们通常会从高空中插入水中,拍打着强壮的翅膀和蹼,追踪猎捕那深潜入水的鱼。而随着海水继续向南流,灰色的鲨鱼更频繁地出现在水面,在成群的油鲱中猎食;浮出水面的海豚背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而年岁已高、背着藤壶的乌龟也到海面浮游了。
但斯科博至今仍毫不了解它生活的这个世界。它的第一口食物,是海水里一种极其微小的单细胞植物,那是它连水一同吸进嘴里、再经鳃耙过滤后才吃到的。随后,它学会了捕食跳蚤般大小的甲壳类浮游生物,还学会了冲进浮游生物群中,迅速地吞掉新食物。斯科博和其他小鲭鱼一样,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水面以下数英寻的地方,而到晚上,它们则会游上来穿行在因浮游生物而闪着荧光的漆黑海水里。这些举动都是下意识的,对于这条小鱼而言,它只是在追随自己的食物而已。斯科博到此刻其实还分不清白天与黑夜的区别,也不懂哪儿是水面,哪儿是海底。但它会发现,当自己摆着鱼鳍往上游的时候,时而会进入一片闪耀着金光的绿色水域,那儿会有移动的身体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视线内,动作迅速且可清楚地看到,非常可怕。
斯科博在表层水域里首次体验到对被猎杀的恐惧。孵化后的第十个清晨,它并没有和大伙儿一同前往海洋深处寻找那柔和的阴暗,而是停留在了水面下几英寻的地方。有一打反射着银光的鱼突然从清澈的绿色海水里冒了出来。它们是鳀鱼,体型小,长得像鲱鱼。游在最前面的那条鳀鱼发现了斯科博,它改变了航道,边盘旋边穿越那段隔开它与斯科博的水域,张着嘴准备捕获这条小鲭鱼。突然受惊的斯科博转向想要躲开,奈何它的游泳技能还未成熟,只得在水中笨拙地翻滚。原本再不出一秒斯科博就会被抓住吃掉,但另一条鳀鱼突然从对面弹了出来,和前一条鳀鱼撞在了一起,而斯科博便在混乱之中冲到了它俩的下方。
这时斯科博才恍然发现自己已身处于一个由数千条大鳀鱼组成的鱼群里。它被那银色的鱼鳞从四方八面反射过来的亮光包围了。鳀鱼之间的碰撞推挤使得它企图逃生的努力化作徒劳。这个庞大的鱼群无处不在,从斯科博的上方、下方和四周蜂拥而至,贴着明亮的水面发疯似的前进。没有一条鳀鱼发现这条小鲭鱼,那是因为,这个鱼群自身也在全速逃跑。一群年幼的青鱼闻到了鳀鱼的气味,随即转身追逐它们。一眨眼,青鱼就已紧贴于猎物之后,如狼群般凶猛地猎食着鳀鱼。领头的青鱼猛地向前冲,“啪”的一声合上长满如剃刀般尖利的牙齿的下颌,一下就抓到了两条鳀鱼,随后两对彻底被切断的鱼头和鱼尾就被水流冲走了。水中充斥着鲜血的味道。青鱼群仿佛是被血腥味刺激到了,猛烈地左右摇摆。它们从鳀鱼群中心穿过,冲散了原有的队形,使得小鱼们慌忙地四处乱窜。许多小鳀鱼往水面冲去,越过水面进入了上方陌生的空间。就在那儿,它们被盘旋的海鸥抓住了,海鸥是与青鱼一同行动的捕鱼者。
随着屠杀的扩张,清澈的绿色海水因一片仍在扩散的污迹而逐渐变得浑浊。斯科博用嘴吸入的海水穿过鱼鳃,带来了一种随着铁锈色而至的陌生味道。对于小鱼而言,这是一种使它焦虑不安的味道,因为它从未尝过鲜血,也未曾见识过捕食者的贪婪。
当猎物和猎食者终于离开,连由最后一条杀红了眼的青鱼造成的强烈振动都平息时,斯科博的细胞才重新感知到那只有海洋才能传来的有力且稳定的节律。这条小鲭鱼的感官已被它遭遇的那些不停旋转、摆动、挤来挤去的怪物们折腾得麻木了。它是在那明亮水域的上层遇到那些竞相追逐的恐怖幽灵的,而如今,它们已经离开了,于是它也启程,穿过亮光回到绿色的幽暗中,一英寻一英寻地向下寻找那片遮掩一切可能潜藏着的恐怖事物从而让它感到心安的幽暗。
下沉过程中,斯科博闯入了一团食物云,它们是一群透明的大脑袋甲壳动物幼仔,上周才在这片水域孵化出来。这些幼仔笨拙地在水里移动着,摆动着羽毛一般的小脚,这些小脚成两列地从纤长的身体中伸展开来。许多年幼的鲭鱼都在猎食它们,而斯科博也加入了猎食的队伍。它抓住了一只幼仔,并用嘴巴顶部压碎那透明的身体,然后吞下。这种新食物让它很兴奋,它很迫切地想要抓到更多,于是它开始在幼仔间弹来弹去。当下,它心里只有饥饿感,仿佛刚刚大鱼们带来的恐惧感从未存在过一般。
当斯科博在离水面五英寻的翠绿“迷雾”中追捕幼仔时,一道明亮的光在它的视线内划过,形成一条耀眼的弧形轨迹。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另一道急剧向上弯曲的彩虹色的弧形闪光出现,并且随着上方一个闪烁着微光的椭圆球体的靠近而变得越来越宽。触手再一次向下伸了过来,那上面的纤毛在太阳下泛着微光。斯科博本能地感到有危险,尽管它自成为幼鱼以来至今都没遇到过栉水母——这个侧腕水母家族的成员、所有小鱼的敌人。
突然之间,犹如被上方的手一下子松开的绳子一般,一条触手掉落到离栉水母那仅一英寸长的身体超过两英尺远的地方,接着,触手迅速伸到斯科博尾巴附近并打着圈搜索。这条触手的侧面长着一排如毛发一般的纤毛,就像鸟类羽毛的羽轴上长出的羽枝一样,只不过这些纤毛细得像蜘蛛网丝一样。触手的所有纤毛都在分泌一种胶状黏液,使斯科博无助地受困在无数细丝间。斯科博奋力地想要逃跑,它的鳍在水里猛摆,身体也激烈地甩动着。而这条触手却在稳定地收缩、伸展,有时细如发丝,有时粗得像条绳子,而后又再次变得如鱼线般纤细,就这样逐渐地将斯科博一步步带到更接近栉水母的嘴前。此刻,斯科博距离栉水母那在水中轻柔旋转的冰冷光滑的身体已经不足一英寸了。栉水母形状如醋栗,嘴朝上躺在水中,轻松而单调地重复拍打着八排长着纤毛的栉板,以使自己的身体保持在固定的地方。从上空投下的阳光给栉板上的纤毛镀上了一层火红的光辉,亮得使被拖着沿敌人光滑的身体向上移动的斯科博都快看不到了。
本来下一秒斯科博就可能落入栉水母那耳垂状的嘴中,然后被送到身体中部的囊袋里被消化掉;而在这一刻,它仍安然无事,因为栉水母抓住它的时候还在忙着消化上一顿食物——它在半小时前捕到的一条年幼的鲱鱼,此时它的嘴边还冒出鲱鱼的尾巴和后三分之一的身体。栉水母膨胀得很厉害,那条鲱鱼实在太大了,所以无法整条吞下。栉水母尝试通过剧烈收缩来将整条鲱鱼强行挤入嘴里,但失败了,因此它不得不等待鲱鱼的主要部分消化完毕,以腾出空间吃鱼尾。于是它将斯科博当作储备食物,只能等吃完鲱鱼后再吃它。
斯科博那间歇性的挣扎还是无法帮助它逃离触手的缠绕,而且它的力量也越来越弱。栉水母的身体扭曲着,平稳且坚定地将鲱鱼进一步运至那亡命囊袋,而且,消化酶在那儿还会以惊人的速度,神奇地将鱼的身体组织转化为栉水母可以吸收的物质。
现在,一个黑色的影子挡在了斯科博与太阳之间。一个巨大的鱼雷状物体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水里,张着血盆大口,将栉水母、鲱鱼和被困的斯科博都吞噬了。这是一条两周岁的海鳟,它吞下了栉水母那满是水的身体,试探地用口腔顶部压碎了它,没一会儿就厌恶地把它吐了出来,伴随而出的还有斯科博。斯科博痛苦万分且疲惫不堪,几乎丢了半条命,但终究还是摆脱死去的栉水母,重获自由了。当一团海藻——那是潮水从下层的河床扯出来或者从遥远的海岸拖过来的——飘进斯科博的视线中时,虚弱的它用尽力气慢慢地游到海藻之间,无力地随着海藻漂浮了一天一夜。
那天晚上,当成群的幼年鲭鱼游到水面附近时,它们已经越过了一片死亡之海。在它们下方十英寻的地方,数百万只栉水母一层层地堆在一起,相互触碰。它们在转动着,颤动着,将触手伸得尽可能远,似乎要将海洋里的一切小生命都扫光。那些在晚上误入深水区的幼年鲭鱼,遇上这层排列紧密的栉水母大军后再也没有回来,当随日落而变得越来越暗的海水变成灰色后,许多浮游生物团和幼鱼都赶忙从水面往下游,很快就落入了死神手里。
这一大群栉水母延伸了几英里,幸运的是,它们都潜伏于较深的海里,甚少会浮到表层水域——海洋里的生物通常会按照它们所在的水层深度来分类,一层叠着一层。而在第二夜,叶状的淡海栉水母向上浮了几英寻,黑暗之中,凡是它们那绿色的荧光闪耀之处,一些不幸的小生物就会面临生命危险。
当天后半夜,另一种同类相食的栉水母——人拳头大小、囊状、粉色的瓜水母——军团也来了。这个瓜水母军团来自一个大海湾,随着一个盐分相对较低的潮汐迁移到沿岸水域。海洋将它们领到了那一大群淡海栉水母转动、颤动的地方。体型大的栉水母(瓜水母)压在体型小的上面,它们成百上千地吞食自己的同类。它们身体那宽松的囊袋可以膨胀得非常大,其强大的消化能力,总能使它们腾出更多进食空间,因此它们很少会饱得吃不下。
当清晨再次降临海洋,原来那淡海栉水母的群落已骤降至只见零散漂浮的规模。这片它们曾经停留的海域此刻却静得出奇,因为经过昨晚的浩劫,已经没有什么还活着的生物留下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