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长生久视之道
这种梦幻追求,还受到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哲学的深刻影响。读《老子》一书,印象最深的恐怕要数开篇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它简直成了道家的标签。不过这个“道”字本非道家的专利,其最初的含义是道路,后辗转引申出道理一义,及其所阐发的思想和所包含的规律,如《易·说卦》所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因此,诸子百家的学说皆可称为“道”,也各有其所谓的“道”,孔子就说“吾道一以贯之”[15],儒家的君子之道多循人伦日常之用,法家以治国之道为经邦理民之本,实践理性的色彩都非常浓厚。“道”上升为宇宙万物的本原,取得形而上的意义,成为一种哲学的最高范畴是在老子那儿,尽管《老子》一书中的“道”也有不同的含义,但这是最根本的。所以,后世理所当然地给信奉老子的学派贴上了“道家”的标签。
对中国的游仙文化来说,它受到多元的哲学思想的影响,如墨家的天志明鬼,杨朱的贵己养生,稷下学派的阴阳五行等等,但最大的莫过于道家的“道”。这充满玄奥意味的“道”究竟是如何影响神仙思想的,我们还得从道家代表人物的论说中寻求答案。
老子可算是中国古代第一个哲人。当人们还在凭藉幻想,借助经验,描述眼前五光十色的世界时,老子就已沉浸在抽象的理性思考中,带着思辨的眼光寻求宇宙万物的本原。日月经天,星光灿烂,山川行地,草木欣荣,万物是如此的生机勃勃,新新相续,这一切是谁创造的呢?在老子看来当然不可能是物本身,因为它自己也是被创造出来的,且有质有形,可识可扪。在老子的冥想中,应该有一种超越万物的东西,它是先天地而存在的,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16]。这种东西“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说它是一种物质,却“复归于无物”;说它是一种精神,却有“无状之状,无物之象”[17]。它不可捉摸,确又独立存在,运行于天地之间,孕育万物而永不衰竭,老子将其称为“道”。他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8],明言它就是创造万物的原动力。
老子像
然而,老子对道的描述又是很神秘的,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19]这恍惚窈冥的道,就像神话传说那样扑朔迷离,变幻莫测。就拿“有物混成”来说,令人想到《庄子·应帝王》中的一则故事:南海之帝叫 ,北海之帝叫忽,中央之帝叫浑沌,前两人常常聚集在浑沌之地,得浑沌善待,想报答其恩德,就商量道:“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欲为浑沌凿出眼耳嘴鼻,好让他得到感官享受,观看斑斓的色彩,聆听奇妙的声音,品尝美味的食物,呼吸新鲜的空气。两人每日凿一窍,七窍凿成,浑沌却死了。这个故事大概来自远古的创世神话,据注家说,浑沌就是非无非有的意思,他以死创造出一个实在的感性世界。老子也正是通过那个若有若无的混成之道,说明“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20]。
先民头脑中那些神话扑朔迷离,老子所谓的道恍惚窈冥,两者都试图解释世界万物的成因,而且其解释在思理上有着惊人的相似,这与中国人的原始宗教意识有密切的关系,如果说神话是它的形象化,那么道就是它的抽象化。“哲学最初在意识的宗教形成中形成,从而一方面它消除了宗教本身,另一方面就它的积极内容来说,它自己还只是在这个理想化的、化为思想的宗教领域内活动。”[21]老子以自己的天才智慧,设想了道是宇宙的本原,并创立了以此为核心的本体论哲学,从而超越了原始宗教的宇宙观,但他对道本身的描述不可能彻底摆脱宗教的影响,因为它是原始文化的聚合体。因此在老子的道论中,我们就可以看到许多宗教神话的痕迹。
其中最主要的,恐怕就是对生命永恒的信仰与追求了。前面已经说过,先民对生命现象非常关注,向上苍祈祷长寿不死,幻想死后灵魂飞升,实际上是企望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生命来自母体,何况人类在其初始阶段只知有母,不知其父,信仰并追求生命永恒的宗教意识,在母系社会很自然地形象化为女性神的创世神话,这个世界是女性神开天辟地,化生万物。
著名的如女娲传说,女娲炼五色石补天,抟黄土造人,故《说文解字》说她是“化万物者也”,是生命的创造者。无独有偶,瑶族至今还保留着女神密洛陀创造生命的神话:在开天辟地之后她设计造人,起先用泥土、米饭、南瓜、红薯为材料,都没有成功,想到须先择一好地,遂派遣各种鸟兽去寻找。最后由鹰找到了一个温暖如春、鲜花盛开的山谷,有许多蜜蜂在树上作巢,密洛陀将蜂巢背回来,白天炼三次,晚上炼三次,装在木箱里,九个月后,听见箱子里哭叫声很大,打开一看,所有的蜜蜂都变成了人[22]。女性之能孕育生命,本身就象征着一种生命力的永不衰竭。因此在原始宗教中,对女性尤其是女性生殖的崇拜,是被注入对生命的终极关怀意味的。
在老子那里,道也被赋予一种母体的特征,它化育天地万物,生生不息,此所谓可“以为天下母”[23]。又所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24]。“谷神”略同于宇宙的元气,是道的一种比喻说法。道之所以永恒不灭,诚如学者指出,就因为它如“玄牝”,即最原初的女性生殖器官,它隐藏在深处,不断地创造出绵绵永存的生命,这正是道的最好象征。老子透过天地万物的现象世界,在其深处找到了宇宙的根——道,它幽远深妙,具有无限的创生能力,万物只是它孕育的子女,这些子女有生有灭,而它自己却无始无终。所以,“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25]。他一方面要人以道观物,认识瞬息万变的现象世界;另一方面又主张由物返道,把握永恒长在的宇宙本体。认为皈依于宇宙本体,与道同一,个体生命才会超越现象世界,充满绵绵的生机,从而获得永恒,所谓“归根曰静,静曰复命”[26],只有复归于天地之根,复归于创生万物的母体,才能复归于生命。
由此也可知,老子的道同样充满了对永恒生命的追求。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对生命的思考是人最根本的兴趣,也是人类永恒的课题。人因死亡的存在而愈益体悟到生命之可贵,因生命的价值而愈加意识到死亡之可悲,生死之念无时无刻不侵扰着每个人。东晋的王羲之面临高山流水,看到大自然是那样的生生不息,自足圆满,不由哀叹道:“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27]以探索宇宙人生为职志的哲学家又如何回避得了这个生死问题?孔子抱定“未知生,焉知死”的态度,欲在有限的生命中实现人的价值,而老子则力图让人的价值绵延于无限的生命之中,所以对生死的问题自然就比孔子投入更多的关注。
那么,如何使生命不死呢?老子提出“摄生”之说: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28]
据《韩非子·解老篇》说,出世为生,入地为死,所谓“十有三”指人九窍(上七窍、下二窍)与四肢,只有它们起作用人才有生的意味,不起作用表明死的来临。人生而有食色的欲望,在欲望一次次得到满足的同时,其先天禀赋的生命力在一点点被损耗,以至最后寿命缩短。而善于摄生则可超越大限,获得长生。
摄生并不等于简单的养生,今人陈撄宁说“摄”有四种作用:“一,摄持自己身心,勿使妄动;二,收摄自己精力,勿使耗散;三,摄取外界物质,修补体内亏损;四,摄引天地之气,延长人的寿命。”[29]这里偏重于第一义。万物皆如虎兕,心妄念,身妄动,就会招致“角爪”之害。出行无常,则受风露之害;犯事无禁,则受刑法之害;爱憎无度,则受争斗之害;嗜欲无节,则受疾病之害。如能摄持身心,也即老子提倡的“守静”,种种招灾惹祸的根由便会自然消失,长生不死也有自然达致了。
摄生,是老子从道的永恒中体悟出来的诀窍。他探究“天长地久”的原因,称“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久”[30]。道不是为了自己而生存,故能生生不息,流衍大化。人的生命既然得自于道,也应该体道无为,不要执著于生命的形式,而要坚守生命的本原。“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31]这便是老子的长生辩证法。众人求生、贪生、溺生,结果加速死亡,“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32],从道的母体中吮吸永不枯竭的生命乳汁,从而与道长在共存。
如果说“食母”是老子摄生之大法,那么其境界就是“复归于婴儿”[33]。婴儿偎依在母亲的怀抱中,吮吸着母亲的乳汁,将自己投融于母体的生命中,从而获得充沛的生命力。个体的生命与道的关系不也应该如此么?而且,婴儿象征着最旺盛的生命,“蜂虿虺蛇弗螫,攫鸟猛兽弗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 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嘎,和之至也”。“ ”就是男孩的生殖器官,其勃然奋起表明精气充盈;长时间哭叫而嗓子不哑,那是基于真气的充沛纯厚。他的生命完全顺应自然,无所作为,外物也就无所害之了。在老子看来,这正是食母抟气、体道无为的最好表现。因此,摄生就是要使自己永远地保持婴儿赤子的状态,“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34],人一旦脱离母体走向成熟,实际上就意味着走向衰老,由于这违反了永恒之道,结果必然导致快速的死亡。
老子通过对“道”的论述,将追求生命永恒的思想升华为一种生命哲学,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35]。道既生生不息,只要善于摄生,与道同体,生命也会长生不死,这就是老子的道论带给后世游仙思想的启迪,它使人们对生命永恒的可能性充满了无限的遐想。
道家另一位哲人庄子对“道”的描述,更充满了一种宗教的神秘性。《庄子·大宗师》写到:“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接着讲了一个神话般的故事:南伯子葵见女 年老而仍有童颜之色,便问有什么奥妙,女 回答说是闻道的结果,并讲述自己守道的过程,守道三日后能够遗忘天下,七日后能够遗忘外物,九日后能够遗忘生命。遗忘了生命以后,人犹如朝阳初启,豁然开朗,勘破了生死,然后把握到独立存在的道,与道俱往而无古今之异,独往独来, 斯胜境最后入于“不死不生”的永恒境界。
守道而与道融一,方能童颜长驻,生命永存,这是庄子对老子生命哲学的继承。守道的过程,在老子那儿是体道无为的摄生,忘掉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去顺应自然,在庄子则进而主张勘破生死,如此死生一观,物我兼忘,方能体悟道的存在。他认为“道无终始,物有死生”[36],人的生生死死,是永恒的道在流衍生化中的短暂现象,生命的原始形态不过是气的表现:“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37]生与死之间只是气的变化而已,所以生不足惜,死不足悲。可笑的是,人们蔽于自己短暂的生命,反而忽略了道的存在。执著于生命的形式,悦生恶死,这种虚妄的心理是得道的最大障碍。只有破除世俗的观念,超越生死的形式,使生命融化于无始无终的道,才能获得无生无死的永恒。这种对生死的彻底勘破,表面上似乎是对生命漠不关心,其实是怀揣着追求生命永恒的热肠和诚心的。
庄子笔下的神人、真人、圣人,很能体现这种追求。他们“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所以“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漠 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38],“若然者,乘风云,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39]。即他们能驾驭气的变化,完全超越生死,达到了与道俱在,使生命无限绵延的境界。在这里,庄子用形象思维的符号,将老子的生命哲学演绎成一幅令人神往的图景,从而激发了后世对得道仙人的崇拜热潮,当然,其中也包括对游仙生涯的不懈追求。
由于老庄的道充满了对生命的执著,它带着一点几于荒诞的神秘,一点近乎玄微的缥渺,并由此具有了一种“仙意”,闻一多先生怀疑它的前身“很可能是某种富有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并认为其“在基本性质上恐怕与后来的道教无大差别”,故称之为“古道教”[40]。这虽然不无见地,不过,因过多注意道家与道教的渊源关系,特地从模糊的原始宗教中分离出某种“古道教”,似乎大可不必,因为事实是,就实有情形而论,没有不富于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道教是土生土长的本土化宗教,其对原始宗教精神的承袭是整体性的。这种神秘思想的核心就是对生命的迷狂的信仰,老庄的道将它哲学化了,升华为一种理性的追求,但在追求生命永恒的模式上,仍自印有其所从脱胎的痕迹。故后来道教神仙之说是很乐意接受这样的神秘之“道”的。
神仙思想的全部理论,可以说是围绕着“长生久视之道”展开的,故此,它把老庄的道论奉为最玄妙的摄生修炼之法。比如,对于前面引用的《老子》“谷神不死,是谓玄牝”这一章,神仙家就阐释为胎息养生之术,说什么“天地之门,以吐纳阴阳生死之气”,“谷”象征空虚深藏的腹部,也即丹田,“谷神”便是丹田的元气。若善于导引,徐徐呼吸,缓缓出入,使气绵绵不断,若存若亡,流于五脏,润及四肢,人便“如山纳云,如地受泽,面色光涣,耳目聪明,饮食有味,气力倍加,诸疾去矣”[41]。再证之《庄子·刻意》中所说的“吹 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伸,为寿而已矣。此道术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传说彭祖活了八百岁,道教也将他列入《神仙传》。既然吐故纳新能长生成仙,神仙家就更相信“谷神不死”的玄妙道机了。
再有,老子礼赞精气充盈、真气纯厚的婴儿,以象征一种“抟气致柔”的生命境界,神仙家们也无不崇尚备至,鹤发童颜简直成了他们心目中仙人的标志形象,炼就谷神不死之身,获得长生久视之道,返老还童,就是他们游仙的终极目标。有一位西方学者说,道教“把自身所追求的神圣目标设想为一种孩提般单纯的生活,并用‘童’或‘婴’作为表达超脱境界实质的象征”[42],确实捕捉到了道家生命哲学对道教神仙思想影响的踪迹,如将一般宗教意义上使用的“神圣”,改为道教所追求的“神仙”,那就把这种影响揭示得更醒豁了。
谷神不死,长生久视,游乎无穷,与道同体,后世的游仙正是为了达到这样的超越境界,遂在中国文化史长河中搅起神秘奇异的波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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