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新研究将转向以理性把握为主
通过提高研究范畴的抽象程度扩大了理论的统摄面,这是我们对以三元素作为新闻理论研究的逻辑起点第二层意义上的理解。其实,在第二层意义的背后,还存在着一种更深层意义上的转向,那就是以三元素作为逻辑起点,预示着新闻理论研究将由传统的以经验总结为主转向以理性把握为主。
经验通常是指“人们在同客观事物的直接接触中,通过感觉器官获得的关于客观事物现象和外部联系的认识”。[33]理性一般是指“作为人的特征的推出逻辑结论的能力”。[34]
最早提出“理性”一词的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他把人的心理活动分为意志、理性、激情;德国哲学家康德把认识分为感性、知性、理性三个阶段,理性指在经验中无法达到的知识的完备性和无条件性。康德认为,建立在感性直观基础上的知性认识能力所取得的知识是局部的、有条件的,但人总是要求有全面的、无条件的知识,这样就有了“理性”这一概念;黑格尔则认为理性是精神发展的第三阶段,将理性的成长结果归结为绝对理性,认为理性是世界的灵魂;马克思对黑格尔的理性观进行了唯物主义的改造,认为理性是对感性认识材料的改造,它能够掌握事物的本质和规律性。
在近代西方哲学史上,围绕着经验与理性的关系,经验论哲学和唯理论哲学展开了激烈争论。无论是唯物主义经验论者培根、霍布斯,还是唯心主义经验论者贝克莱、休谟、马赫等,都肯定经验在人们认知世界过程中的惟一性。而唯理论者,如柏拉图、康德、黑格尔、笛卡尔等人一般都否定经验知识的可靠性和确定性,认为经验知识没有必然性和普遍性。他们认为不经过经验,而是通过理性的反思和抽象推理就可以获得对事物真理的认识。真理是由具有逻辑定性的标准来检验的,只有从理性引申出来的必然的和自明的真理才能被认为是真实的、实在的和确定的,因而理性方法可以运用于任何事物而得到恰当的解释。辩证唯物主义在经验与理性问题上坚持唯物论与辩证法的统一,认为经验是人们在社会实践中获得的感性知识,它本身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要把握事物的本质和规律,就必须把感性经验上升到理性认识。
在理性主义者看来,经验多是指向感觉到的局部、片段和表象事实,肤浅的认识多停留在这些感性经验层面,并以自身有限的经验为事物的全部。康德对其进行批判时说:“要从经验之中榨取必然性,并想借此给一个判断谋得真正的普遍性,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矛盾。”[35]而深刻的理性认识总是力图把握事物稳定的、内在的、本质的特征,并追求这些特征对事物统摄的必然性和普遍性。实际上,理性认识在许多时候并不完全靠对经验的抽象或概括获得,而是通过反身思考或感悟获得的。康德说:“经验主义建立在一种感觉到的必然性上面,而理性主义建立在一种领会到的必然性上面。”[36]
在人类社会实践领域,康德本人在建构人类实践哲学的理论体系时,正是以“领会到的必然性”为指导,发现了人类实践理性领域的两个先天原则,一个是人的认识能力,另一个是人的欲求能力。这两个先天原则也是康德用来建构人类实践理性批判体系的两个逻辑起点。他说:“心灵两个能力,即认识能力和欲求能力的先天原则从现在起就被查明了,它们应用的条件、范围和界限也就得到了规定,不过,稳固的基础也因此为作为科学的、成体系的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奠立起来了。”[37]
辩证唯物主义认为,实践是人类有目的地改造世界的物质活动,一切社会实践活动必然涉及实践的内容(包括主体、手段、对象)和实践的目的。实际上,前者属于实践活动的事实形态,可以用“实践活动是什么”来表示;后者属于实践活动的价值形态,可以用“实践活动为什么”或“实践活动有什么用”来表示。这两大范畴对人类实践活动本身来说也是两个先天原则,它与康德发现的人的实践理性两个先天原则相对应,其中,人的认识能力指向实践活动的事实形态,是对人类所从事的社会实践活动“是什么”的认识;人的欲求能力则指向实践活动的价值形态,是对人类进行社会实践活动目的的追问,是对社会实践活动“为什么”或“有什么用”的认识。
新闻实践活动作为人类社会实践活动之一,也必然涉及到新闻实践活动“是什么”和“为什么”这两个基本命题。这两个命题是新闻实践领域的最高命题,它对一切具体的新闻实践活动都具有必然的统摄性。
前文我们已经论述过,新闻理念和媒体形态就是对新闻实践活动“是什么”的认识,媒介功能是对新闻实践活动“为什么”的认识,三元素是人类新闻实践活动的共相和必然范畴。获得新闻理论三元素的途径不是对现实经验的总结,而是通过对新闻实践活动共相的分解才发现的。在这里,通过对实践哲学的介绍,我们认为,通过理性反思能力也是可以发现这两个命题的。但就像康德所说的那样,它不是建立在“感觉到的必然性”上,而是建立在“领会到的必然性”上。这是我们对以三元素作为新闻理论研究新的逻辑起点具有理性特征的一个基本判断。
现实中,人们习惯于将新闻事业的功能分解为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方面,并站在不同立场上围绕着新闻事业的功能进行争论;人们习惯于将新闻事业划分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与集权主义等类型,并且在新闻自由、新闻体制等媒体形态问题上保持不同看法;人们习惯于将新闻划归信息范畴,并用真实性、新鲜性、公开性描述新闻信息的基本特征。但是,如果继续追问,什么是新闻的本质规定?什么是新闻事业的存在形态?什么是新闻事业的功能?人们就不得不让一味指向具体内容的经验性思维停顿下来,进行反思之后才能作答。因为在日常的新闻实践活动中,人们一般不会去思考一个超越了新闻实践经验而存在的空洞的概念,而更愿意去研究某个具体对象,然后再把研究成果拿过来直接运用到新闻实践当中。
但是,面对各种知识,理性主义者认为,在知识、观念、真理的背后存在着一种产生知识的原则,这种原则早已作为潜能而存在于人心,它们在经验和知识中起着感觉不到的现实作用,由于经验提供的机缘,它们通过我们对内心的反省而被认识到。
那么,这是否也意味着人类在从事新闻实践活动之前,早已存在着某种先天的原则?这种先天原则也是各种经验知识产生的原则,它使得我们对新闻实践活动的认识从一上手就不可能不在一些已经确定好了的知识形式或概念范畴之内展开?如果有这样一些原则,那么,它就应该是我们各种经验知识的形式或先天范畴,这些先天范畴应该是我们无法继续追问下去的元概念,它使得有关新闻实践活动的各种具体经验知识成为可能,人们所谈论的一切有关新闻实践活动的经验性知识都只能在这种知识形式或先天范畴中展开。
如前所述,新闻理念、媒体形态和媒介功能是对新闻实践活动“是什么”和“为什么”这两个先天原则的进一步理解。对新闻实践活动来说,三元素虽然是一些脱离了具体经验的抽象范畴,但是它明确地给出了有关新闻实践活动的一切经验知识的变化范围,离开了这些变化范围,新闻实践活动就不能再保持自身,就会异化成其他事物。比如,就新闻理念来说,如果没有真实性,新闻就可以虚构,就可能异化为文学作品;如果没有新鲜性,新闻就可能异化为历史,或者异化为没有任何新意可言的重复性信息;如果没有公开性,新闻就可能异化为各种内部情报。这种边界框架类似于一种用来承载具体经验的容器,无论经验怎样变化,都不能超越容器所给予的活动范围。边界之内的东西虽然千差万别,但是都具有同一属性。
正因为三元素给出了新闻实践和理论知识变化的边界范围,也就决定了人们对新闻实践活动的思考,从一上手开始,就必然处在新闻理念、媒介功能和媒体形态所设定的范畴之内。离开了这些范畴,人们对新闻实践活动的认识就无从谈起。作为一种意义符号,我们可以设想脱离了具体经验内容的抽象的新闻理念、媒介功能和媒体形态,但是却无法想象脱离新闻理念、媒介功能和媒体形态而存在的新闻实践经验。三元素实际上就是新闻实践活动的先天范畴和知识形式,将这些先天范畴和知识形式运用到具体的新闻实践活动当中,就形成了各式各样的经验知识。
因此,我们认为,以三元素作为新闻理论研究的逻辑起点,为新闻实践活动展开理性研究打下了坚实基础。它预示着新闻理论将在更具理性色彩的平台上展开研究。新研究将从根本上改变过去那种一味采取实际观察和经验总结的研究方法,时刻用理性思维来把握纷繁复杂的新闻实践活动。只有这样,新闻理论研究才能彻底摆脱经验主义的束缚,才能走出目前的困境,达到崭新的阶段。
再进一步讲,以三元素作为逻辑起点,对新闻实践活动展开理性研究,与哲学密不可分,需要研究者具有一定的哲学思维能力,而且最终将促使新闻理论研究走向新闻哲学研究。
哲学思维主要以理性为手段,将各种具体科学和实践经验作为感性材料,通过抽象和反思,从不同现象中发现事物恒一的本质。哲学和理性的价值就在于对经验背后的永恒属性的把握。从古至今,西方哲学家一直倾向于在变易的现象流之后把握永恒的本质,在孤立的个别事物之上把握具有统摄能力的一般。从毕达哥拉斯提出的“数是万物本源”到巴门尼德的“一是万物本性”,从柏拉图的“理念说”到亚里士多德的“纯形式”,从笛卡儿对“我思故我在”中绝对可靠逻辑起点的论证,到康德以“先验演绎”对直观与知性概念的沟通,在变与不变、现象与本质、个别与一般之间,哲学家们一直倾向于后者,认为后者比前者更为重要。
除了追求恒一性和不变性,哲学思维还体现为对无限性和总体性的追求。正如郭湛所言:“哲学思维则力求从有限的局部中把握全局和总体,从事物的转化和运动中把握其中的无限和永恒。可以说,以对普遍必然性、全局总体性、无限性和永恒性的思考来把握个别的、特殊的、局部的和有限的现实对象世界,是哲学能力发挥作用的独特方式,也是哲学能力的概括性价值的集中体现。”[38]
反观传统的新闻理论研究,正是由于缺少哲学思维,导致研究者无法对新闻实践活动永恒本质和总体规律的把握,只能将目光过多地集中在具体的经验问题上。更为严重的是,研究者几乎将新闻实践领域的差异也原封不动移植到了理论研究领域中来,使理论研究出现许多分歧。而以三元素作为新闻理论研究新的逻辑起点,就力图运用哲学思维改变这种状况。新研究将视野由过去局限于具体的实践经验内容,转为投向实践经验所可能达到的极限和边界。边界之内的事物虽然有着各式各样的差异,但也都有相同的本质属性。尤其需要强调的是,新研究将首先关注这些抽象的、恒一的边界,然后再去研究边界之内的具体经验,将具体经验视为边界之内的现实表现。
所以,以三元素作为新闻理论研究的逻辑起点,带有鲜明的理性色彩,无论古今中外的新闻实践活动怎样变化不居,只要人们能够不断克服自身经验的局限和束缚,运用理性思维去把握现象和经验背后的规律,就一定能够发现支配事物运动变化的作用方式,进而把握一切新闻实践活动的基本规律。因此,从总体上看,以三元素为逻辑起点所展开的理论研究,对新闻实践活动来说,是一种终极规律的研究,也是对新闻的哲学研究。不管这一目的最后能否真正实现,但是起码可以说,这种研究是倾向于对终极规律的探索的。正如郭湛所言:“所谓哲学能力的极限性,并不是说哲学能力已经达到某种极限,而是说哲学能力在本性上是指向极限、追求极限、挑战极限。”[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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