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
学者每苦于无门径。四库之书,浩如烟海,从何处读起耶?古人经学,必首《诗》《书》,证之《论语》《礼记》《荀子》皆然。然自伪古人既行,今文传注,率经阙失。诗之鲁齐韩,书之欧阳二夏侯,荡劫尤甚,微言散坠,索解甚难。惟《春秋公羊》《榖梁》二传,岿然独存,圣人经世之大义,法后王之制度,具在于是。其礼制无一不与群经相通,故言经学,必以《春秋》为本。
《春秋》之义,《公》《榖》并传。然《榖梁》注劣,故义甚暗曶;《公羊》注善,故义益光大。又加以董子《繁露》,发明更多,故言《春秋》,尤以《公羊》为归。
读《公羊》可分义礼例三者求之:如元年春王正月条下,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之类,所谓义也。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之类,所谓礼也。公何以不言即位之类,据常例书,即位为问,所谓例也。余可类推。然凡一礼一制,必有大义存焉,例者亦反复以明其义而已。然则义并可该礼与例也,故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何邵公《解诂》,本胡毋生条例,皆公羊先师口说也,宜细读。《春秋繁露》反复引申,以明《公羊》之义,皆春秋家最善之书。学者初读《公羊》,不知其中蹊径,可先读刘礼部《公羊释例》,卒业后,深究何注《繁露》两书,日读十页,一月而《春秋》毕通矣。
经学繁重,莫甚于礼制。礼制之 ,由于今文与伪古文之纷争。伪古文有意诬经,颠倒礼说,务与今文相反。如今文言祭天在郊,祭地在社,而古文谓祭天在南郊,祭地北郊。今文言天子娶十二女,而古文谓天子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之类。两说聚讼,何以能通?既辨今古分真伪,则了如列眉矣。如是则通礼学甚易,既通礼学,于治经斯过半矣。
欲分真伪辨今古,则莫如读《新学伪经考》,其近儒攻伪经之书可并读。
既读辨伪诸书,能分今古,则可以从事礼学,《王制》与《春秋》,条条相通,为今文《礼》一大宗。《五经异义》述今古文《礼》之异说,划若鸿沟,最易畅晓。惟许郑皆古文家,不能择善而从,学者胸有成竹,不必循其说也。《白虎通》全书皆今文,礼极可信据。既读此二书,复细玩二戴记,以求制礼之本,以合之于《春秋》之义,则礼学成矣。
古人通经,皆以致用,故曰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又曰存其大体玩经文。然则经学之以明义为重明矣。国朝自顾亭林、阎百诗以后,学者多务碎义,戴东原、阮云台承流,益畅斯风,斤斤辩诘,愈出愈歧,置经义于不问,而务求之于字句之间。于是《皇清经解》之书汗牛充栋,学者尽数十寒暑,疲力于此,尚无一心得,所谓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也。康先生铲除无用之学,独标大义,故用日少而蓄德多,循其次第之序以治经,一月可通《春秋》,半载可通礼学,度天下便易之事,无有过此者矣。学者亦何惜此一月半载之力而不从事乎!即以应试获科而论,一月半载之功,已可以《春秋》、三礼专门之学试于有司,亦是大快事也。治经之外,厥惟读史。康先生教人读史,仿苏文忠公八面受敌之法,分为六事:一曰政,典章制度之文是也。二曰事,治乱兴亡之迹是也。三曰人,为贤为恶可法戒者是也。四曰文,或骈或散可诵习者是也。五曰经义,《史记》《汉书》最多,而他史亦有。六曰史裁,《史记》《新五代史》最详,而他史略及。学者可分此六事求之。上四门是陆桴亭语,下两门乃康先生所定。
太史公最通经学,最尊孔子,其所编世家、列传,悉有深意。是编不徒作史读,并可作周秦学案读。《汉书》全本于刘歆之续《史记》,其中多伪古文家言,宜分别观之。《后汉书》名节最盛,风俗最美,读之令人有向上之志。其文字无《史》《汉》之朴拙,亦无《齐》《梁》之藻缛,庄雅明丽,最可学亦最易学,故读史当先《后汉书》。
孔子之后,诸子并起,欲悉其源流,知其家数,宜读《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论六家要旨一段,《汉书·艺文志》中九流一门,《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篇》,然后以次读诸子。
学问之道,未知门径者以为甚难,其实则易易耳,所难者莫如立身。学者不求义理之学以植其根柢,虽读尽古今书,只益其为小人之具而已,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不可不警惧也。故入学之始,必惟义理是务,读象山、上蔡学案以扬其志气,读《后汉书》儒林、党锢传、东林学案以厉其名节,熟读《孟子》以耸动其神明。大本既立,然后读语类及群学案以养之。凡读义理之书,总以自己心得能切实受用为主。既有受用之处,则拳拳服膺,勿使偶失,已足自治其身,不必以贪多为贵也。
子羽能知四国之为,孔子称之。《春秋》之作,先求百十二国宝书,以今方古,何独不然?方今海禁大开,地球万国,犹比邻也。家居而不知比邻之事,则人笑之,学者而不知外国之事,何以异是。王仲任曰:“知今而不知古,谓之盲瞽;知古而不知今,谓之陆沉。”今日中国积弱,见侮小夷,皆由风气不开,学人故见自封,是以及此。然则言经世有用者,不可不知所务也。
读西书,先读《万国史记》以知其沿革,次读《瀛环志略》以审其势,读《列国岁计政要》以知其富强之原,读《西国近事汇编》以知其近日之局。至于格致各艺,自有专门,此为初学说法,不琐及矣。
读书莫要于笔记,朱子谓当如老吏断狱,一字不放过。学者凡读书,必每句深求其故,以自出议论为主。久之触发自多,见地自进,始能贯串群书,自成条理。经学、子学尤要。无笔记则必不经心,不经心则虽读犹不读而已。黄勉斋云“真实心地,刻苦功夫”,学者而不能刻苦者,必其未尝真实者也。
以上诸学,皆缺一不可,骤视似甚繁难,然理学专求切己受用,无事贪多,则未尝繁也。经学专求大义,删除琐碎,一月半载已通,何繁之有?史学大半在证经,亦经学也。其余者则缓求之耳。子学通其流派,知其宗旨,专读先秦诸家,亦不过数书耳。西学所举数种,为书不过二十本,亦未为多也。遵此行之,不出三年,即当卒业,已可卓然成为通儒学者。稍一优游,则此三年已成白驹过隙,亦何苦而不激其志气以务求成就乎?朱子曰:“惟志不立,天下无可为之事。”是在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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