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羽化登仙般的逍遥
士人游仙的序幕虽然在秦汉间就已拉开,但角色真正进入状态,高潮的第一次出现,却要到汉末魏晋时期。有汉一代,社会上游仙的仍主要是方士,士人在儒家思想的一统天下中,大多怀有经世致用的理想,埋首穷经,还很少作逍遥的遐想。而且,其时黄老养生之学与神仙长生之术,在士人的观念里也未趋于合流。好黄老之学的士人如西汉杨王孙,《汉书》本传仅谓其“厚自养奉生”,没有只字片语提及求仙之事。东汉的王充,《后汉书》本传也只说他“造《养性书》十六篇,裁节嗜欲,颐神自守”,其《论衡》一书还曾批评求仙的虚妄。此外,像梅福那样的士人,既通经致用,“明《尚书》、《 梁春秋》,为郡文学”,屡次上书切谏政事;又颇能独善其身,“居家,常以读书养性为事”,见王莽专政,“一朝弃妻子,去九江”,后人也仅从“至今传以为仙”这句话中,知道他游仙去了[1],但因史无明文,这所谓游仙成仙,也只能是传说而已。
士人的游仙,要在一定的环境氛围下才被激发起来。东汉末年,日趋腐败的政治导致礼崩乐坏,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开始摇摇欲坠,皓首穷经已是迂腐不堪,忠孝节义也变得一钱不值。面对这一切,士人们开始怀疑甚至否定旧有的信仰和经世致用的理想,重新思索生命意义和人生的价值,在此过程中,个体本位的意识开始觉醒,新的人生追求也由此正式崛起。恰好在这个时候,社会的动乱和个体的朝不保夕,给重生、贵生的道教正式走上历史舞台提供了大好机遇,神仙信仰与黄老养生之学趁此融而为一,迅速传播开来,从而为士人新意识和新追求的确立,提供了现成的参照模式。作为把握自我的一种方式,士人的游仙就是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下开始的。
我们读《古诗十九首》,就已经能够感受到这一点。作那些诗的,都是游宦京洛失意沉沦的士子,兼济天下的志向他们是再也不要了,留下的只是在追求独善其身过程中,对生命短暂与人生无常的深深感慨。其中有一首这样写道: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面对长眠地下的故人,他们体验到自己生命存在的价值,但想到死亡是每个人必然的命运,生只是朝露一现,而死则是千载永恒,不免产生一种只有宗教才能麻醉的痛苦。他们不要死的解脱,而要生的快乐,于是想到学道游仙,想从道教神仙信仰中求得滋养与安慰。
不过,要特别指出的是,他们虽然想服长生药,求神仙术,有的还真这样做过,但并没有像帝王那样执迷不悟,在“为药所误”的事实面前,他们理性地放弃了这种追求,转而寻求另一种增加生命享受密度的方式,来相对延长自己的年命,实现人生的价值。当然,汉末士人的人生观、价值观由于没有一种新的思想体系的支撑,还是不很成熟的。在很大程度上,它只是被压抑的人性对传统信仰的自然反叛,对欲望享受的现实追求,所以愤激而带有颓废的色彩,热烈又不脱世俗的味道。
魏晋时,本于道家的玄学兴盛起来,使新的人生理想获得某种哲学基础,崇尚自然,进而向往顺应自然的和谐社会,提倡任真自然的自由人生,成为士人普遍的追求。而现实中的名教恰恰违反了天地之本,万物之性,所以要达到自然的理想,就必须超越名教的现实。这就是“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个口号提出的思想背景。它体现在古人的人生观、价值观等各个方面,其表现形式一言以蔽之,就是逍遥。超越社会现实的束缚,任情率性而为,让自己无悔地走完一生;解放个性,展现自我,让自己充分地回归本位。在这种追求逍遥的人生态度面前,服药长生也好,饮酒享乐也好,现实中任何一种刻意的追求都显得幼稚了。应该说,它提高了游仙的品位,使其不再单纯地表现为追求长生,而成为一种超越现实的方式。质言之,士人不再为药所误而感到遗憾,进而放弃游仙,因为随着对个体生命的留恋,它已上升为对理想人生的一种憧憬。正是在这种憧憬中,士人的游仙在进入一个新的高潮的同时,也把传统游仙文化带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一个最突出的现象,就是当时涌现了大量描写游仙的诗歌,有些还直接以“游仙”命名。从这些诗中,可以分明看到士人游仙观念的变化。曹植是一个在现实中备受压抑的诗人,在《仙人篇》中说“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韩终与王乔,要我于天衢”,《远游篇》也写到“昆仑本吾宅,中州非我家。将归谒东父,一举超流沙”,《五游咏》又称“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 外,游目历遐荒”,反复倾诉对人世种种的不满。何谓“五游”,四方不足游而上游于天,故称“五游”,故他的这些诗篇是企以通过游仙,超越局促压抑的四海九州,凌云翱翔天空,自由逍遥于尘外。他还写了中国士人第一篇以“游仙”为题的诗:
人生不满百,戚戚少欢愉。意欲奋六翮,排雾凌紫虚。蝉蜕同松乔,翻迹登鼎湖。翱翔九天上,骋辔远行游。
与汉末士人一样,他对生命的短促也感到痛苦,尽管未作“服药求神仙”的现实追求,因此没有“多为药所误”的遗憾,但也不拒斥或放弃游仙,他内心真实地知道,游仙尽管不可能让他与松、乔同仙,却是骋辔游远,在精神上拉开与现实距离的最好方式,是一种人生理想的最好寄托。
郭璞的一组《游仙诗》更有代表性。郭璞曾受业于精于卜筮的郭公,“遂洞五行、天文、卜筮之术,攘灾转祸,通致无方”,迹近方士。又“好经术,博学有高才”[2],怀有经世之志,可在门阀社会中无法施展才干,踏入仕途后,一直“材高位卑”,做来做去,只是著作佐郎、记室参军之类的闲官幕僚。因此,其《游仙诗》在“登岳采五芝,涉涧将六草”、“采药游名山,将以救年颓”的求仙咏唱中,时时回响有超越现实、逍遥人生的旋律。面对“ 璋虽特达,明月难暗投”的社会,他愤激地喊出“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寻我青云友,永与时人绝”。羡仙与游仙成了其“啸傲遗世罗”、“高蹈风尘外”的超越途径。他“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要远离世间,去寻找理想的人生。“永偕帝乡侣,千龄共逍遥”,在神仙逍遥中充分展现自己,实现自己,故在诗中一再地高唱“放浪林泽外”,“纵情在独往”,“飘摇戏九垓”,“放情凌霄外”。神仙在他看来,简直象征着对社会压抑的冲决,用那种放浪形骸与纵情适意。
观念上的变化必然反映到行为中来。我们先来考察一个同样突出的现象,那就是士人的服食石药,当时形成了一股风气。这种石药叫“五石散”,据说主要由五种矿物,即白石英、紫石英、石钟乳、赤石脂和石硫磺制成。因为性热,服后需饮冷食散热,故又名“寒食散”。此药源自东汉名医张仲景的两个医方“侯氏黑散”和“紫石寒食散”,本治伤寒杂病。传统医药学认为这些矿物具有“益气益精”的功效,“久服轻身延年”[3]。于是有人将两个药方合并加减,制成五石散,医家说这类药“久服则气力强壮,延年益寿”,方士进而说常服可“令人不死”[4],因此吸引了一大批渴望长生的士人,而首倡者是大名士何晏,他正是玄学的倡导者,史书关于其生平记载得很简略,没有说他求仙。但他纵情酒色,追求貌美,因伤于酒色而服食,还宣扬过服食的好处,说:“服五石散,非惟治病,亦觉神明开朗。”[5]精神旺盛,可以续欢,面色红润,又增姿容。这样的放浪以自适,刻意表暴自炫,用其《言志诗》中的诗句来说,“逍遥放志意”,正是当时士人游仙所普遍追求的。何晏的行为,使我们想起又好声色又好仙的曹操,他羡慕皇甫隆“年出百岁,而体力不衰,耳目聪明,颜色和悦”,向其讨教“服食施行导引”之术[6]。服食以求体力不衰,颜色和悦,两者何其相似。以此推断,何晏完全有可能求仙,至少迹近求仙,故后人直接说:“世有食钟乳乌喙而纵酒色以求长年者,盖始于何晏。”[7]
服散风气后来盛极一时,与何晏大致同时的皇甫谧说,因何晏服食有“心加开朗,体力转强”之效,“京师翕然,传以相授”,“服者弥众,于时不辍”,可见其盛况[8]。隋朝巢元方《诸病源候总论》论寒食散说,初期服用少量,能使人“进食多”,“气下颜色和悦”,即消化机能得到加强,营养状况得以改善,但同时也会出现“策策恶风”、“厌厌欲寐”的轻度中毒现象。长期服用则会严重中毒,直至死亡,即皇甫谧所谓“暴发不常,夭害年命”。他就亲眼目睹过许多中毒者的惨状,或“痈疽陷背”,或“脊肉烂溃”,自己服散后也是内躁发热,严重时甚至“隆冬裸袒食冰”,浑身疼痛得不堪忍耐,几次欲引刃自杀,最后久病不愈而死。但尽管如此,士人并没有害怕“为药所误”而弃服,相反,追求之风愈煽愈炽,甚至群起仿效成为一种时髦,没钱服食的贫士因附会风尚,也常常自称“服散发热”或“石发”。有一则笑话,说的是北朝时有人来到市门前,就地躺下,口称身体发热,招来很多人围观。其同伴好生奇怪,一打听是“石发”,便问:“君何时服石,今得石发?”他答以“我昨市米中有石,食之今发”,众人大笑,此后就鲜有人口称“石发”了[9]。讽刺是辛辣的,但真实反映了服散之风盛行不衰的事实。
那么,面对中毒的痛苦,乃至生命的危险,士人为何仍热衷于服食呢?难道他们也像笑话中的那个市人一样,仅为附会风尚,不惜冲冒风险?以下的事实表明,倘一例作如此看,不免太也简单。即以这个皇甫谧而言,他一生清静自适,不喜官场奔竞,当晋武帝下诏敦迫他出仕时,上书以服食中毒为托辞,不奉诏命。还有贺循,看到乱贼陈敏诈称诏书,委任自己为丹阳内史,就以“服寒食散,露发袒身,示不可用”,并最终得以避祸[10],服散在他们那里,很大程度上成了摆脱俗累逃避世害的法门。有的士人将此义进一步推衍发扬,时常鼓励自己做到唯情所适,逍遥自得,持有主体精神的绝对自由,正如皇甫谧所说,“立乎损益之外,游乎形骸之表”[11]。就使服散行为更脱略了粗昧的原态,有了一种提升人生的意义。当然,因时代的不同,个人志趣的差异,这种唯情所适的逍遥也有各各不同的表现。
它是一种不与享利集团合作、自甘放废的啸傲放浪,这可以嵇康的游仙为代表。嵇康生活在政治黑暗的曹魏后期,当时统治阶级内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并为此大开杀戒,有时一次政变竟可使天下名士减半。身陷污浊危险的尘世,游仙成了他超越现实的手段,如《晋书》本传就称其“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他留下的许多诗篇,主题之一就是远离现实,逍遥自然,如《五言诗三首》之三的“俗人不可亲,松乔是可邻”之类。他想“慷慨之远游,整驾俟良辰。轻举翔区外,濯翼扶桑津”,实现这种超越的方式就是服食求仙。且看他的《游仙诗》:
遥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葱。自遇一何高,独立迥无双。愿想游其下,蹊路绝不通。王乔弃我去,乘云驾六龙。飘摇找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蝉蜕弃秽累,结友家梧桐。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
秽累、俗人,都指向现实的无聊和迫隘,在他看来,只有通过采药服食,才能轻举远游,别弃世间。《代秋胡歌诗》更道出他游仙的现实目的,在“归之自然”中“齐物养生,与道逍遥”,也就是追求那种“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逍遥境界。这个主题在其《养生论》中,就被明确地归结为“越名教而任自然”。
当时,司马氏集团为了篡取政权,积极网罗士人,同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荐举嵇康做官,他写了一篇充满强烈个性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说自己“纵逸来久,情意傲散”,又因爱读《老》、《庄》而更加放浪,“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并举出不堪为官的七条理由:
一不堪,好睡懒觉。当了官,睡在衙门,守门差役会不停地来打扰。
二不堪,喜欢抱着琴漫步行吟,到野外打鸟钓鱼。当了官,出入有吏卒守候着,不能随意行动。
三不堪,身上多虱子,搔起痒来没个完。当了官,须端坐着办公,动弹不得,还要衣冠端正地去拜迎上司。
四不堪,不喜欢写书信。当了官,文书满堆,不酬答有伤礼教;勉强酬答又不能持久。
五不堪,不喜欢吊丧。但人情世俗对此道看得很重,当了官,就要随顺世俗,这是违背自己本性的。
六不堪,不喜欢与俗人交往。当了官,就得与他们共事,处在喧闹嘈杂勾心斗角的环境中。
七不堪,生性不耐烦恼。当了官,就必须费精神去操心公事,考虑世务,不得清静。
总之,不能忍受当官的羁绊,让它束缚了自己的个性。嵇康名著当时,又与曹魏联姻,迫隘的现实不容他自在地徜徉于长林丰草间,故他只能通过游仙来舒展自己纵逸的个性了。他曾说:“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既无意奔走功名,又不堪官场烦恼,仕途对他来说只是一条危途。所以他不愿出仕,而要“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在与当权者保持一段距离的前提下追求自己的人生之乐,在自然中一无羁绊地率性任情。史传说他常常“采药游山泽,会其得意,忽焉忘返”,确是“游心太玄”,将现实的“秽累”统统抛在了脑后,完全沉浸在“俯仰自得”的快乐中了。唯此,在他当时就被目为“神人”[12],死后被传为“尸解”[13],“非受戕害者,以此委蜕耳,异韩彭与粪壤并也”[14]。
南朝宋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图壁画(局部)
然而,真实的情况是,这种“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逍遥,最后还是触怒了标榜礼教的司马氏集团,嵇康被扣上“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言论放荡,非毁典谟”等罪名而惨遭杀害[15]。不过,他虽未能逍遥终生,毕竟在服食游仙中领略到了人生超越的乐趣。他身处险恶的政治环境,内心深埋着巨大的痛苦,极其渴望超越这样的现实。这种渴望的象征,就是他诗中频繁出现的“飞鸟”形象,如《述志诗》中所描写的:“焦朋振六翮,罗者安所羁。浮游太清中,更求新相知。比翼翔云汉,饮露餐琼枝。”翱翔云天的飞鸟,寄寓着他冲决世网、追求自由的理想。游仙使这种渴望得到了一定的满足,虽然他没有能够“自生羽翼,呼吸太和”[16],“舒翼太清”[17],化为飞鸟,却也成了天地中任真自然的“羽客”,在采药中走进唯情所适的世界,获得放浪逍遥的人生。
它又是一种为葆天真、超越时俗的潇洒自在,这成为两晋南北朝门阀士族游仙的主要追求。在那些名门望族中,有许多信奉道教的世家,如琅邪王氏、高平郗氏、吴郡杜氏、会稽孔氏、义兴周氏、陈郡殷氏、吴兴沈氏等[18]。他们的游仙有着悠久的家庭传统。如琅邪王氏之游仙即可上溯到西汉的王吉,相传他能“作黄金”,后又“积行获仙”[19]。随着道教日益渗透到士族阶层,那些世家进一步张扬其神仙信仰,从而掀起一波波游仙的热潮。门阀士族是当时社会中的特权阶层,生活优裕,同时又醉心玄学,希慕老庄,他们推尚自然无为,也渴望超越现实,作一番人生的逍遥游。由于这种渴望挥斥不去,但也不像要化为飞鸟冲决世网的嵇康那样强烈,所以他们的游仙,更多地表现为对生命烦恼的摆脱,对世俗约束的超越。
王羲之像
王羲之的游仙,就很充分地体现出这一特色。他出身于东晋最高的门第琅邪王氏,笃信神仙道教,《晋书》本传说他“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至今人们还能读到他写的许多关于服散的书帖。
做官是最不自由的,追求逍遥之游的庄子就拒绝了楚威王的高官厚禄,不愿当郊祭的牺牛,虽养尊处优,却任人宰割;宁可像小猪一样,“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20]。王羲之心仪庄子,虽不像嵇康那样带有政治色彩,但却是干干脆脆摆脱官累,游仙去了。他离开京城,来到山明水秀的浙东会稽,“尽山水之游,弋钓之娱”,同时,与出身丹阳道教世家的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还因此感叹道:“我卒当以乐死。”[21]
服食游仙,本是为了长生不死,王羲之却不在乎死,可见他所追求的游仙非关权势名利,也不关长生久视,而是游仙本身的乐趣。远离官场喧嚣,纵情山水,正如他在《兰亭集序》中所说的,可以令人游目骋怀,享受到“极视听之娱”的快乐。当然,这只是“暂得于己”而已。想到时光流逝,会使“向之所欣,俯仰之间,成为陈迹”,他又不免感到“死生亦大矣”的悲痛。由此他感到,作为对这种悲痛的安慰,在仙境般的山水中游仙,采药服食,使生命得到安顿,精神得到寄托,岂不是一种快乐。他认为有了这种乐,人生才是真正的逍遥,潇洒一回,死也无憾。
王羲之的儿辈也像他一样笃信道教,可惜有的过之太甚。如次子王凝之奉道弥笃,任会稽内史时,逢孙恩作乱来攻,部下请求设兵备敌,他不听,竟“入靖室请祷”,出来对诸将说:“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结果可想而知,城池被攻破,自己也遇害身亡。少子王献之则不然,得病后依道教规仪上章首过,忏悔时却说:“不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22]其渴望通过求道摆脱烦恼和困境,与乃父一何相似,堪称能守家风。会稽境内,山是“松栝枫柏,擢干竦条”,水是“潭壑镜彻,清流泻注”,王献之纵情于此山此水,发出过“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为难怀”的赞叹[23]。如此遨游山水,钟情自然,也令人联想到王羲之在那里一边采药、一边游赏的情景。大概是游仙的逍遥,才使王献之充分领略到了自然的美,人生的乐,从而表现出一种方外之士的风调。有一次,他路经吴郡,听说当地望族顾辟疆家花园非常出名,便不管与主人素不相识,径入其中,四处游历,旁若无人。当时主人正宴集宾客,高朋满座,见此大怒,骂他傲慢骄贵,非礼非道,把他赶出大门。他却顾望左右,一副“怡然不屑”的神情[24]。这“不屑”或可视作无赖,其底里却潜藏着对现世俗情的超越。
逍遥还是一种志不获骋、退而求乐的优游闲适,这是唐宋时庶族占主流的士人游仙的一大特点。门阀士族到唐代走向衰落,代之崛起的是寒门庶族。他们通过科举步入仕途,欲在大唐的舞台上驰骋才干,实现理想。由于思想修养上奉行内道外儒古人训教,当理想受到挫折,欲独善其身,从苦闷中获得自我解脱时,士人们很容易到盛行一时的道教中去寻找安慰,选择游仙作为超越现实的方式。
白居易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一生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为座右铭,曾说:“仆虽不肖,常师此语。”[25]刚踏进仕途时,颇以拯世济民为己任,积极介入朝廷政治,以后得罪贬谪,便埋首道家经籍,走上独善其身的道路,以为“不开庄老卷,欲与何人言”[26],同时对禅宗和道教养性之说发生了兴趣。在江州,他寻访道士,试图炼丹。如《寻王道师药堂因有题赠》一诗所云:“常悲东郭千家冢,欲乞西山五色丸。但恐长生须有籍,仙台试为检名看。”由起初对服丹长生将信将疑,变成为积极的信奉者。在《酬赠李炼师见招》中他还说:“几年司谏直承明,今日求真礼上清。曾犯龙鳞容不死,欲骑鹤背觅长生。”在完全服膺神仙信仰的同时,甚至产生了要到上清仙境去游一游的想法。一直到晚年,“白发逢秋旺,丹砂见火空”[27],还在炼丹不止。
当然,对服丹的危害性他是有所察觉的,所谓“白发万茎何所怪,丹砂一粒未曾尝”[28],但他也确实曾从炼丹中得到生命的安顿,从而换来内心的平静。试读他刺史杭州时写的那些诗篇,如《赠苏炼师》之“两鬓苍然心浩然,松窗深处药炉前。携将道士通宵语,忘却花时尽日眠”,《独行》之“暗诵黄庭经在口,闲携青竹杖随身。晚花新笋堪为伴,独入林行不要人”,还有《宿竹阁》之“晚坐松檐下,宵眠竹阁间。清虚当服药,幽独抵归山”,一边游心仙道,一边林下逍遥,实在是悠闲到了极点。后来,他看到炼丹服食不足以长生,便在饮酒中求寄托,以酒代丹,在酒中游起仙来。《烧药不成命酒独醉》一诗便云:“赖有杯中绿,能为面上红。少年心不远,只在半酣中。”他分司洛阳时,宅第内有个大花园,修竹清池,颇具胜境,水中还有三岛,上筑亭台,犹如幽胜的仙境。他就在这“仙境”中优游。
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旦,露情鹤唳之夕,拂杨石,举陈酒,援崔琴,弹《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曲,声随风飘,或凝或散,悠扬于竹烟波月之际者久之。曲未竟,而乐天陶然已醉,睡于石上矣。[29]
陶醉于这样悠闲的生活,他满足地称自己为“地仙”[30]。又仿效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作《醉吟先生传》,以“放情自娱,酩酊而后已”概括洛阳十年的生活。文中还说自己放弃“炼铅烧汞”,“自适于盅觞讽咏之间”,为的就是“得全于酒”,在酒中安顿自己的生命。总之,无论是炼丹,还是饮酒,都是为了追求独善其身的悠闲,这就是他游仙的归趣。
明清时,道教本身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明朝皇室发迹于民间,对道教中民间迷信的成分很感兴趣。而满清统治者素无神仙信仰,遂将其逐出朝廷,这使得道教日益与民间巫术合流,而为风雅士人所不齿。因此,当其逍遥人生,超越现实时,往往选择其他的方式,而不再钟情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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