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之旅
小山丘下有个池子,那儿有许多树木——花楸、山核桃树、栗树和铁杉树,缠绕的根深入地底,将雨水储存在如海绵般的腐殖土里。池中的水来自西边高地上的两条小溪,它们流经岩石河床,顺着山沟潺潺而下。香蒲、黑三棱、针蔺和梭鱼草扎根在池子岸边松软的淤泥里,它们从小山丘山脚的那一边伸出半个身子探入水中。在池子东岸的湿地生长着一些柳树,这里的水缓缓溢出,穿过小草围成的边界,探寻着通向大海的路。
池塘平静的水面常常被一圈一圈向外扩散的涟漪打破,那是银色的鲮鱼或其他小鱼触碰空气与水的交界面时造出的水纹。当生活在芦苇和蔺草之间的昆虫匆忙经过时,水面上也会泛起一层层的涟漪。这个小池叫麻池(Bittern Pond),因为每年春天总有这种害羞的鹭科鸟类挨着芦苇秆子筑巢,它们古怪、间断的叫声在香蒲之间环绕、停留,隐藏在光影之间,听到的人总以为那是小池里不露面的精灵发出的。
一条鱼从麻池游到海洋的路线大约长两百英里。其中三十英里都沿着山脚的小溪,七十英里是一条在海滨平原上缓慢流淌的河流,剩下的一百英里则是半咸水的浅海湾,数百万年前,海洋已从这里漫进河口湾。
每到春天,就有许多小生物成功游过两百英里,从海洋经过长满草的溢口游到麻池。这些小生物长得很奇怪,像一根细长的草秆,比人的手指还短一些。它们是出生在深海的小鳗鱼,或叫幼鳗。其中一些会继续向上游,直到山里,但少数还是会留在池子里,以淡水螯虾、水甲虫为食,它们也会捕食青蛙和小鱼,在这里逐渐长大,直到成年。
如今时值秋季。月亮从露出四分之一变为露出一半,雨水降临了,山丘里的溪流汹涌而下。汇入小池的那两条溪流在急忙奔向大海的路途中,变得深邃且急促,拍打着河床上的岩石。涌入的水流搅乱了这一池秋水,横扫小池的草丛,让淡水螯虾的洞口打起漩涡,漫到池子边缘柳树树干六英寸高处。
傍晚,起风了。一开始是柔和的微风,吹拂池子的表面,荡出天鹅绒一般的水纹。到了半夜,风势加剧,蔺草被吹得乱摆,水草干枯的草穗被风吹得沙沙响,水面被风犁出深深的沟垄。风从山丘呼啸而下,经过长着橡树、山毛榉、山核桃树和松树的森林,一直朝着东方,吹向两百英里外的大海。
这条鳗鱼叫安圭拉(Anguilla),它快速往小池溢口的水流游去。凭着自己敏锐的感知,它品味着水中奇怪的味道。那是被雨水浸泡过的干枯的秋叶的苦味,还有苔藓、地衣以及植物根部抓住的腐殖土的味道。就是这样的水匆忙地从这条鳗鱼身边经过,流向大海。
十年前安圭拉进入麻池的时候,它还是一条只有人的手指长的幼鳗。住在这个小池的这些春夏秋冬里,它白天躲在水生植物丛中,晚上到处觅食。像其他鳗鱼一样,它也喜欢黑暗。它熟知每一个淡水鳌虾的洞穴——那些蜂窝状的纹路,贯穿山丘下的泥土河岸。它知道怎么在摇摆着的有弹性的睡莲茎之间找到路,睡莲厚厚的叶子上常有青蛙停留。它也清楚如何找到在春天里会发出唧唧叫声的小生物,它们常依附在草叶上,或者冒泡时发出尖细的声音。春天的时候,小池的水会从北边多草的岸边溢出。它能够找到水老鼠出没的河岸,它们常在玩耍时吱吱地叫,或是愤怒地打斗,有时候会掉进小池,溅起水花,对于一条潜伏的鳗鱼来说这是可以轻易捕获的猎物。它熟悉小池底部柔软的泥层,冬天来临时它就会钻进泥里抵抗寒冷,因为像其他鳗鱼一样,它也爱温暖。
又到了秋天,从山脊滑落而至的雨水冰凉刺骨。安圭拉的心里有种奇怪的焦躁,这种不安慢慢变得明显。这是它成年以后第一次忘记饥饿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奇的饥渴,无形且模糊。它能模糊感知到自己在渴望一个温暖黑暗的地方,那里比降临在麻池的黑夜更黑。它曾经知道这样的一个地方——在生命微弱的开端,记忆开始之前。它不可能知道怎么回到那个地方,十年前它从那里来,最终翻过出水口进入这个池子。但在那个晚上,随着风和雨撕破池子表面,安圭拉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推向出水口,池边的水正在往外溢出,流向大海。在山的那边,农场的公鸡正以欢快的啼叫迎接新一天的第三个小时,安圭拉则跟随流动的水溜进了通向下游溪流的水道。
尽管有大量的水涌入,溪流还是浅浅的,它充斥着一条年轻溪流的嘈杂声,汩汩的水声夹杂着水冲击石头或者石头相互碰擦的声响。安圭拉随着溪流,从高速的水流的压力变化中找到了自己前进的道路。它是一种属于夜晚和黑暗的生物,所以黑色的水路既不会让它感到迷惑也不会给它带来恐惧。
在五英里的路程内,溪流经过巨石散落的粗糙河床,海拔降低了一百英尺。在最后一英里,溪流沿着一条深沟从两座山丘之间滑了下去,那是多年以前另一条更大的溪流经过时留下的痕迹。橡树、山毛榉和山核桃树覆盖了山丘,溪流在它们交错的树枝下奔腾。
破晓时分,安圭拉来到一个明亮的浅滩。溪流冲击着沙砾和碎石,发出急剧的哗哗声。水流突然加速,形成十英尺的落差,洒在陡峭的悬崖石壁上,最后落在底下的凹地里。凹进去的地方是一处有一定深度的静水,水是清凉的,数百年的瀑布冲击让岩石变成了圆形的水池。深色的水生苔藓在池边生长,轮藻扎根在池底的淤泥中,依靠着石头上的石灰蓬勃生长,并将石灰吸收到它们圆形的软茎中。安圭拉正躲在水池的轮藻中,寻找一个可以遮挡光和太阳的庇护处,因为它厌恶现在所处的明亮的浅滩。
它躺在水池里不到一小时,另一条鳗鱼从瀑布那边游了过来,在池子深处的树叶层中寻找暗处。这条鳗鱼来自山丘更高处,它的身体被划破了多处——这一路下来的溪流中布满了碎石。新来的鳗鱼比安圭拉更大更强壮,因为它成年以后在淡水中生长的时间比安圭拉多了两年。
在此之前,安圭拉成为麻池最大的鳗鱼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它现在窜入轮藻丛中看到了这条奇怪的鳗鱼。它经过的时候晃动了轮藻僵硬的灰质茎,惊动了轮藻茎上的三只划蝽。受惊的划蝽保持着一只节肢紧握轮藻的姿势,身边是轮藻茎上的硬毛。这些划蝽正在啃食覆盖在轮藻茎上的鼓藻和硅藻。划蝽身上裹着闪亮的空气薄膜,它们从水面潜下来后就一直带着,而那条鳗鱼经过的动静使静静停在那里的划蝽从轮藻的茎上脱离,落入水中。由于密度比水小,划蝽像气泡一样上升。
一只身体像树枝碎片的节肢昆虫叫尺蝽,有六只脚,它时而在浮在水面的叶子上爬行,时而在水面上滑行,好像在坚韧的丝绸上移动一样。它的脚在水面上压出六个凹痕,但没有戳破——它的身体是多么的轻。这种昆虫的名字意为“沼地蝽”1,因为这类昆虫经常住在沼泽地泥炭藓的深处。这只尺蝽正在觅食,等待像蚊子幼虫或小甲壳动物之类的生物从池底游上水面。
就在一只划蝽刺破了脚下的水与空气之间的界面的瞬间,这只像树枝的昆虫伸出锋利的刺吸式口器,刺穿了划蝽,吸干了它小小的身体。
安圭拉感觉到那条奇怪的鳗鱼一直在往池底厚厚的枯叶层里钻,它自己向后移动,回到瀑布后面阴暗的角落。在它上方,陡峭的岩石表面长着柔软的绿色苔藓,它们的叶子想避开水流,然而总是被瀑布溅下来的细浪弄湿。在春天,蠓会来到这里产卵,它们将白色的卵旋转着洒开,使它们一团一团混乱地落在湿润的岩石上。等到卵孵化,带着薄纱般翅膀的昆虫开始从瀑布里冒出来,而站在垂下来的树枝上的小鸟兴致勃勃,等待机会张开嘴冲向由蠓组成的云层里。现在蠓都不见了,其他小动物住在绿色的轮藻丛中。它们是甲虫、牛虻和大蚊的幼虫。
这些生物身体平滑,既没有倒钩、吸盘,也没有近亲那种扁平的流线型身材。那些近亲或生活于上方瀑布边缘,或生活于十二英尺以下那利用瀑布的压力将水溅起并推入河床的池子里。虽然它们生活的地方离那片急转坠落的瀑布只有几英尺,但它们对于那急流和它带来的危险却毫不知情;于它们而言,这个世界就是由那缓缓流经苔藓丛的溪水组成的和平之地。
大规模的落叶潮在过往两周的降雨中拉开了帷幕。一天下来,森林的顶部直到地面都成了树叶飘落的背景。这些树叶下落时相当安静,它们触碰到地面时产生的声音非常微弱,比老鼠的脚轻刮地面的声音还要小,也比鼹鼠在落叶堆中穿行的步伐更安静。
长着宽广翅膀的秃鹰一整天都在沿着山脊往南飞翔。它们在飞行时候,几乎一下都不用拍打自己那张开的翅膀,只需借助上升气流的力量,那是由西风撞上山丘再向上反弹而形成的。这些秃鹰是秋迁的成员,它们来自加拿大,一路沿着阿巴拉契亚山脉飞行,这个飞行路线会因气流的帮助而变得轻松。
黄昏时分,猫头鹰开始在森林中鸣叫,而此刻的安圭拉已离开了水池,独自往下游游去。水流不久就流入了起伏的田野,安圭拉在那天夜里也曾两次落入在淡淡的月色下呈现为白色的小水坝中。在第二个水坝下的飞流里,湍急水流在翠绿繁盛的草地下方冲出一道空隙。安圭拉在一个突起的岸边停留了一会儿,因为水流冲击水坝那倾斜的板状物时发出的声音吓到了它。当它停留在岸边下方的时候,那条在瀑布的水池中和它一起休息的鳗鱼也来到了小水坝,并继续向下游前进。安圭拉尾随其后,任由水流带其在浅滩的湍流中跌跌撞撞,轻快地从最底部的道路中滑走。它经常留意到一些深色的身影从旁边的水中晃过,那是其他鳗鱼,它们都来自上游主干流的水源。就像安圭拉一样,这些纤长的鱼儿也将自己寄托于匆忙的河水,让水流为它们的前进加速。所有这些处于迁徙之中的鳗鱼都为雌性,只有雌性鳗鱼才会往上奋力前行至淡水溪流,那是一切与海洋相关的事物的发源地。
这些鳗鱼几乎是当天晚上唯一在溪流中游动的生物。有一次,这条溪流在一小片山毛榉丛林中冲刷出了一条曲折的弯道,并且还形成了一道更深的河床。当安圭拉游入这圆形的盆地时,有几只青蛙从松软的泥岸上跳了下来,潜入水中。它们原本在岸边探出半个身子坐着,藏在一棵倒下的树干附近,后来受到了一只全身长满皮毛的动物的惊吓。如同人类在柔软的泥土上行走会留下足迹一样,这动物在走动时也会留下脚印,而且在朦胧的月色之下,它那小小的黑色面具以及长着一环环的黑色条纹的尾巴也暴露了出来。这是一只浣熊,它住在附近山毛榉丛林中一棵树的高处的洞穴里,经常会从溪流里捕捉青蛙和淡水螯虾。那一连串由它的到来引起的溅水声并没有让它感到担心,因为它很清楚那些愚蠢的青蛙喜欢躲在哪里。它大步走到倒下的树干旁,并趴在树干上,用后爪和左前爪紧紧地扣住树皮,右前爪则尽其所能地往下探入水中,用那敏感的手指不停地搅动树干下的叶子和泥巴。青蛙尝试向那由叶子、树枝和其他溪流杂物构成的水底深处逃去。浣熊耐心地用手指翻遍每一个洞穴和每一条裂缝,将树叶都拨开来并翻动泥土。不久,浣熊的手指感觉到了一个小小的、坚实的身体——就在青蛙慌忙逃脱时,它感觉到了那瞬时的移动。它赶紧将青蛙往树干上拉,越抓越紧。随后,它把青蛙杀了,并将那身体浸在溪流中仔细地清洗干净,然后将其吃掉。它刚刚吃完这顿餐,又有三只戴着黑色面具的动物走入了溪流旁的月色当中,它们是它的伴侣和两只幼崽,也到树木这边来猎捕食物。
出于习惯,鳗鱼用吻部好奇地刺探浮木下的一片叶碎,这可让青蛙更加害怕了。但它并没有像以往在水池中那样去骚扰这些青蛙,因为在那极其强烈地驱使它踏上旅途的本能的刺激下,饥饿感已被抛于脑后。当安圭拉溜到拍打着浮木的水流中部时,两只浣熊幼崽和它们的母亲已经爬到了树干上,四只戴着黑面具的小动物,一齐凝视着水面,准备从池子中捕青蛙。
清晨的时候,溪流已变得更宽更深了。现在,它静静地流淌着,水面映射着广阔的树林,其中生长着悬铃木、橡树和山茱萸。它穿行于森林之中,带着一列颜色鲜艳的叶子——发出噼啪声的亮红色叶子来自橡树;斑驳的绿色和黄色树叶来自悬铃木;材质如皮革一般的暗红色叶子则来自山茱萸。在猛烈的风中,山茱萸的叶子会脱落,但它能保住自己那鲜红的浆果。昨天,一群旅鸫聚集在山茱萸树丛中叼食浆果;而今天,这些旅鸫已经向南飞走了。它们原先停留的地方迎来了一群椋鸟,这群鸟儿在树与树之间掠过,边将树上的浆果吃光,边向着同伴们吹口哨或是嘎嘎地叫。这些椋鸟换上了明亮的冬装,胸上的每一根羽毛的顶端都点缀着白色。
安圭拉来到了一个浅水池中,这个水池是在十年前一棵橡树被一次猛烈的秋季风暴连根拔起并横卧于溪流上之后形成的。在溪流中因橡树形成的水坝和池子对于安圭拉而言都相当新鲜,因为它是在那年春天才成为一条小鳗鲡往上游到溪流里的。如今,大量的杂草、淤泥、树枝、枯叶以及其他杂物都严严实实地堆在了巨型的树干附近,填满了每一条裂缝,因此流经此处的水流已经被托得足有两英尺深了。在满月时期,鳗鱼群会停留在那因橡树而形成的水坝中,怯于穿行在被月色点亮的溪流中,就像它们不敢在阳光照射下的溪流中游动一般。
在水池的泥底上有许多在挖洞的幼体,长得像蠕虫一般——那是七鳃鳗的幼体。它们并不是真正的鳗鱼,只是一种长得像鱼类的生物,它们的骨骼并不是由坚硬的骨头组成,而是由软骨构成;它们圆圆的嘴里堆满了牙齿,并且无时无刻不处于张开状态,因为它们没有颚,嘴部无法合拢。这些七鳃鳗幼体中有一部分孵化自四年前产在池子里的卵,而它们生命中的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浅浅的溪流中,没有视力,也没有牙齿,将自己埋在由软泥铺成的平底里。那些比较年长的幼体身长将近人类手指长度的两倍,在今年秋天时才转变为成年体型,而也是在那时候,它们才第一次长出眼睛来看看这个生活了许久的水下世界。如今,就如真正的鳗鱼一般,它们可以感受到水流温柔地往海洋流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驱使它们跟着这流水走,往下去寻找那咸咸的海水,过上一段暂时的海洋生活。到达海洋后,它们会以半寄生方式捕猎鳕鱼、黑线鳕、鲭鱼、鲑鱼和其他多种鱼类,并在适当的时间回到河流繁殖和死去,就像它们的父母一样。一部分年幼的七鳃鳗每日都会从橡木水坝经过,而在一个多云的夜里,雨水落下,白雾积聚于河谷,鳗鱼群也跟上了七鳃鳗的队伍。
隔夜,鳗鱼群来到一个溪水分流处,小溪遇上了一个厚厚地长满了柳树的小岛,并沿其边缘分流开来。鳗鱼群沿着小岛南部的通道前进,身下是广阔的泥土平原。这个海岛的形成历经好几个世纪,它是由溪流在流向主河流时留下的部分淤泥积聚形成。青草的种子长出了根;水流和鸟类带来了树木的种子;洪水在注入的时候带来断裂的柳树枝条,这些枝条后来长出了嫩芽;于是,一个岛屿就诞生了。
在鳗鱼进入主河流时,里面的河水已经因即将到来的黎明而变作灰色。这条河流的通道足有十二英尺深,里面的河水因众多的支流在注入时与秋雨交错涌起而变得浑浊。鳗鱼群在日间并不惧怕阴郁的通道河水,令它们害怕的是明亮的山间溪流。因此,它们今天并没有停下来歇息,而是继续往下游前进。河里还有许多其他鳗鱼,那些都是来自其他支流的旅者。随着成员的增加,整个鳗鱼群的激昂情绪也在增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们休息得越来越少了,带着一份兴奋的紧迫感往下游前进。
随着河流逐渐变宽变深,一种奇怪的味道涌入了河水中。那是一种微微苦涩的味道,在白天的特定时间和晚上,这种味道会变得更加强烈,鳗鱼会从流过嘴和鱼鳃的水中尝到这种味道。伴随着这苦涩味道而来的是一种陌生的水流运动——压力会抵住河水往下流的势头,随后这个压力会慢慢减弱,直到水流再次加速变得轻快。
如今,有好几组纤细的杆子在溪流中相隔而立,一路排到了岸边,它们之间是直线对齐的,但连起来却形成了一个漏斗形。变黑的渔网上面裹着一层黏糊糊的海藻,挂在杆子与杆子之间,露出水面数英尺。海鸥经常会停在建网上,等待人类来捕鱼收网,它们好顺便拣食被扔掉或跌落的鱼。河流间的杆子挂着藤壶和小牡蛎,如今河水中的盐分已经足够让这些贝壳类生物成长了。
有时候,在河流的沙嘴处零散地分布着小型的滨鸟,它们在站着休息或是在水边寻找蜗牛、小虾、蠕虫或是其他食物。滨鸟通常生活于海洋边缘,它们的大量出现暗示着海洋就在不远处。
水中那股奇怪的苦涩味道越来越重了,而潮水的拍动也越来越强劲。在一次潮退时,成群的小鳗鱼——都还没到两英尺长——从一片渗透着盐水的沼泽中游了出来,加入了从山上溪流出发的迁徙队伍。它们都是雄性鳗鱼,从来未曾往上进入河流中,而是留在潮水和带盐的河水水域。
这些忙于迁徙的鳗鱼身上开始出现了惊人的变化。逐渐地,那属于河流的橄榄色外衣正变成带有光泽的黑色,腹部则变为银色。这种颜色,属于那些将要开启海洋之旅的成年鳗鱼。它们的身体变得结实圆润,因为体内储存了脂肪——那可是在到达旅途终点前会用到的能量。有许多迁徙的鳗鱼的吻部已经开始变得更高更薄,似乎是为了获得更加敏锐的嗅觉。它们的眼睛比以往增大了一倍,也许是在为潜入越来越暗的深海通道而做准备。
在河流扩张至河口的地方,河水在南岸处流经了一个高耸的黏土悬崖。埋藏在这悬崖之下的是成千上万颗古老的鲨鱼牙齿、鲸的椎骨和软体动物的贝壳,这些残骸的拥有者早已在第一条从海洋游进这里的鳗鱼诞生前就死去了,历史久远得难以估量。这些牙齿、骨头和贝壳都是同一个时期留下来的纪念品,在那时,温暖的海洋仍覆盖着整个沿海平原,而这些生物留下的坚实的遗物落在了海底的淤泥中。它们在黑暗中埋藏了数百万年,每一次风暴都会将它们身上覆盖的黏土冲刷掉,使它们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体会着雨水的浸泡。
鳗鱼群花费了一周的时间前往海湾下游,在变得越来越咸的河水中匆忙赶路。水流的节律无论跟河水的节律还是海洋的节律都不一样,因为它受控于许多来自不同河口的全力奔赴海洋的漩涡以及三四十英尺下的河底的淤泥洞穴。退潮时的水势比涨潮时更加猛烈,因为涨潮时,迅猛的入海河水抵消了部分从海洋倒灌入河口的潮水带来的压力。
安圭拉终于来到了海湾口附近。伴随在它身边的还有数千条鳗鱼,如同那些将它们带到这里来的水流一样,来自数千平方英里内所有的山丘与高地,来自每一条竭力涌入海洋的小溪与河流。鳗鱼群沿着一道深邃的通道前行,这条通道与海湾东岸相连,通往一大片盐沼地。在沼泽之上,以及沼泽和海洋之间,有一片由海湾延伸出来的长形浅滩,里面长满了一片片绿色的沼泽禾草。鳗鱼群聚集于沼泽中,等待着跨越至海洋的最终时刻的到来。
第二天晚上,一股强劲的西南风从海上吹来,潮水开始上涨时,那股风在潮水的背后,一直把它推向海湾,涌进沼泽地。那一晚,鱼、鸟、蟹、贝等动物和其他沼泽地的生物都尝到了海水的苦涩。随着强风把巨浪推进海湾,深水里鳗鱼群也尝到了越来越浓烈的盐的味道。这些盐属于大海。鳗鱼群已经准备好要进入大海了,准备好迎接深海以及它为它们准备的、正在等待着它们的一切。它们的河流生活要结束了。
风力比太阳和月亮的引力更强劲,午夜后一小时,潮水发生了变化,开始退潮了。风推着厚厚的一层咸水继续往沼泽地上堆积,而底层的潮水则向大海退去。
潮水变化不久后,鳗鱼群开始向大海迁移。每条鳗鱼都在生命开始时经历过这样奇怪而强大的水流韵律,但它们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忘记。因此潮退之初,它们迟疑地往前移动。水流带着它们经过两个小岛之间的水湾,来到一支停泊着的船队底下,这是捕牡蛎用的渔船,正在等待黎明到来。到了早晨,鳗鱼群将会游到很远的地方。水流带着它们经过标记着水湾位置的倾斜的杆状浮标,还经过了几个紧扣在沙子或岩石堆上的鸣笛浮标和钟浮标。潮水将它们带到了靠近较大岛的背风河岸,岛上有一个灯塔,长长的光线射向海洋的方向。
小岛的一个沙岬上传来滨鸟的叫声,此时它们正在退潮的海水中捕食。鸟叫声和海浪的碰撞声交织在陆地与海边的交界处。
鳗鱼群在碎浪带中挣扎,在黑色的水面上激起沸腾的气泡,在灯塔的闪烁下气泡呈现出白花花的颜色。一旦越过了被风吹动的碎浪,鳗鱼群就感到大海变得更加温柔了。它们沿着倾斜的沙丘往外游时,沉入了更深的水域中,它们的身体没有摇晃,丝毫不受海风与浪潮的影响。顺着退落的潮水,鳗鱼群逐渐离开沼泽地,奔向大海。
那晚成千上万条鳗鱼游过了灯塔,踏出了游向远海的第一步。所有的银色鳗鱼,实际上都曾经过那片沼泽地。当它们穿过海浪,游入大海,也就游出了人类的视线范围,甚至可能还游出了人类的认知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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