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历史的足迹

寻找历史的足迹

沙　莎

一座城市，一定要有这样一个地方：藏于闹市，却不闻喧闹；隐于凡尘，却不沾尘埃；每棵老树、每座古桥、每片青瓦都早告诉你，这里是有故事的。闲来无事的时候走上一走，看树影婆娑，听流水潺潺，工业时代的浮华慢慢沉淀，似乎就露出了这座城市原来的样子。

昆山老城区内，从南北后街到东西塘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大约一百年前，少年王安从南后街的一座院落里走了出来。这座名为隐庐的宅院并不大，几间瓦房、一个场院，堪堪够用。但主人显然很会享受生活，并没有因为空间狭小而省略后花园。小巧玲珑的花园里，夏天的翠竹龙吟细细，冬天的蜡梅暗香盈盈，和周边许许多多的家常住所一样，美，且安宁。王安父亲的中医诊所就开在家里，生意挺红火，成为周围的居民口里的一块牌子。然而王安的志向却并不在此，他的心胸很大，这座小小的老宅容纳不下。于是他最后看了一眼雀鸟啁啾的温馨家园，毅然踏上求学的道路。

这一走，他不但走出了昆山，还走出了国门，走到了大洋的另一端。王安在美国找到了尽情施展拳脚的天地——计算机行业，虽然创业初期遇到了不少困难，但聪明的头脑和顽强的意志最终帮他攀上了事业的高峰。当时几乎每个公司的办公桌上都有一台王安公司生产的电脑，人们给了他一个“电脑大王”的称号，连美国总统都授予他“自由奖章”，肯定他的事业为人类做出的贡献。

半个多世纪过后，年过六旬的王安衣锦还乡，回到了儿时生活的地方。在外漂泊的人从青涩少年变成了白发老人，守候着归人的隐庐却静美依然，时光仿佛在游子踏出大门的那一刻就凝固了。物是人非，历经沧桑的王博士当唏嘘不已了吧。

大约两百年前，中年龚自珍来到东塘街的徐氏旧宅。早在道光五年（1825年），他就被昆山的好山好水吸引，买下了这座宅邸，却因为要回京上任没有久留。待到满腔政治热情被现实无情浇灭，他才想起江南这个秀美的城市、这条清静的街。他将徐氏旧宅修葺一新，取名羽琌山馆。

羽琌，就是古人收集珍宝、秘藏典籍的地方。龚自珍将其用来命名住所，有着双重含义。第一层意义就如字面所表达的，羽琌山馆内珍藏了不少龚自珍的心爱之物：赵飞燕的玉印、唐拓本王献之的《洛神赋》、旧拓《瘗鹤铭》等古董文物自不必提，他的名篇《病梅馆记》中提到的病梅馆也是其中重量级的“藏品”。在这一方无拘无束的小小天地里，几百株被病态扭曲的梅花重获新生，表达了龚自珍对自由的向往、对现实的抗争。

另一层意义来说，这座羽琌山馆本身就是龚自珍最珍贵的收藏品，在他生命中最黯淡的时候，给了他舒散心情、释放苦闷的港湾。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在失意的时候能有一块宁静的小天地供人喘息，赏赏琼花的仙姿，写写抒情的小诗，也算是一桩幸事了。

龚自珍最后还是离开了昆山、到丹阳的云阳书院讲席，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临终的那一刻回想自己的一生，一定会为这座城、这条街、这个宅子留下重要的席位。一个在落魄的时候收留他、安抚他的城市，不就是他的另一个故乡么？

大约九百年前，一座抬梁式的石桥在南后街的小河上落成了。栏板上镌刻凤穿牡丹，底部装饰着缠枝莲花，她像一位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气质娴静高雅。每天倾听着潺潺的流水，承接着两岸往来的人群。不知不觉中，就见证了这座城市的辉煌：

嘉靖年间，她见过“代朝三月”的大学士顾鼎臣忙碌的身影。昆山本没有城墙，时值倭寇入侵，顾鼎臣奏请朝廷修筑砖城，凭借这道坚固的防线，保住了城中百姓的平安。顾鼎臣小时候生过天花，留下了几颗麻子，因而被人戏称为“顾大麻子”。百姓善意的调侃并没有妨碍他们对这位好官的尊敬，玉峰山下的顾鼎臣祠堂至今屹立，接受往来人的朝拜。

清朝中叶，她见证了“同胞三鼎甲”的徐氏家族的兴衰。徐氏三兄弟均学业有成，命运遭际却各不相同，老大徐乾学呼风唤雨，曾经担任会试总裁、刑部尚书，却最终遭党派牵连，被贬回家，在主持修纂史书中度过余生。老二徐秉义为人低调，与做官相比更爱学术钻研，他购买古籍、抄录珍本、与著名学者共同探讨学术问题，过着淡泊隐逸的日子。老三徐元文才华横溢，生性耿直，在政治和学问上均有建树，却因亲属门客横行乡里被拖累，被参劾解职。煊赫一时的徐氏家族，如今已然湮没，仅存留着用于藏书的传是楼，供后人浮想联翩。

岁月流逝，她还见证了无数民间传奇中的人物轶事和寻常百姓的家常生活：让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曾经写下绝对“酒坊通河无不利”，将昆山城的古桥名串成对联，引得无数文人墨客折腰。康熙皇帝登临文笔峰，人们将玉峰山前的大街修葺一新，用上了很多带着精美图案的石板，这条街因此被称为“百花大街”，名字美，意境也美。还有更多有名、无名的小人物，卖奥灶面的康太、卖馄饨的阿德金、卖酒酿的徐老太……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简单、恬静。即便没有留下名字，也是这座城市曾有的富庶和繁华的一分子。

如今的这条街，像一张后现代的画作，乍一看被现代元素涂抹了大半画幅，细节处却依然散发着古色古香。衣香鬓影的女郎走过斑驳的石板桥，活泼可爱的孩子跑进幽深的大宅院，情到浓处的爱侣坐在古老的驳岸边喁喁交谈，白发苍苍的老人聚在参天的大树下对弈聊天……也许，这座快速前进的城市将过去更多地留在了书本典籍里，但细心观察，依然能找到历史在城市的角落留下的足迹。

历史，从来也不曾远去，只要你走进这条街，只要你带着对这座城市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