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侠女的集大成者
中国古代小说不乏侠女形象,如《搜神记》卷十九《李寄》,《搜神后记》卷二所记《比丘尼》。唐代写女侠的小说更多,如《甘泽谣·红线》《传奇·聂隐娘》《原化记·崔慎思》《集异记·贾人妻》《剧谈录·潘将军失珠》《原化记·车中女子》等。宋代《北梦琐言》卷八有《荆十三娘义侠事》,《夷坚乙志》卷一《侠妇人》,《夷坚志补》卷十四中有《解洵娶妇》。元代《女红余志》卷上有《侠妪》《香丸妇人》。明代胡汝嘉所作《韦十一娘传》[34],于国内失传三百年后,在韩国被发现,见于朝鲜活字本《删补文苑楂橘》。这是一篇引人注目的写女侠的作品,明末凌濛初据以改编为拟话本《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岗纵谭侠》,收入《初刻拍案惊奇》卷四[35]。此外还有:《天凑巧》第三回《曲云仙》、清代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二十六《女侠》、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二《侠女》。白话小说则“男侠才占绝对优势。尽管如此,也还有个十三妹大放异彩”[36]。
张金桐《唐代妇女与唐代小说》曾将唐代女侠小说分为三类[37]:一是为父、夫复仇类,如《蜀妇人传》《谢小娥传》等;二是抱打不平、维护正义类,如《红线》《聂隐娘》等;三是侠盗类,如《原化记·车中女子》《剧谈录·潘将军失珠》等。其实并不限于唐代,古代的侠女大都不出此三类。十三妹的故事则是三种主题兼之。
十三妹父为纪献唐属下的中军副将何杞,因纪献唐为子求婚不允,被纪献唐诬害,下在监里,一气身亡。《礼记·曲礼》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38]十三妹时刻以报仇为念,但她想到:
那时要仗我这把刀、这张弹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贼子的首级,要不了那贼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甚么原故呢?一则,他是朝廷重臣,国家正在用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坏国家的大事;二则,我父亲的冤枉,我的本领,阖省官员皆知,设若我作出件事来,簇簇新的冤冤相报,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纵然奈何我不得,我使父亲九泉之下被一个不美之名,我断不肯;三则,我上有老母,下无弟兄。父亲既死,就仗我一人奉养老母,万一机事不密,我有个短长,母亲无人养赡,因此上忍了这口恶气。(第八回)(www.guayunfan.com)列出的三条理由中,十三妹首先想到的是不可因私仇坏了国家的大事,继而是保父之名、母亲养赡。公私两面,考虑得周全,可见其顾全大局、有情有义的个性。复仇类的侠女,一般只是在复仇的过程中费尽周折,十三妹却是有仇不能报,可以想见她内心的煎熬比别人更重了一层。伺机复仇,便成了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为了赡养老母,十三妹不得已成为侠盗,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专寻“没主儿钱”:
清官能吏,勤俭自奉,剩些廉俸;那买卖经商,辛苦贩运,剩些资财;那庄农人家,耕种刨锄,剩些衣食,也叫作“有主儿的钱”。此外,有等贪官污吏,不顾官声,不惜民命,腰缠一满,十万八万的饱载而归;又有等劣幕豪奴,主人赚朝廷的,他便赚主人的,及至主人一败,他就远走高飞,卷囊而去;还有等刁民恶棍,结交官府,盘剥乡愚,仗着银钱,霸道横行,无恶不作,这等钱都叫作“没主儿钱”。凡是这等,我都要用他几文,不但不领他的情,还不愁他不双手奉送。(第八回)
简直就是一篇侠盗宣言。
可贵的是,身负深仇大恨的十三妹,同样具有一颗伟大的同情心,所谓:
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沥胆订交。见个败类,纵然势焰熏天,他看着也同泥猪瓦狗;遇见正人,任是贫寒求乞,他爱的也同威凤祥麟。分明是变化不测的神龙,好比那慈悲度人的菩萨!(第五回)
这段话与《三侠五义》第十三回对“侠”的定义“只因见了不平之事,他便放不下,仿佛与自己的事一般,因此才不愧那个‘侠’字”[39]如出一辙,“基本成了后来武侠小说侠女形象的写作定义”[40]。书中写了两处十三妹的行侠仗义。一处是第十五回,海马周三寻仇年过八旬的邓九公,为羞辱邓九公,周三带来胭脂香粉,提出比武输者或者搽脂抹粉,或者给胜者万两银子,邓九公大怒,与之斗在一起,正斗得难分难解,十三妹出来解围,周三不服,“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那十三妹也不举刀相迎,只把身顺转来,翻过腕子,从鞭底下用刀刃往上一磕,唰,早把周三的鞭削作两段!”随即面对跳出来的二三十条梢长大汉,十三妹“一个泼脚,把周三踢得爬在地下。他赶上一步,一脚踏住了脊梁”,用刀指着那群贼伙道:“你们那个上前,我就先宰了你这匹海马,作个榜样!”众人都吓得不敢上前,倒退下去,直到答应了十三妹的约法三章,周三才被放开。一场江湖恶斗,就这样被十三妹的敏捷反应利落处理化解。至于能仁寺内解救安公子,十三妹更是“片刻之间,弹打了一个当家的和尚,一个三儿;刀劈了一个瘦和尚,一个秃和尚;打倒了五个作工的僧人;结果了一个虎面行者:一共整十个人”(第六回),随即又在地穴救出张金凤母女,按理说,搭救性命,已经仁至义尽,十三妹接着却又是赠金,又是做媒,将一切处理得妥妥当当,才肯离去。从这份“救人救彻”的心中,可见十三妹“肠子的热”。
十三妹的复仇、侠盗、行侠行为是传统主题的发扬,而她与传统侠女的区别主要体现在“打斗本领的人间化与思想感情的世俗化”[41]上。
行侠仗义靠的是惊人的艺业。唐宋时期的侠女,基本是剑仙一流,红线女盗盒,一夜往返七百里,聂隐娘可将匕首藏在脑后,随时取用。明代的韦十一娘本领未实写,但她的两个女弟子练剑,已经骇人心目:“二女童即跃登树枝梢上,以手接着,毫发不差。各接一丸来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树枝,樛曲倒悬,下临绝壑,窅不可测。试一俯瞷,神魂飞荡,毛发森竖,满身生起寒粟子来。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运剑为彼此击刺之状。初时犹自可辨,到得后来,只如两条白练,半空飞绕,并不看见有人。”[42]就是到了清代,蒲松龄《侠女》写侠女杀敌:“女眉竖颊红,默不一语。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则尺许晶莹匕首也。少年见之,骇而却走。追出户外,四顾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一白狐,身首异处矣。”用的也还是飞剑。
十三妹的“打斗本领”也很高强。“从十二岁作姑娘闯江湖起,长枪短棒,十八般武艺,无所不能。讲力量,考武举的头号石头,不够他一滴溜的;讲蹲纵,三层楼不够他一伸腰儿的。……他那箭叫作袖箭,又叫作连珠箭,连发五枝……再他有张铜胎铁背的弹弓,打一两八钱重的铁弹子,二百步外取人,要指出地方儿来。这是人家的传家至宝……此外还有一把雁翎倭刀。”(第三十一回)但绝非高不可攀,无从捉摸,而是已经完全人间化,渊源有自:
自从我祖父手里就了武职,便讲究些兵法阵图,练习各般武备,因此我父亲得了家学真传。那时我在旁见了这些东西,便无般的不爱。我父亲膝下无儿,就把我当个男孩儿教养。见我性情合这事相近,闲来也指点我些刀法枪法,久之,就渐渐晓得了些道理。及至看了那各种兵书,才知不但技艺可以练得精,就是膂力也可以练得到。若论十八般兵器,我都算拿得起。只这刀法、枪法、弹弓、袖箭、拳脚,却是老人家口传心授。(第八回)
能仁寺中十三妹与凶僧打斗,一招一式交代得清清楚楚,读者看得明明白白,按作者的交代:“打拳的这家武艺,却与厮杀械斗不同,有个家数,有个规矩,有个架式。讲家数,为头数武当拳、少林拳两家。武当拳是明太祖洪武爷留下的,叫作内家;少林拳是姚广孝姚少师留下的,叫作外家。”(第六回)有家数,有规矩,实实在在,读起来有真实感,显得更好看。
中国古代的侠女,往往刻意划开与世俗的界限,典型的如《原化记·崔慎思》《集异记·贾人妻》中的侠女复仇后都是杀子远去,以断尘缘,寡情是她们的共同特点。十三妹却是充满情感的人间女侠,有着自尊自强的个性。第十五回十三妹化解周三与邓九公的恶斗,她的理由是:
你二位今日这场斗,我也不问他们是非长短。只是一个靠着家门口儿,一个仗着暗器,便那个赢了,也被天下英雄耻笑!这耻笑不耻笑却与我无干,只是我要问问,怎生输了的便该擦胭抹粉戴花?难道这胭粉花朵的里头便不许有个英雄不成?如今你两个且慢动手,这一桌银子算我的,你两个那个出头合我试斗一斗,且看看谁输谁赢,那个戴那朵花儿、擦那嘴胭脂、抹那脸粉!
从女性立场出发,不满对女性的歧视,见出她的自信与自尊。
十三妹很有些高明的见识,如她的“人味论”:
你我不幸托生个女孩儿,不能在世界上轰轰烈烈作番事业,也得有个人味儿。有个人味儿,就是乞婆丐妇,也是天人;没些人味儿,让他紫诰金闺,也同狗彘。(第八回)
胡适感叹:“这是多么漂亮的见解啊!”[43]再如她的“流通论”:
要知天下的资财原是天下公共的,不过有这口气在,替天地流通这桩东西。说这是你的,那是我的,到头来究竟谁是谁的?只求个现在取之有名,用之得当就是了。用得当,万金也不算虚花;用得不当,一文也叫作枉费。(第九回)
说得也很有道理,董恂所评“银之为物也,愚者重之如命,是谓溺情;侠者轻之如土,是谓矫情。有如此予夺咸宜、权衡不爽、得用情之正者乎?”是很中肯的,由此可见十三妹对世事的通达。
作为侠女,十三妹很得意于仗义行侠获得的快感,面对能仁寺中遍地死和尚,张金凤惊问:“如今世上那有这等的一个出众英雄,来作这等的惊人事业?”十三妹——
酒窝儿一动,蛾眉儿一挑,用两个指头指着鼻子笑着说道:“不敢欺,就是我!”当下姑娘脸上的那番得意,漫说出将入相,八座三台,大约立刻叫她登基坐殿,成佛升天,他也不换!(第七回)
然而十三妹做女侠是被逼出来的,是“只得就这条路上我母女苟且图个生活”,“及至走了这条路,说不尽的风尘肮脏,龙蛇混杂,已就大不是女孩儿家的身分了。纵说我这个心,心无可愧,见得天地鬼神;我这条身子,身未分明,就难免世人议论。因此,我一到青云山庄,便禀明母亲,焚香告天,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第二十五回)。所以她时时刻刻克制自己的情感,在能仁寺内给张金凤做媒,张金凤一面感叹“碰见了这个十三妹,第一件,先从泥里救了我的性命,第二件,便从意外算到我的终身。这等才貌双全的一个安公子,他还恐怕我有个不愿意,要问我个牙白口清,还不许不说,这个人心地的厚,肠子的热,也算到了头儿了”。又奇怪“只是他也是个女孩儿,俗语说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说照安公子这等的人物他还看不入眼,这眼界也就太高了,不是情理;若说他既看得入眼,这心就同枯木死灰,丝毫不动,这心地也就太冷了,更不是情理”。十三妹的解释是:“大约这人世上的‘姻缘’二字,今生于我无分!”这是她真实心态的流露。支持她活下去的信念是复仇,所以在母丧之后,孝也不及穿,葬了母亲,便要去报仇。当安学海告知她纪献唐已死的消息,十三妹选择的是自杀,因为大事已了,人生再无牵挂。经过安学海琢磨点化,又“把一条冰冷的肠子沍了个滚热”,并最终成为安家的儿媳。可以说,十三妹的经历有失意、有悲苦也有感动,她的思想感情始终是世俗的、丰富的,与传统侠女相比,实现了“思想感情的世俗化”。
曹正文指出:“古代的女侠,十三妹是第一个成功的艺术典型……十三妹之前,也有不少女侠客,如越女、李寄、十一娘等等,与她们相比,十三妹的形象最感人。十三妹之后,民国时的女侠就频频亮相,顾明道、王度庐等名家写武侠,都写女侠不让须眉,想来文康先生的《儿女英雄传》他们是一定读过的。”[44]的确如此,十三妹极大丰富了古代侠女的形象,堪称“古代侠女的集大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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