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全球化和中国“三级两跳”中对文化的思考(1)
一
全球化是近年来人们越来越注意讨论的一个话题。经济的全球化,世界市场的形成,加上电子化的信息沟通手段,引起了社会各方面和文化的重大变化。但是,现代化过程中可能发生怎样的变化,目前还不能预测。不过,回顾一下全球化进程的来路,对我们认识这一段历史的发展,理解我们身处的现实,保持清醒的头脑,跟上现代化的潮流,取得参与全球化社会发展的自觉和主动,应该是有益的。
据我所知,对于全球化过程开始时刻的确定,存在着多种看法。其中有一种观点似乎更为合理,正在被不同领域的学者接受。这种观点认为,全球化即全球各地人们的密切关联其实由来已久,可以认为开始于15世纪末的航海大发现。航海技术克服了海洋障碍,人类的洲际交通成为可能,加上后来以机械化大生产为特征的工业革命,使西方那些生产力领先的国家向世界各地的扩张成为现实。它们对世界市场的拓展和向亚非国家的殖民活动是全球化过程开始阶段的根本特征。此后,到19世纪70年代告一段落。在这一阶段,最具有典型意义的例子是大英帝国霸权的确立。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国家在世界范围内进行大规模拓殖,用武力摧毁了亚洲、非洲、南北美洲的古代文明中心。试图把西方的社会制度和文化强行施加于这些地区,逐渐确立起以英国为首的西方中心地位。
在接下来的一个历史阶段,即大约从19世纪末叶到20世纪70年代初,美国崛起,并长期保持着生产力领先的发达国家地位。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英国霸权让位于美国霸权,中心地位被美国取代。在美国霸权维持的经济秩序中,全球化进程明显加快了。运输和通讯技术的革新,使物资与信息的流动可以跨越种种空间障碍。经济交往的规模和频次大为提高,促进了经济组织的革新,以跨国公司为代表的经济力量对生产要素和世界市场进行新的整合。所谓“国际惯例”即市场上共同“游戏规则”的出现,是经济全球化进程在贸易交往制度上的反映,是与经济活动伴生的文化现象。更值得注意的一个事实是,由美国霸权主导的全球化进程,使美国模式的社会制度、文化价值观念等成了许多后起国家模仿的对象。
经济全球化的第三个阶段,是从20世纪70年代直到现在,目前还在继续发展。这个历史时期最突出的特点,是霸权受到强有力的挑战并在事实上将逐渐淡出中心地位,全球化进程的参与者以及驱动力呈现多元化局面。许多曾经被压制的力量和众多的新兴力量纷纷登场,走向前台,在全球化进程中积极强化自身的角色分量和参与权利。在这种多元格局里边,许多问题的产生和解决已经超出国界,所以,全球意识、全球共识、全球纲领、全球行动等越来越多地成为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不同文化的人们自觉的追求。目前,全球化进程正在摆脱由单一中心为主导的局面,正在形成多元推动、多元共存、多元发展的强大趋势。这是包括中华民族、炎黄文化在内的当今世界各地的不同民族、国家和文化所共处的历史阶段。
二
上述的史实使我想起孙中山先生的一句话:“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相信,中山先生的话也是我们在座各位的共识。我国避免不了要进入全球化这一世界潮流。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对自己所处的变局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我想,当前所说的全球化,指的主要是经济的全球化,人类社会在政治、文化、意识形态和生活习俗方面还是多元的。全球化这个总的趋势,不可能一下子就实现,而是以一步一步变化来完成的。第一步是经济的结合,形成全球市场,构成一个分工合作的经济体系,但其他方面还没有合起来,还保持着民族国家的分割状态。民族国家是19世纪以来形成的格局,新的经济体系看来正在冲击它,但还没有好的代替办法。优势国家统治劣势国家造成的殖民体系在二战后发生了变化,但殖民主义造成的南北差距还存在。搞得不好,经济全球化可能会加深南北差距,扩大贫富悬殊。这是20世纪没有解决的问题,但是看来已退不回去,只能顺势下去,想办法解决南北贫富差距的问题。
经济上的休戚相关和政治上的各行其是、文化上的各美其美,在人类进入全球化进程的初期,会形成一个大的矛盾。这给我们带来一个不能不面对的课题,即文化自觉和文化调适问题。过去有过“化外之民”的说法,现在则到了一个想做“化外之民”而不得的时代。我国要顺着潮流走,要融合到潮流中去,先进的东西要学习和掌握,要接受现代化这个大的方向,但要软着陆。软着陆的前提,是知己知彼。要看清自己的条件,盲目接受新事物是不行的,我们在这个方面的历史教训很多,这里不去多讲了。现在要紧的是我们不光要知道我国是在这个潮流当中,还要知道是处在这个潮流的什么地方,也就是说,需要对自己有一个比较客观、比较准确的历史定位。
在这个问题上,我希望能够向这次研讨会贡献一点我从自身经历中得出的具体认识。
大体上可以说,我这一生经历了20世纪我国社会发生深刻变化的各个时期。这段历史里,先后出现了三种社会形态,就是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这里边包含着两个大的跳跃,就是从农业社会跳跃到工业社会,再从工业社会跳跃到信息社会。我概括为三个阶段和两大变化,并把它比做“三级两跳”。第一个变化是我国从传统的乡土社会开始变为一个引进机器生产的工业化社会。一般人所说的现代化就是指这个时期。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时期,也是我从事学术工作最主要的时期。在这一时期里,我的工作主要是了解我国如何进行工业革命。我为此做了力所能及的实地调查,从个案分析到类型比较,写出了相当数量的文章。从这一时期开始,一直到现在,到接近我一生的最后时期,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有幸碰到了又一个时代的新变化,即信息时代的到来。这是我所说的第二个变化,即我国从工业化走向信息化的时期。
就我个人而言,具体地说,我是生在传统经济的社会里面,这一生一直在经历我国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作为一个见证人,我很清楚地看到,当引进机器的工业化道路还没有完全完成时,已经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即信息时代。以电子产品作为媒介来传递和沟通信息,这是全世界都在开始的一个大变化。虽然我们一时还看不清楚这些变化的进程,但我们可以从周围事物的发展事实中确认,由于技术、信息等等变化太快,我国显然已碰到了许多现实问题。我们的第一跳还在进行当中,有的地方还没有完成,现在却又在开始下一个更大的跳跃了。我国社会的这种深刻而复杂的变化,我在自己的一生里边都亲身碰到了,这使我很觉得庆幸。虽然因为变化太大、太快,我的力量又太有限,要求自己做的认识这世界的抱负不一定能做到和做好,但我还是想尽心尽力去做。事实上,我所有的学术研究工作的成就和失误都是和中国社会变化“三级两跳”的背景联系在一起的。
三
我国社会的第一跳是以我国各地不同民族的农村生活为基础的。我生长在江苏一个以农业为基础的小城镇里。它最早的历史实际可以追溯到7 000年前的良渚文化。这个文化开始有了农业和家庭手工业。从考古学上,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个时期已有村落生活。这就是我国第一跳的基础,也是我们乡土社会基本的性质。那个时候,从全国讲,文化形式已有很大的不同,已经是一个多元文化的基础。多元文化逐步交流融合,成为多元一体。这里也就开始了我进行研究的第一个阶段。我和前妻王同惠合写的《花篮瑶社会组织》这本书里可以看到广西花篮瑶社会和以我们家乡为代表的汉族社会文化的区别,以及它是如何受到汉族的影响的情形。
我第二阶段的研究题目,是从我国7 000年前的良渚文化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到近代以来开始进入工业化时期的一个我国农村的变化,可以我的《江村经济》为代表。从30年代早期的江村可以看到一个代表传统的文化基础和社会组织的农村,如何面临着全新的科学技术和机器生产的早期冲击。这是我们现代化开始的原初的形态。接下来,我又和我的学生一起写了《云南三村》,反映了内地农村不同于沿海农村的特点。这便是我们的现代化最早的过程。从地域上讲,是由东向西、从沿海到内地的。我的《江村经济》讲的是沿海地区的农村,开始了工业化。《云南三村》描绘的却是一个形态比较原始的乡土社会,受现代工商业影响逐步走向现代化的过程。通过在云南的研究,我看到了与江村不同的发展阶段。这是我第一个时期里第二阶段的工作,这个阶段到1949年告一段落。
50年代初,我国社会进入了社会主义改造时期。新中国逐步实现了对工业的国有化政策。在产权方面,对农村的土地和城市的企业进行了新的界定和安排。直到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随着农村改革的进展,乡土社会的工业化问题被历史性地重新提出,并在最近20年里得到全局性的实践。我国农村的工业化和现代化过程因此获得了真正强大的加速度。我自己的第二次学术生命也和我国农村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全面推进同步展开。我在这一段的研究工作主要体现在《行行重行行》一书中。
在这个时期,因为受身体条件的限制,我已经不可能在具体的地方长期进行观察和访问,主要工作就变为结合第二手材料和直接访问进行类型式的比较研究。对于同一时期的不同类型的研究,可以帮助我们看到中国基层社会的动态,特别是在现代化和城市化过程中如何改变的。在这一阶段,我主要提出了乡镇企业和小城镇发展两个主题,目的是解决农民的出路问题,促进我国的城市化发展水平,提高广大城乡居民的生活质量。同时,我还以“全国一盘棋”为出发点,既注重沿海地区的发展研究,也关注内地和边区的发展,特别是边区少数民族的共同繁荣问题。我曾经提出一些多民族的经济协作区的计划和建议,如黄河上游多民族地区、西南六江流域民族地区、南岭民族走廊地区、内蒙古农牧结合区等等。作为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从历史上开始,就在不同民族聚居的交错地带建立了经济和文化的联系。久而久之,形成具有地区特色的文化区域。人们在这个区域中,你来我往,互惠互利,形成一个多元文化一体共生的格局。我所提出的经济协作的发展路子,就是以历史文化区域为出发点。现在回过头来看,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我对我国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多元一体的设想,对我以下要讲的国际经济社会多元一体的全球化进程的瞩望具有启发作用。
四
经过80年代开始的最近20年的改革,到新的世纪的最初时刻,我们已经可以从我国经济发展和我们与世界经济的联系中看到经济、社会和文化的巨大变迁的来临,预感到21世纪即将给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带来全新的面貌。为了提请人们及早注意适应新世纪的要求,在10年前的“21世纪婴幼儿教育与发展国际会议”上,我做了题为《从小培养二十一世纪的人》的讲话。在那次讲话中,我谈到,20世纪是个世界性的“战国时代”,意思是说,在20世纪里,国与国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区域与区域之间,有着明确的界限,这个界限是社会构成的关键。不同的政治、文化和区域实体依靠着这些界限来维持内部的秩序,并形成它们之间的关系。这是我们共同经历过的历史事实。而在展望21世纪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另外一种局面,20世纪那种“战国群雄”的面貌已经受到一个新的世界格局的冲击。民族国家及其文化的分化格局面临着如何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纪里更新自身的使命。
我作出这样的判断,不是没有根据的。近几年来,我特别注意到区域发展过程中全球化的力量。我看到,信息产业的发展带来了一种十分严峻的挑战。美国在最近10多年里发展起来的微软公司,实力已经达到几千亿美元。这是个当代信息技术的密集型产业,是最新现代化技术的世界级龙头。它的作用已经使城市中的许多产业的传统操作技术面临深刻的危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不能不重新考虑我国农村工业化和城市化的问题。我有一次访问广东的顺德,当地的领导同志对我说,根据当地的经济发展趋势,他们认为乡镇企业的概念已经过时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经济发展的现实告诉我们,小城镇的规模看来不具备接受信息技术产业的能力,应该使一批紧密相连的城镇和中心城市尽快兴起,以便接受快速发展的信息产业的较高要求。另外,产业组织的跨国化,同样也对小城镇的发展提出了新的问题。为及时解决这类问题,顺德从1992年开始进行机构改革,政府把三大产业分离出来,组建工业发展公司、农业发展公司和贸易发展公司。1993年起,实行股份合作制,并改革企业的医疗保险和养老制度,真正转变了政府职能。企业在解决了体制问题之后,接着就解决市场问题。市场问题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区性问题,而是牵涉到香港以及世界其他地区,牵涉到地区与地区之间的新型关系,牵涉到大型中心城市的发展问题。这次谈话,给我很大的震动和启发。
跨地区和跨国界的经济关系,除了表现在市场的超地方特征之外,还表现在近年来跨国公司的大量发展上。跨国公司在产权方面与具有民族国家疆界的国有、私有企业不同,它们没有明显的地理界限。它们的最大特征就是“无国界性”。在经济全球化的进程当中,不仅外国人来中国设立他们跨国公司的办事处、子公司,拓展业务,而且也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到海外办公司、办工厂,甚至开设大型专业市场。我家乡的震泽丝厂在美国开办了分公司;我访问过的青岛海尔集团在海外开了分公司;我所熟悉的温州人在巴西开设了“温州城”……这样的经济交融,已经不是简单的“西方到东方”、“外国到中国”、“中国到外国”的老问题,而是一种新型的国与国、区域与区域之间交流和互动的新发展和新的经济组织形式。
五
从沿海地区和内地的局部地区看,我国一些企业乃至产业对经济全球化进程的融入已经相当自觉。但是从我国广大中西部地区看,整体情况还不能让我们很乐观。相比较而言,我国属于全球化进程中的后来者,而且是后来而暂未居上。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国的现代化进程曾经一再被延误,失去过很多宝贵的时机。
从19世纪40年代开始,我国由一个古老的文明中心被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强行纳入了西方国家主导的全球化进程。包括我的朋友费正清在内的许多学者都认为,鸦片战争之前,中国的文化体系平行于其他的世界体系,并且一度比西方世界体系更为发达。但是长期的封闭导致政府腐败、科技落后、经济凋敝、装备松弛以及心理上的抱残守缺、妄自尊大,致使这个庞大的体系逐渐失去活力,终于被西方列强的殖民扩张所压倒,无从自主,只能在全球化进程中处于依附地位。
一个世纪以后的1949年,中国实现了独立与自主,却在苏联经济模式的影响下脱离并抵抗了西方主导的全球化进程。在对全球化主体潮流的脱离和抵抗中,我们虽然坚持了政治上的独立,却也造成了自身的封闭和僵化,无法从全球化进程中获得发展动力,结果是在现代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落伍,而世界的发展没有停下来等我们,“沉舟侧畔千帆过”,我们明显是落后了。
1978年,我们终于下定了改革开放的决心,主动并且逐渐深入地加入到了全球化进程的各个领域当中,急起直追。在政治上,我们与西方各国加强接触和了解,融洽了在“冷战”时期冻结的关系;在经济上,我们以经济特区为先导,依次开放沿海城市、沿江城市和内地,进行经济体制改革,建立市场经济体制,积极与国际惯例接轨,形成了加入经济全球化潮流的制度性保障。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了我们在第一跳还没有完成的情况下已经不能不进行第二跳的局面。
这一局面来之不易,值得倍加珍惜。而这一局面给我们提出的艰巨使命,更需要进行深入的思考。第一跳还没有完成,已经必须跳第二跳了。这是我们走改革开放的路、融入全球化潮流所必然要碰到的局面。怎么办?小平同志说,要冷静观察,沉着应付,摸着石头过河。这就是科学的态度。我们要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又要小心谨慎地应付局面。不看清潮流的走向,不摸清自己的底子,盲目地进入潮流是不行的。我们的底子是第一跳尚未完成,潮流的走向是要我们跳上第三级。在这样的局势中,我们只有充实底子,顺应潮流,一边补课,一边起跳。不把缺下的课补足,是跳不过去的。历史不是过去了就算了,历史会对今天发生影响的。就物质与精神两个方面说,或者说是硬件与软件两个方面看,我们曾经有过精神(软件)讲得多,物质(硬件)讲得少的时代,现在却是物质讲得多,精神讲得少了。这叫矫枉过正,这就是历史的一种影响。在当前的发展过程中,重理轻文,差别太大,从长远看,会带来负面的东西。“文革”的影响太大了,不能不记取。
改革开放,不能只学外国的表面文章,而是要拿来现代化过程中形成的先进的文明成果为我所用。我们是要提高生产力水平,提高综合国力,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是要把中国文化很好地、很健康地发展起来。现在中国的大问题是知识落后于要求。最近20年的发展比较顺利,有些人就以为一切都很容易,认为生产力上来了就行了,没有重视精神的方面。实际上,我们与西方比,缺了“文艺复兴”的一段,缺乏个人对理性的重视。这个方面,我们也需要补课,这决定着人的素质。现代化的发展速度很快,没有很好的素质,就无法适应现代化的发展要求。这是个文化问题,要更深一层去看。
六
中国文化的历史很长,古往今来的很多思想家为我们留下了十分宝贵的思想财富。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一大特征,是讲平衡和谐,讲人己关系,提倡天人合一。刻写在山东孔庙大成殿前的“中和位育”四个字,可以说代表了儒家文化的精髓,成为中国人代代相传的基本价值取向。我的老师潘光旦先生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讲“位育”问题,认为在社会位育的两方面中,位即秩序,育即进步。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潘先生对“中和位育”作了很好的发挥。潘先生是个好老师,可惜我不是个好学生,没有能在当时充分意识到这套学说的价值,没有在这方面下够工夫。直到晚年,才逐渐体会到潘先生当年的良苦用心,体会到“中和”的观念在文化上表现出的文化宽容与文化共享的情怀。11年前,在一些学界朋友为我召开的80岁生日的欢叙会上,我展望人类学的前景时,提出人类学要为世界文化的多元和谐作出贡献。我说了四句话,16个字:“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作为一个人类学者,我希望这门学科自觉地探讨文化的自我认识、相互理解、相互宽容问题,确立世界文化多元共生的理念,促进天下大同的到来。实际上,这也是中国的传统经验里面一直强调的“和而不同”的思想所主张的倾向。
对于中国人来说,“天人合一”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天与人之间的社会规范就是“和”。这个“和为贵”的观念,是中国社会内部结构各种社会关系的基本出发点。在与异民族相处时,把这种“和”的观念置于具体的民族关系中,出现了“和而不同”的理念。这一点与西方的民族观念很不相同。我认为,“和而不同”这一古老的观念仍然具有强大的活力,仍然可以成为现代社会发展的一项准则和一个目标。承认不同,但是要“和”,这是世界多元文化必走的一条道路,否则就要出现纷争。而现在人类拥有的武器能量已经可以在瞬间毁灭掉自身。如果只强调“同”而不讲求“和”,纷争到极端状态,那只能是毁灭。所以说,“和而不同”是人类共同生存的基本条件。
“和”的局面怎样才能出现呢?我想,离不开承认不同,存异求同,化解矛盾。化解的办法中,既要有强制,也要有自律。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一个基本问题是个人与社会的矛盾、自由主义与平等主义的矛盾。自由要承认竞争为主,竞争就是有优势劣势之分,就形成了过去的格局。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单靠社会控制的强加式的外力,还要有自我控制的内力。世界各国既然现在都属于一个地球村,这个“村”里就应该有一套“乡规民约”,大家认同,自觉遵守,否则就要乱套。“乡规民约”与法律不同,是习惯化的、自动接受的、适应社会的自我控制,是一种内力。中国老话里讲“克己复礼”,这个“礼”是更高境界的乡规民约。
要实现个人与社会的相互统一,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和适应,大家都自觉地遵守“乡规民约”,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只要愿意共存共荣,就必须要磨合。磨合就是通过接触交流、对话和建立共识,以达到矛盾的消除的过程。事实上,我们现在就处在这个磨合的过程中。当前需要有一个对磨合的认识和肯定,要意识到,这个磨合过程需要种种的临时协定作为大家有利的“乡规民约”。有了这个方面的共识,才会有比较自觉的磨合行为,才会有比较好的磨合状态,才能比较顺利地从经济全球化过渡到文化上的多元一体,经过不断的磨合,最终进入“和而不同”的境界。
依照进化的观点和规律,21世纪的人类应该比20世纪的人类生活得更加聪明。事实上,已经有人在讨论新的发展观,提出了不同传统发展观的几个特点,比如合理开发资源、讲究生态效益,又比如注重社会平等、倡导精神追求、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等等。我们可以发现,这些现代人类提出的准则,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一向坚持的倾向。这样的史实的肯定和弘扬,应该有利于帮助我们树立起应有的文化自信。
当今世界上,各地不同的文化都已经被纳入到全球化的世界体系中,已经不存在化外之地。全球化潮流发端于西方世界,非西方世界在接受西方文化的同时,应当通过发扬自身的文化个性来对全球化潮流予以回应。我近年来在很多场合提到的“文化自觉”,就含有希望看到这种回应的意思。“文化自觉”是当今时代的要求,它指的是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并对其发展历程和未来有充分的认识。也许可以说,文化自觉就是在全球范围内提倡“和而不同”的文化观的一种具体体现。把这个话放在炎黄文化研究会的年会上讲,我觉得应该有更充分的理由表达一种愿望,就是希望中国文化在对全球化潮流的回应中能够继往开来,大有作为。最近在许多文章中经常提到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应该包括这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为了这个前景,我们有必要加强人文主义,提倡新人文思想。有如潘先生讲的,在原有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吸收西方科学精神,建设新的人文精神。回到今天我讲话的题目上,面对经济全球化的世界潮流,我们在开始第二跳的时候,要记住把这些想法带上,把“天人合一”、“中和位育”、“和而不同”的古训带上,把对新人文思想、新人文精神的追求带上。这样去做,我们就能获得比较高的起跳位置,也才能跳得高,跳得远,在真正的意义上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2000年10月
【注释】
(1)本文是作者在“炎黄文化研究会2000年年会”上的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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