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行“忠恕”
安学海的祖上本是从龙世家,到了安学海这一辈,世袭完结,只靠读书上进。“所喜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学业,因此上见识广有,学问超群,二十岁上就进学中举。”安学海儒学造诣极深,能把孔圣人七十三年的年谱,讲得不漏一件,不差一个年日。儒家经典更是信手拈来,见解独到。第三十九回邓九公九秩庆寿,安老爷在孔孟之乡为同席圣裔曾异撰、公西相、冉足民、仲知方讲解《论语》“沂水春风”章,听得四人佩服之至,倒身下拜。但即使如此,怎奈他“文齐福不至”,会试了几次,“任凭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会不上一名进士,到了四十岁开外,还依然是个老孝廉”。好在安学海“平生天性恬淡,本就无意富贵功名”(第十三回),如今年过半百,更加心灰意懒,在家人的劝说下,年近五旬的安学海参加了最后一次会试,没想到却高中第三名,成为进士后,他的人生规划却是:
在常情论,那名心重的,自然想点个翰林院的庶常;利心重的,自然想作个榜下知县;有才气的,自然想用分部主事;到了中书,就不大有人想了;归班更不必讲。我的见识却与人不同:我第一怕的是知县,不拿出天良来作,我心里过不去;拿出天良来作,世路上行不去——那一条路儿可断断走不得!至于那入金马、登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业,我过了景了。就便用个部属,作呢还作得来,但是这个年纪,还靴桶儿里掖着一把子稿,满道四处去找堂官,也就露着无趣。我倒想用个冰冷的中书,三年分内外用——难道我还就外用不成?——那时一纸呈儿,挂冠林下,倒是一桩乐事。不然,索性归了班,十年后才选得着。且不问这十年后如何,就这十年里,我便课子读书,成就出一个儿子来,也算不虚度此生了!(第一回)
谈到做官,安学海宁愿为冰冷的中书[3],也不愿外放做县令,凸显了他对官场恶劣生态的清醒认识。没想到恰恰被“拣发了河工知县”,基于“身为国家的旗人,不作官又去作甚么”(第十三回)的责任感,安学海只得“听命由天的闯着作去”。
他到淮安拜见南河总督谈尔音,“那时同安老爷一班儿拣发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门路,要了书信,先赶到河工,为的是好抢着钻营个差委。及至安老爷到来,投递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觉他怠慢来迟。又见京中不曾有一个当道大老写信前来托照应他,便疑心安老爷仗着是个世家旗人,有心傲上”。安学海又不会贿赂,礼单上“写着不过是些京靴、《缙绅》、杏仁、冬菜等件”,以至于谈尔音的门上家人大发牢骚:“这个官儿来得古怪呀!……大凡到工的官儿们送礼,谁不是缂绣呢羽、绸缎皮张,还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么这位爷送起这个来了?他还是河员送礼,还是‘看坟的打抽丰’来了?这不是搅吗!”由于安学海不会巴结讨好,得罪了谈尔音,认为安学海瞧他不起,准备伺机报复,“拿他一拿”。所以谈尔音与安学海一开始会面时就显得很冷淡,安学海却以为是“新官见面之常,不过如此”,遇着那些同寅宴会,安学海也去走走,只是一遇上“歌儿舞女”“打牌摇摊”的宴会便弄不来了。常常是他“一人向隅,满座不欢”。这样的性情,在以贪冒著称的河工官场自然是被视为异数,遭人陷害、排挤几乎是不可避免的。(www.guayunfan.com)安学海先是候补听差,然后被投闲置散,派署工段最简的邳州任管河州判,一日,接邳州直河巡检禀报,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冲刷,需费百十金修复,而师爷核算工料,却对安学海说“要东家批定了报多少钱粮,晚生才好照着那钱粮的数目核算工料的”,还讲了一番河工官场虚报钱粮的潜规则。安学海却是坚决抵制“拿着国家有用的帑项钱粮,来供大家的养家肥己、胡作非为”的不当行为,不肯与世浮沉,“衙门内外人人抱怨,不说老爷清廉,倒道老爷呆气”(第二回)。没过多久,河台忽然把他调任堪称美差的高堰外河通判,实际这是谈尔音的毒计,原来“这前任的通判官儿又是个精明鬼儿,他见上次高家堰开了口子之后,虽然赶紧的合了龙,这下游一带的工程,都是偷工减料作的,断靠不住。他好容易耗过了三月桃汛,吃是吃饱了,掳是掳够了,算没他的事了,想着趁这个当儿躲一躲,另找个把稳道儿走走。因此谋了一个留省销算的差使,倒让出缺来给别人署事”。谈尔音于是“想着如此把他一调,既压一压外边的口舌,他果然经历伏汛,保得无事,倒好保他一保,不怕他不格外尽心;倘然他办不来,索性把他参了,他也没的可说。因此上才有这番调署”。偏是安老爷到任之后,“正是春尽夏初长水的时候。那洪泽湖连日连夜长水,高家堰口子又冲开一百余丈,那水直奔了高家堰外河下游而来。不但两岸冲刷,连那民间的田园房舍都冲得东倒西塌,七零八落”。安学海连忙督工修复,谁想“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行又遇打头风”。修好的新工尚未经查收,就又下了半个月的雨,将新工冲塌。安学海落得个“革职拿问,带罪赔修”。黑暗官场就这样扼杀了安学海的政治生命。
安学海的仕宦经历,体现了忠恕之道。“忠恕”一词,首见于《论语》,《论语·里仁》云:“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4]杨伯峻注曰:“‘恕’,孔子自己下了定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则是‘恕’的积极一面,用孔子自己的话,便应该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5]朱熹注则曰:“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6]综而言之,忠恕之道实际包含“忠”和“恕”两个方面。“忠”就是尽己之心,“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恕”就是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然两者又是一体两面,不能截然分开。
周作人指出:“此书作者自称恕道,觉得有几分对,大抵他通达人情物理,所以处处显得大方。”[7]所谓“恕道”主要体现在安学海的身上,安公子眼中的父亲就是“一片性情,一团忠恕”(第三十六回)。
安学海做事只求尽其在己,当他不得以被选上河工知县时,他想到的是:不考虑命运和困难,不易操守,只管自己去努力,只有如此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此董恂叹曰:“只得尽其在己,此言实获我心。”这种态度,实际上是为政者应具备的一种很高的道德标准。如王夫之所言:“夫为政者,廉以洁己,慈以爱民,尽其在己者而已。”[8]
我的素性是个拘泥人,不喜繁华,不善应酬,到了经手钱粮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头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学些圆通。但那圆通得来的地方好说,到了圆通不来,我还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第二回)
新工决堤后,安学海“立刻就是两个官役看了起来”。这时书中写道:
幸而安老爷是个读书明理阅历通达的人,毫无一点怨天尤人光景。但说:“邻省水涨,洪泽湖倒灌,上段口岸冲决,我可有甚么法子呢!断不敢说冤枉。总是我安学海无学无能,不通庶务,读书一场,落得这步田地,辜负天恩祖德,再无可说了。”(第二回)
针对这段话,太田辰夫认为:
像这样自己承认自己不好,如说汉族绝对没有是言之有过。但这一点满、汉民族是根本不同的,汉民族自己显示夸耀欲望是很强的,最善于宣扬自己,什么时候也不承认自己的过错,都是叫喊“冤枉”,埋怨别人,说到底是由于被压迫者意识强烈所致。《红楼梦》也是,说创作动机是“假史雪枉”,那是几经展转,终于写成谈情说爱的作品。安老爷像这样被迫害者的意识完全没有,这恐怕对满洲族是普遍适用的。[9]
笔者以为太田先生的话较偏颇,并不能因安学海的自责而判别满汉之分。安学海的自责其实是“读书明理”,践行儒家“忠恕”之道的必然结果,举凡“修己、克己、自戒、自讼、自责、自省、谦谦、不争、虚心、养性等等”[10]都是“忠恕爱人”的具体方式,是儒家修身的具体体现,这里根本不涉及满汉民族区分的问题。
安学海的“忠恕之道”还体现在他总以平和的心态对待别人的过失。钦差乌明阿向安学海请教他对谈尔音的看法,安学海说:
“……我到此不久,就到邳州高堰署了两回事,河台的行止,我都不得深知。至于我之被参,事属因公,此中毫无屈抑。你如今既奉命而来,我以为国法不可不执,国体也不可不顾;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却不可不厚。老贤弟以为何如?”乌大人觉得安老爷受了那河台无限的屈抑,岂无个不平之鸣?谁知他竟无一字怨尤,益加佩服老师的学识雅度。(第十三回)
安学海被谈尔音陷害,本可以大发牢骚,在乌明阿的面前揭露谈尔音,然而他却是以正直的原则处理,如《论语》所云,“以直报怨”,要求乌明阿“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却不可不厚”,实在难能可贵。
第三十九回当他见到谈尔音落难,靠唱道情为生,缺乏银两,羁留在涿州不得归乡时,又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礼遇谈尔音,还奉赠谈尔音纹银二百四十两。甚至考虑到谈尔音天明若来道谢,难免“脸上不好意思”,便催众人收拾行李,天不亮就起身上路。谈尔音感激涕零,“只当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里一个二把手小车子赶到运河马头上,趁着绍兴回空粮船,回往浙江而去”。归家之后,“每日起来不言不笑,不饮不食,望空先烧一炉香,默默祝安老爷的富贵寿考,然后才敢开口”。
“忠恕之道”是儒家最根本的为人处世方法,在儒家思想中地位极为重要。安学海则是践行忠恕之道的一个鲜明的文学范本。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