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会龙
(云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摘 要:在国家间竞争日益激烈的民族国家时代,许多多民族国家面临着突出的民族问题挑战,不断彰显着族际政治整合在多民族国家存续和发展中的重要价值,也呼唤着多民族国家把族际政治整合作为国家最为重要的政治机制的现实意义。从本质上来看,族际政治整合是多民族国家内部的若干政治主体(主要包括统治阶级、执政党和各级政府等)针对本国的族际关系进行的政治统治和社会管理行为。对于当前民族国家时代存在的多民族国家而言,族际政治整合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关系多民族国家政治共同体的统一和稳定;其二,影响着国族的凝聚力与整体性的提升;其三,制约着多民族国家良性族际关系的构建与变动。这三个价值之间相互联系、密不可分,互为条件、互为保障,对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的取向选择、体系构建和过程演变产生着重要的影响。
关键词:多民族国家 族际政治整合 国族建设 族际互动
多民族国家是多个民族共同建立的国家政治共同体,因而在多民族国家内部总是生活着在语言、文字、文化、宗教等方面存在显著差异的多个民族,这些民族不仅是各自独立的人群共同体、文化共同体,更是拥有着特定利益要求的利益共同体。在族际交往日趋频繁、国家间竞争日趋激烈的当今时代,多民族国家内部的族际关系越来越成为多民族国家至关重要的一种政治关系,族际互动中出现的问题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演变为危害多民族国家统一和稳定的根本性问题。多民族国家的族际政治整合,正是针对这些问题而由国家自觉构建起来的保持机制。历史和现实也一再昭示人们:那些统一而稳定并不断走向强大的多民族国家都有一套完整而有效的族际政治整合机制;那些归于解体或瓦解的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都或多或少存在缺陷甚至是完全失败的。
一、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的价值凸显
今日之世界仍然处于民族国家时代。然而,3000多个民族分布在20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现实决定了当今世界上存在的绝大多数国家只能是多民族国家。而这些多民族国家的绝大多数又具备了民族国家的基本内涵和外在形态,所以,它们是具备了民族国家性质的多民族国家。这些国家之所以被称为民族国家性质的多民族国家,主要源于两个方面的考量:首先,它们经历了国家形态演进的历史过程,事实上已经拥有了主权性、人民性、民族性这些民族国家的基本特征,在民族国家形成的过程中也基本完成了把国内各个民族统合为一个统一的“国族”的目标,组成国族的各个民族有了一定程度的国家认同观念和国族认同意识。因此,从国家形态的角度来看,它们是民族国家。其次,尽管它们已具备了民族国家的基本形态,但从民族构成的多样性与复杂性程度上来看,它们是多民族国家。因此,很多国家或者自称或者事实上就是民族结构多元的多民族国家。
对于民族国家与多民族国家的关系,国内有的学者就曾分析指出:“民族国家是国家形态发展演进过程中的一种类型,是相对于王朝国家而言的;多民族国家则是从国家的民族构成角度对国家所作的一种界定,是相对于单一民族国家而言的。民族国家和多民族国家,是从不同角度对国家进行界定和分类的结果,它们依据的标准不同,并不是一对相对的概念。”[1]“多民族国家与民族国家之间并不是对立的关系,而是相容的关系。既有前民族国家时代的多民族国家,如王朝国家形态的多民族国家,也有民族国家时代的多民族国家。就后者而言,从国家的性质来说,它是民族国家;但从国家的构成来看,它又是多民族国家。”[2]可见,多民族国家就是指国内生活着作为历史文化共同体的多个民族因而具有复杂民族构成的国家。
当前国际社会中存在的主权国家,绝大多数是民族国家性质处于民族国家建设进程中的多民族国家。与西欧原生性民族国家相比,它们在构建过程中基本是在欧洲民族国家的强大压力和示范下,通过复制或仿效西欧原生性民族国家的制度与模式实现的,所以它们又被称为模仿性民族国家。对于欧洲的原生性民族国家而言,国家构建与国族构建呈现出极强的同步性特征,且这些国家历史比较悠久,已经形成了整体性和同一性较强的国族。对于亚洲、非洲、美洲以及中东和小亚细亚地区存在的众多模仿性民族国家而言,由于民族国家构建的历史短、国家整合能力弱、传统历史惯性强、国家与民族发展的不同步等原因,致使这些国家中的大多数国家民族构成异常复杂、民族差异比较突出、民族意识不断增强,而民族对国家和国族的认同建设则呈现出明显的滞后性。这些现象显然与多民族国家政治统一、经济社会发展以及民族国家建设的实际需要不相契合,甚至许多国家都面临着复杂的民族问题以及由此引发的棘手的民族分裂主义势力和民族分离运动的严峻挑战。随着全球化形势下民族流动现象的增多,即便是欧洲原生性民族国家,也“还会有新的未取得民族国家形态的民族出现”[3],同样会面临民族问题的困扰、国家解体的威胁。
冷战结束以后,民族分离主义运动被大大激发并一度出现了第三波民族主义浪潮。进入20世纪以来,棘手的民族问题困扰众多多民族国家的现象依然突出,并有进一步扩散和深化的态势,许多大洲的很多国家都遭遇了或正在面临突出的民族问题的挑战。在亚洲,印度东北“七姐妹邦”为了扩大地方权力不断挑战联邦权威,斯里兰卡的泰米尔人独立运动战火暂熄却余波未平,印度尼西亚的东帝汶已独立建国,亚奇、西伊里安、马鲁古等地的分离运动尚未根除,菲律宾棉兰老岛穆斯林分离主义武装同政府的对抗仍在继续,以乌兹别克分裂势力为代表的极端主义对中亚多国造成困扰。在欧洲,德国、法国、挪威等国兴起了排斥外来移民的极右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比利时佛拉芒人和瓦隆人的矛盾导致了国家联邦化,西班牙的巴斯克、加泰罗尼亚等地谋求独立的运动仍在持续,英国的北爱尔兰、法国的科西嘉民族独立组织活动不断加剧,俄罗斯的车臣问题悬而未决,塞浦路斯土耳其族、希腊族南北分裂分治形势日趋严峻,巴尔干地区的民族分裂与仇杀时断时续,国家存在进一步“碎片化”危险。在非洲,苏丹已分裂成南北二国且战争不断,科特迪瓦内战余火未消,大湖地区以布隆迪、卢旺达为代表的部族仇杀后遗症尚未完全消除,南部非洲诸国的部落与民族冲突从未间断。在美洲,美国的种族冲突从“洛杉矶事件”后持续不断,加拿大魁北克民族分离的阴影短期内难以消除,因纽特人、印第安人为民族平等权利的斗争此起彼伏,墨西哥印第安人的“萨帕塔解放军”与政府展开武装对抗。在大洋洲,澳大利亚种族歧视现象时有发生,引发了一连串的社会问题,新西兰针对亚洲移民的“抵抗运动”愈演愈烈,岛国斐济国内也发生了针对印度移民的排斥行动,如此等等。可见,民族问题正在成为多民族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常规色彩”,任多民族国家如何挣扎仍难以完全摆脱民族问题的羁绊,这更加凸显了多民族国家开展族际政治整合的重要价值,也呼唤着多民族国家把族际政治整合作为国家最为重要的政治机制的现实意义。
在我国,尽管族际政治整合的理论研究方兴未艾,但族际政治整合的实践却源远流长。自秦汉至清朝,历代封建王朝国家都非常重视民族关系的处理问题,开展了丰富的族际政治整合活动。新中国成立以后,党和国家更把民族关系和民族问题置于前所未有的高度,重构了族际政治整合的模式,维护了国家领土的完整,巩固了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增强了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形成了社会主义新型民族关系,取得了族际政治整合的巨大成功。可是,近些年来,我国的族际政治整合也面临着越来越严峻的挑战。改革开放以来,少数民族在发展起来或有了一定发展之后,其争取更多、更大民族利益的行为,正在悄然发生,而与之相伴随的以争取更多民族利益为主要内涵的新型民族问题也正在生成,并呈现出逐步增多的态势。可以说,当前中国族际政治整合出现的新问题、新矛盾、新挑战,呼唤着人们对族际政治整合价值问题的更多关注。
多民族国家的族际政治整合的科学内涵可以阐释为:在多民族国家内,将组成多民族国家的各个民族维持在统一的国家政治共同体中和巩固、强化各个民族的政治结合的过程,也是多民族国家通过协调族际政治关系来维持国家的统一和稳定的过程。对于多民族国家而言,只有开展卓有成效的族际政治整合活动,方能保持国家的长治久安和稳定繁荣。因此,它理应成为多民族国家最为重要的保持机制。
具体而言,族际政治整合对于多民族国家的价值和意义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保持多民族国家政治共同体的统一和稳定;提升国族的凝聚力和整体性;引导族际关系的良性互动。以上三个价值之间也是相互联系、密不可分,互为条件、互为保障的。没有国家的统一和稳定,国族整体性的提升和族际关系的良性互动就会失去屏障;没有国族整体性的全面提升,国家的长期统一稳定和良性族际互动就会失去条件;没有良性族际互动的构建和维持,国家的稳定统一和国族整体性的提升也会失去保障、沦为空谈。
二、关系多民族国家政治共同体的统一和稳定
族际政治整合是多民族国家出于保证国家统一和稳定的客观需要而开展的复杂的政治活动,它的具体形式表现为一个不断开展的过程。族际政治整合的所有方面,包括取向的确定、制度的形成、政策的出台、机制的构建、活动的开展,都是紧紧围绕国家的统一和稳定来展开的。维护多民族国家政治共同体的统一和稳定是多民族族际政治整合的生命所在,不论是封建王朝性质的多民族国家,还是民族国家性质的多民族国家,执政者开展族际政治整合的首要目标无不是防止或避免国家的分裂和解体,保持国家的统一与稳定。正如国内学者陈建樾指出的那样:“所有多民族国家族际整合的底线”,都是力图“将族际政治冲突控制在不致危及整个多民族国家生存的范围内”[4]。国家主要领导人也曾不断强调:国家统一、民族团结,则政通人和、百业兴旺;国家分裂、民族纷争,则丧权辱国、人民遭殃。
民族与国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现象,在人类社会发展的过程中,民族与国家在利益的驱动下必然结合在一起。或者是一个民族建构起一个国家,或者是多个民族共同建构起一个国家,或者是同一个民族分布在不同的国家,或者是不同的民族居住在同一个国家。总之,民族要靠国家这种政治组织形式为其利益的实现提供政治屋顶和利益屏障,国家也需要靠民族这种人群共同体提供发展的动力和源泉。
当今世界仍然处于民族国家时代,民族国家依旧是国际社会的基本构成主体和行为单元。可是,由于“在人类社会发展的过程中,民族的消亡比阶级、国家的消亡还要久远”[5],这决定了当今世界上存在的绝大多数国家从民族构成角度来看,仍然是多民族国家。即便是以前被认为是所谓的“单一民族国家典型”的诸如日本、朝鲜、孟加拉、埃及、丹麦等国,也会因为国际交往的增加、移民现象的增多,而逐渐演变为实际意义上的多民族国家。这就意味着,一个国家由两个及以上具有文化差异的民族或族群共同组成是现代国家公民构成的基本特征。[6]这样的国家内部,民族与民族之间、民族与国家之间在利益追逐与实现的过程中,出现一定的民族问题成为这些国家难以规避的“历史宿命”。
上述事实充分表明,多个民族既可以共同建立一个国家政治共同体,也会产生从业已存在的国家政治共同体中分离出去并另立新的国家政治共同体的冲动。尤其是当民族与民族在竞争中总是处于劣势,民族与国家的博弈过程中总是无法满足自身利益时,另立符合民族发展利益的国家政治共同体的冲动就会直接付诸实践。马克斯·韦伯就曾这样告诫人们:“一个民族就是一个情感共同体,这种情感可以在一个它自己的国家中得到充分表达;因此,一个民族就是一个通常会倾向于产生一个它自己的国家的共同体。”[7]这样的实例,不只是在民族国家时代到来以前的各种国家形态中时有发生,而且在民族国家的制度框架形成以后、世界体系对民族分离予以限定[8]之后,仍然非常常见。
美国学者塞缪尔·P.亨廷顿在分析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时就曾指出:“即使是最成功的社会,也会在某个时候遇到内部分解和衰落的威胁,或是受到更加激烈和无情的外部‘野蛮’势力的威胁。”“在20世纪80年代初,这三国(英国、苏联、美国)似乎都像是有凝聚力的和成功的社会。……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苏联不复存在了。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联合王国的联合不那么强了,北爱尔兰有人正为新政体而奋斗,苏格兰和威尔士正在实行权力下放,许多苏格兰人期盼最终独立,英格兰人日益普遍地自称为English(英格兰人),而不是British(不列颠人)。由几个‘十’字构成的米字旗有分崩离析之势,联合王国到21世纪上半期某个时候也可能继苏联之后成为历史。”甚至他悲情地警示美国:“倘若到了2025年美国还是跟2000年的美国一个样子,而不是成了另一个国家或几个国家,它的自我意识和国民身份意识也还是跟25年前没什么区别,那倒会是最大不过的意外了”,“美利坚合众国也会遭受斯巴达、罗马等国家的命运”。[9]
那么,目前中国的国民特性如何呢?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确立了以帮扶少数民族和少数民族地区发展的,以民族区域自治为核心的,致力于各民族平等、团结、互助为目标的民族政策体系,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一整套崭新的族际政治整合模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成为世界多民族国家解决民族问题的典范。然而,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推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在少数民族和少数民族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同时,“中华民族的民族意识、国家意识却因为增长而显得滞后,而相对来看,个别少数民族的民族意识与中华民族的民族意识、国家意识之间的平衡受到威胁”[10]。这无疑给当代中国族际政治整合构成了新的挑战,也敲响了提高国族意识、增强国民特性的警钟,呼唤着当前中国族际政治整合的发展与完善。
苏联的解体、英国的危机、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以及中国民族意识与国民意识的不协调,在凸显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价值的同时,也日益彰显着把维持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和促进多民族国家政治共同体稳固作为族际政治整合的基础性价值的重要性。
三、影响着国族的凝聚力与整体性的提升
在国家间竞争异常激烈的民族国家时代,维护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和稳定是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的首要价值和基础性目标,也是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的“底线”。然而,要长久地、根本地解决这一问题,还需要从民族国家性质的多民族国家的根本——国族入手。这也衍生出了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的另一个重要价值,即多民族国家的族际政治整合对于多民族国家加强国族建设,提升国族的凝聚力和整体性,构建完整的国族文化和国族精神具有重要的作用。或者说,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本身就包含着加强国族建设的内在要求。历史和现实反复地证明,有了强大的国族,民族国家才能持久稳定、繁荣富强;而如果国族凝聚力弱,国族精神缺失,民族国家则内耗严重、危机四伏。
民族国家是国家形态演进过程中的国家类型,多民族国家是民族构成意义上的划分结果,二者不是截然对立、非此即彼的,而是相互交叉、相互融通的。民族国家时代的现代国家,只要国内生活着多个民族,也可以划定为多民族国家。而且,由于世界移民的增多,这样的民族国家在当今国际社会越来越成为多数了,甚至可以预测,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民族国家都会呈现多民族或多族群化特征。这样的民族国家之所以仍然被界定为“民族国家”,是因为它已经生成了或正在创造着一个国族。国族是民族国家的根本,是民族国家构建的先决条件;国族是由民族国家创造的,没有民族国家也无所谓国族,二者是互为条件、相互依存的。
作为一种国家演进形态和国家制度框架的民族国家,“其制度内涵的形成、制度优势的发挥,都依托于国族。没有一个强健的国族,民族国家就无法发挥其制度功能,而只能是徒具形式,甚至形同虚设”[11]。对于模仿性的民族国家而言,由于缺乏西欧民族国家的民族条件,没有一个原生性的国家民族,而只能将国内原有的多个民族统合为国家民族。这些国家在民族国家构建基本完成以后,仍然面临着复杂而艰巨的国族建设问题。国族建设的根本任务,就是促进构成国族的各个民族间的融合,增强国族的凝聚力和同一性。因为各民族间融合水平的提升,各民族成员国民意识的增强,民族间界限的弱化和消除,国族基础的夯实和整体化程度的提升,决定了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的成效,构成了多民族国家政治共同体统一、稳定、巩固的重要基础。正如有的学者分析马来西亚民族关系时指出的那样,如果各个民族“愿意将自我的原有特质,投射到另一新身份的象征符号,以塑造一个更符合国家利益的新兴民族(这里所指的新兴民族其实就是国族)”[12],无疑对国家稳定和国家建设大有裨益。
但是,民族国家发展的历史并不算长,尤其是对于那些在西欧原生性民族国家外部压力下形成的模仿性民族国家来说,其民族国家发展的历史则更为短暂。相反,这些国家中的各个民族之间的差异和界限仍将持久延续。民族间的差异和界限总体上朝着逐渐淡化和模糊化的方向发展,但也会在短期内或某种外部因素刺激下变得更加明显甚至会出现分离的倾向。苏联解体的重要根源之一,就是国族内部存在深深的裂痕而国家却忽视它的存在,任由其发展蔓延。当苏联的政治整合能力衰退到一定程度时,组成国族的有些民族乘机实施分裂,最终瓦解了国族、解构了国家。苏联悲剧警示后来者,在民族国家的制度框架中,建设巩固、稳定和强大的国族,是多民族国家避免分裂和瓦解的最为根本的途径,也是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追求的高层次目标。
国族建设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复杂而长期的系统工程。不同的多民族国家以及同一个多民族国家在发展的不同时期,其国族建设面临的问题和实现国族建设的方式是不同的。但是,从根本上来看,任何时期的所有多民族国家的国族建设都必然要面对两个基本问题:其一,要提高国族自身的凝聚程度;其二,要增加国民对国族的认同度。这两个基本问题是提升国族整体性和同一性的关键路径。
国族是民族国家塑造的支撑民族国家政治屋顶的新型族体,是典型的政治民族。但它作为一个特定的人群共同体,也具有传统文化民族的某些特征。要增强国族的凝聚程度,除了要用民族国家这个制度框架进一步强化、规约国族的发展和演变之外,最为重要的便是塑造强有力的国族文化。亨廷顿忧虑的美国国家特性面临挑战的问题,实际上就是美国国族面临着解构危险的问题。亨廷顿最后开出的“救世良方”是重塑美国的“核心文化”和“美国信念”,这样的文化就是美国赖以存续的美利坚国族文化。在模仿性民族国家强调国族文化建设问题,不是要否定和取缔各个民族已有的民族文化,也不是要用主体民族的文化对非主体民族予以同化,而是要在尊重和承认各民族文化存在的合理性和价值的基础上,通过对各民族优秀文化的提炼,打造为各民族共同信奉的一套国族文化。以中国为例,中国的国族是由56个传统民族凝聚而成,呈现“多元一体”特征的“中华民族”,尽管在长期的民族交往和交融过程中显示出较强的凝聚力和稳定性,但“一体化”程度仍待提高。而提升“中华民族一体化”程度的重要途径,就是要深入挖掘各民族的优质文化遗产和精神资源,结合国家建设和发展的需要对其进行提炼和改造,确立一套能够为全体国民普遍接受和高度认同的国族文化和国族精神体系。
国民对国族的认同度,是国族成熟程度的根本标志。国族的解构,往往是从国民对国族认同的下降开始的。当一个多民族国家的国民不认同国族,或者一些族裔群体或族群不认同国族的时候,国族就面临着解构的危险。[13]在实际的生活中,某个族群或族裔群体成员完全拒绝接受国族族称的情况比较鲜见,更为普遍的现象是,某个族群或族裔群体的成员更加珍视本族群或族裔群体的称谓,或者是民族意识较之国族意识更为强烈,更加强调自己的民族身份并寻找各种借口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站在国家的立场和角度上看,这无疑是一个进退两难的问题,但“国家或政府不运用政权的力量和通过官方渠道去强调各个民族群体的民族身份,而是把国民身份作为最基本的社会身份,应该是一个明智的选择”[14]。总之,多民族国家在族际政治整合实践中要想根除国家分裂或解体的威胁,就必须高度重视国族建设问题,制定国族建设方略,推进国族建设进程。
四、制约着多民族国家良性族际关系的构建与变动
维护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和稳定是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首要的和基本的价值,提升国族的整体性和同一性是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的内在要求和又一价值,而以上两种价值的实现又取决于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实践中引导族际关系的措施是否得当,行为是否有效这一关键性问题。因此,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的第三个价值就是在维持多民族国家统一和稳定的基础上,有效化解族际冲突和族际矛盾,引导族际关系的良性互动,使多民族国家内部的族际关系朝着更加有利于保持国家的统一和稳定,更加有利于国族凝聚力和整体性的提升的方向发展,促进族际关系的长久和谐。
与民族国家时代以前的时代不同,民族国家构建了作为国家之代表的国族,统一国家政治共同体内的各个民族“不再具有政治民族的内涵,而是文化民族,政治属性也不再是主要属性”[15]。它们是国族的基本构成单元,充其量只能在民族国家统一的制度框架和权力体系中拥有一定的自治权,而不能建立或保持独立或半独立的次级民族政治体系。
但是,不论时代如何变迁,多民族国家内部的各个民族不会因其成为国族的组成成分,而丧失了其作为利益共同体和重要的政治主体的属性。民族仍将继续遵循着自身发展的规律在民族国家内部缓慢地演进着,“基于民族利益并诉诸政治权力的政治互动是不可避免的”[16]。而其他形式的互动,如经济互动、文化互动、社会互动等,也会在民族意识逐渐觉醒的基础上,在利益追求和实现的过程中,日渐常态化、多样化、普遍化,并对民族自身的发展演变和国家政治秩序的维护产生突出而深刻的影响。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族际的互动可能会十分频繁和激烈,甚至以族际战争的方式表现出来。时下发生在某些国家或地区范围内的战争,背后都有民族利益争夺的身影,也是族际互动激烈化的表现。
族际互动尽管形式多样,但本质都是民族间的利益博弈。同处于统一国家政治共同体中的各个民族,即使共同利益或根本利益存在一致性,也会因局部利益的不同,在有限的稀缺性资源竞争中发生矛盾和冲突。一旦这些矛盾和冲突不能得到及时的控制和化解,就会导致族际关系的紧张,甚至会打破来之不易的族际关系的平衡状态,导致族际关系向恶性方向发展,进而对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和稳定造成严重威胁。
族际互动也就是多民族国家内部不同民族间的相互交往。由于多民族国家本身就是多个民族共同建立的国家共同体,因此,族际互动是多民族国家内部的普遍现象。良性的族际互动能够促进多民族国家内部各民族间紧密关系的形成,增进民族融合。在中国2000多年的封建王朝时代,各个民族在互动的过程中不断交融互化,最终形成了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中华民族就是中国历史上各民族间良性互动的结果。此外,族际互动还能够促进族际间利益格局的调整与变迁,有利于形成合理的族际利益格局,实现族际关系的动态平衡。
当然,多民族国家内部的各民族在围绕利益竞逐展开互动的过程中,常常会因为资源的有限性和利益矛盾的普遍性而导致族际关系的紧张,甚至会打破族际关系中业已形成的平衡与和谐,导致族际关系向反方向发展,进而危及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和稳定。同时,作为利益共同体的民族,其利益要求也是发展变化的,原有利益要求的满足会刺激起新的、更高层次的利益要求,既定利益要求的实现往往成为新的利益要求的开始。从某种角度而言,利益要求是无限的,而满足与实现则是有条件的。当民族的利益要求无法得到切实的实现时,也会对既定的民族关系造成剧烈冲击,导致族际政治互动出现紧张现象。
多民族国家民族政策的调整或失当,也会成为族际矛盾和冲突的重要诱因。民族政策是多民族国家调处族际关系的主要手段,也是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的重要机制。民族政策代表着统治阶级或执政党的意志,在特定时期有着鲜明的价值取向,也呈现出极强的稳定性特征。但民族政策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而必须根据民族发展的状况和族际关系的变化,进行适时的调整。倘若国家的民族政策不能契合族际关系发展变化的要求做出相应调整或调整不当,就有可能导致局部或全面的族际关系失控。从国内外的历史经验来看,许多民族问题产生的根源就在于国家民族政策的失当。更为奇怪的是,某些为解决历史上遗留的民族问题制定出来并在某一时期功效明显的民族政策,又会成为滋生新的民族问题的温床。
在两种制度并存、国家间竞争日趋激烈的现当代条件下,国际因素或他国因素的影响,也会导致某些族际冲突的出现。多民族国家复杂的族际关系,尤其是历史上形成的并延续至今的民族问题,往往会成为别国干预本国内政的口实和工具。世界性大国或与本国利益攸关的周边国家常常会利用本国的民族问题和族际冲突挑起事端、大做文章,并以此实现自己的非正当目标,或者至少可以通过此种卑劣方式的进行发挥遏制或打击对手的作用。事实上,多民族国家容易出问题的敏感地区及其族际矛盾和冲突的形成和扩大化,幕后都有国际因素或大国势力的干扰。
多民族国家族际矛盾和冲突难以完全避免的事实,进一步凸显了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的重要性。在这个方面,族际政治整合的价值就在于引导和调整族际互动,缓解族际关系的紧张,将族际冲突控制在不危及国家统一的范围之内,使族际利益格局由一个平衡走向新的平衡,促进族际互动朝着有利于国家建设和国族振兴的方向发展。多民族国家良性的族际互动、和谐的族际关系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通过族际政治整合构建起来并予以维持的。
在族际政治整合中,国家(尤其是中央政府)针对族际交往中出现的冲突和矛盾问题必须高度重视、积极应对。尤其是在调整族际利益关系的过程中,国家应有取有舍、有扬有抑,积极促成族际利益格局的平衡,实现族际关系的协调,并不断推进族际政治互动朝着有利于激发国族和国家的活力的方向发展。
(原载《政治学研究》,2013年第4期)
【注释】
[1]周平:《论中国民族国家的构建》,《当代中国政治研究报告VI》,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102页。
[2]周平:《多民族国家的族际政治整合》,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第28页。
[3]周平:《论民族的两种类型》,《云南行政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
[4]陈建樾:《多元一体:多民族国家内部的族际整合与合法性》,《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
[5]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研究室:《中国共产党民族工作九十年》,民族出版社2011年版,第417页。
[6]何明:《国家认同的建构——从边疆民族跨国流动视角的讨论》,《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
[7][德]马克斯·韦伯:《马克斯·韦伯社会学文集》,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71页。
[8]如联合国大会1960年12月通过的《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宣言》,就对民族自决权原则做出了限定并特别强调指出:任何旨在部分地区或全面地分裂一个国家的统一和破坏其领土完整的歧途都是违背《联合国宪章》的。
[9][美]塞缪尔·P.亨廷顿:《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新华出版社2010年版,第10~11页。
[10]周平:《论中国的国家认同建设》,《学术探索》2009年第6期。
[11]周平:《多民族国家的族际政治整合》,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页。
[12]丘光耀:《从“民族认同”到“国族认同”——一九九五年马来西亚大选华人心态的分析》,《八桂桥史》1995年第3期。
[13]周平:《多民族国家的族际政治整合》,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4页。
[14]周平:《多民族国家的族际政治整合》,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5页。
[15]周平:《多民族国家的族际政治整合》,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第67页。
[16]周平:《论族际政治及族际政治研究》,《民族研究》201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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