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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眼,两只眼,三只眼

时间:2023-03-01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如果有一天发现这种科学是居一切科学的第一位,那么他们将可以确定地说,他们有两只眼,我们只有一只眼,而全世界其余的人都是盲者了。注重外国人眼中的自己,就是用异域人观察中国之眼反观自身,这是“第三只眼”,也可以称作“异域之眼”。虽然这一点在东亚学术界具有某种共同性,但无需讳言,中国对东亚的不够重视是由来已久的。对异国形象或描述的研究,就被称作“形象学”。
一只眼,两只眼,三只眼_韩国研究丛书53:韩国研究(第12辑)

从朝鲜半岛史料看中国形象之变迁

南京大学 张伯伟

英国赫德逊(G.F.Hudson)在其书中曾经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1515年,有一位葡萄牙人安德鲁•科萨里斯(Andrew Corsalis)在写给洛伦佐•梅狄奇公爵(Duke Lorenzo de’ Medici)的信中,用“和我们具有相同的品质”(di nostra quaeit)来形容中国人。而更为高明的中国人则以一句流行的谚语回敬说,惟有他们自己才有两只眼睛,佛朗机(即葡萄牙)人(泛指欧洲人)只有一只眼睛,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都是盲人。[1]

类似的说法在欧洲似乎颇为流行,比如法国的伏尔泰(Voltaire)曾这样评价中国人:

他们比我们更懂得善意与道德的科学。如果有一天发现这种科学是居一切科学的第一位,那么他们将可以确定地说,他们有两只眼,我们只有一只眼,而全世界其余的人都是盲者了。[2]

德国的莱布尼茨(Leibniz)也说:

他们视我们为“独眼”,其实我们还有另外的一只眼,那就是中国人自己还不够发达的“第一哲学”。有了这“第一哲学”,我们就能够认识那些非物质的东西。[3]

有关中国人自负有两只眼睛,嘲笑欧洲人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仅有一只眼或是盲人的说法,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在中国的文献中找到其来源。我的问题是,假设中国人真的是有两只眼睛,它们发挥了其应有的作用了吗?

用两只眼睛观察事物,是既要看到自己,也要看到他人。然而事实上,当大汉帝国雄峙于东方的时候,儒家“推己及人”的政治理想,即所谓的“仁政”,实际上所成就的却不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天下图像——华夷图。政治上的册封,贸易上的朝贡,军事上的羽翼以及文化上的四敷,透过这样的过滤网,两只眼睛所看到的除了自己,也不过是自己在他者身上的投影。这与用一只眼睛去理解事物,除了自己以外看不到他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19世纪中叶以来的西方列强,凭借其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国门,也轰坍了天朝的美梦,从各个方面对中国文化形成了巨大的挑战。这不仅是中国,也包括东亚,在西方列强的巨大压迫和冲击之下,东亚各国都在纷纷寻找自己的出路。借用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Toynbee)《历史研究》所归纳的模式,即“挑战与应战”。由于百年来对于东亚的挑战主要来自于西方,因此,东亚知识界(尤其是中国知识界)将重点主要放在面对西洋文明。不仅对中西文化作比较,也非常注意西洋人眼中的自身。注重外国人眼中的自己,就是用异域人观察中国之眼反观自身,这是“第三只眼”,也可以称作“异域之眼”。然而就中国而言,在注重进行中西对比的同时,却有意无意冷落了东亚文明内部之间的对话。虽然这一点在东亚学术界具有某种共同性,但无需讳言,中国对东亚的不够重视是由来已久的。

在文学方面,用韩国学者白乐晴(Baik Nak-chung)的话说,存在着“把真正的亚洲文学,尤其是与我们最近的东亚文学搁置一边,总是关注远处的文学”的问题。因此,他倡导“立足于第三世界自我认识的基础上进行研究本国文学、中国文学以及日本文学”,以改变东亚文学“只在西方文学的边缘彷徨”的现状。[4]在历史方面,韩国学者白永瑞(Baik Youngseo)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在中国有“亚洲”吗?在他看来:“中国的知识分子缺少‘亚洲性的展望’,尤其缺乏把中国放在东亚的范围里来思考问题的视角。中国要直接面对世界的观念很强烈,可是对周围邻邦的关心却很少。”[5]“中国人的历史经验里几乎缺乏对亚洲的横向性思考。越是如此,为了中国,为了其邻邦,中国就越迫切需要对东亚持有横向思考和关心。”[6]中国学者孙歌指出:“就中国知识分子而言,一个似乎是自明的问题却一直是一个悬案:我们为什么必须讨论东亚?而对于东亚邻国的知识分子而言,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暧昧态度则被视为‘中国中心主义’。”[7]当然,这种情况正在发生改变。

就“异域之眼”对中国的观察而言,其时间最久、方面最广、透视最细、价值最高的,当首推我们的近邻,也就是在中国周边所形成的汉文化圈地区。其观察记录,除了专门以“朝天”、“燕行”、“北行”及“入唐”、“入宋”、“入明”的记录为题者外,现存于朝鲜半岛、日本、越南等地的史料,展现的就是“异域之眼”中的中华世界。这批史料(其中绝大部分是汉籍)对中国文化的每一步发展都作出了呼应,对中国文献所提出的问题,或照着讲,或接着讲,或对着讲,从公元8世纪以下,构成了一幅不间断而多变幻的历史图景,涉及制度、法律、军事、经济、思想、宗教、历史、教育、文学、艺术、医药、民间信仰和习俗等各个方面,系统而且深入。本文就是利用这些史料,考察中国形象在其间的变迁。

讲到中国形象在他人眼里的变迁,首先涉及一个观看的问题。观看不是简单的,而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第一种观看是彼此对看,是互为宾主的相看。借用一些诗句来表达,比如李白说:“相看两不厌。”辛弃疾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第二种观看是左顾右盼,用顾城的诗来说,是“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用王羲之的话说,则是“游目骋怀”。还有一种观看是交错的、复杂的多重视角的观看。这可以借用卞之琳的《断章》来表述: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古人说诗无达诂,关于这首《断章》,李健吾从后面两句中读出了人生的“悲哀”,情感的交流,在理想状态下是对等的,这里表现出的却是一种“错位”。作者卞之琳说,他写此诗的意思是要表现一种“相对”。而在我看来,此诗又何止是“相对”?在桥上看风景的“你”,同时也是别人眼中的风景。而看风景又看你的“别人”,何尝不是另一个人眼中的风景呢?因此,如果说这首诗写了观看,那是一种多重的观看,我用来形容异域的观看。

不同的立场导致不同的观察,不同的观察而有不同的感受,而不同的感受又会影响到不同的立场,需要作一个“动态的把握”。朝鲜半岛史料里的中国形象,从比较文学意义上的“形象学”来定义的话,“形象”特指一个国家的文献中对“异国”形象的认识或描述。对异国形象或描述的研究,就被称作“形象学”。这样的形象学,是注重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互动的研究。法国的巴柔在《形象》一文中指出:

一切形象都源于对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之中。……形象即为对两种类型文化现实间的差距所作的文学的或非文学,且能说明符指关系的表述。[8]

也正因为如此,形象并非客观的现实。巴柔又指出:

比较文学意义上的形象,并非现实的复制品(或相似物);它是按照注视者文化中的模式、程序而重组、重写的,这些模式和程序均先存于形象。[9]

“我”注视他者,而他者形象同时也传递了“我”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10]

所以,我们的关注点并不一定集中在“他者”的形象,同时也会兼顾“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形象。

根据这样的一种理论,我们来讨论朝鲜半岛史料里中国形象的变迁。为了便于说明,我分作四个阶段:第一阶段就是从朝鲜半岛的三国时代、统一新罗时代到高丽时代,即14世纪末(1392年)之前;第二阶段是朝鲜时代前期到中期,即从15世纪到17世纪中叶,也就是中国的明代;第三阶段约一百年;第四阶段从18世纪中叶以下。阶段区分只是就其大体而言,其中也有重合或不一者,兹取其大体,略其细节。

注释

[1]《欧洲与中国•前言》,王遵仲等译,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页。

[2]转引自朱谦之《中国哲学对欧洲的影响》,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78页。

[3]《中国近事序言》,收入夏瑞春编,陈爱政等译《德国思想家论中国》,江苏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8页。

[4]《看第三世界文学的眼睛》,载白永瑞、陈光兴编,李旭渊编译校订《分断体制•民族文学》,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12年版,第64页。

[5]《在中国有“亚洲”吗?——韩国人的视角》,载《思想东亚:朝鮮半岛视角的历史与实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15—116页。

[6]《在中国有“亚洲”吗?——韩国人的视角》,载《思想东亚:朝鮮半岛视角的历史与实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31页。

[7]《东亚视角的认识论意义》,载《我们为什么要谈东亚——状况中的政治与历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27页。

[8]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页。

[9]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7页。

[10]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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