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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的书虫

时间:2023-06-22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关于这项学问旧时称为“小学”,这是读经的门径。要有这步彻底的研究才能真正认识古字,而辨别得出汉人及古书上的讹误伪托。读经倒也并不是坏事,任何书读了对于人无论在积极方面或消极方面总会有些贡献,但总要读得懂。这是值得提倡读经的人们效法的。“书虫”诚然是无用的东西,但读书读到死,是我所乐为。假使我的财力、事业能够容允我,我诚愿在牛津做一辈子的“书虫”。我在幼时已决心为“书虫”生活。

郭沫若(1892—1978),四川省乐山县人,中国杰出的作家、诗人和戏剧家,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和古文字学家。

读经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要把它太看菲薄了。在教育未改革的旧时代,从蒙童时分起就开始读经,但那实际上只是为的认识字。对于经义是完全不懂的。

要中学生读一切的经,真是谈何容易。像《书经》那一部书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困难,但如近代的大学者王国维,他就说过:“古经多难读,而《尚书》为最。”又说:“阅岁二千,名家数十,而《书》之难读也如故。”(《尚书核诂序》)连王国维都读不懂的书,你叫中学生能够读懂吗?

“四子书”以外的《诗》《书》《易》《春秋》《尔雅》及《仪礼》《周礼》《礼记》等书,有好些实在是难读。不仅马融、许慎、郑玄等汉儒不曾读懂,王安石和程朱之徒的宋儒也不曾读懂。经过胜清乾嘉学派和近时的考古学派与疑古学派的整理,依然还是不能尽懂。你想,这样难的东西,怎样好叫中小学生去读?靠读经来识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识字已经有更方便的捷径。教育制度改革以来,读经几乎全废,而中国人并不因此全成为了文盲,反而是识字的人更多,文笔清通的人也更多了,不就是铁证吗?

经书的难懂也并不是它的思想内容是怎样的艰深,而是古代离我们太远,一切生活习惯、风俗制度、思维情感,以至文法语法、字音字义,都和现代的有所不同;再加上流传既久,有不少的讹变伪托,淆乱其间,更是使人棘手。所以要想读懂经书就须得先克服这些困难,而这些困难并不是容易克服的。古人有“皓首穷经”之语,事实上也并不怎么夸张。方法得到了不见得便能通,方法没有得到的你就读到死,依然是“扁担吹火”。

要想真正能有资格读经,首先要研究文字音韵之学。你总要把古音古义弄得清楚,然后才能读古人的书。关于这项学问旧时称为“小学”,这是读经的门径。汉儒、清儒的关于“小学”研究的工具书相当多,差不多都在所必读。和这关联着,还须得彻底研究殷代的甲骨文和殷、周的金文(青铜器上的铭文)。要有这步彻底的研究才能真正认识古字,而辨别得出汉人及古书上的讹误伪托。要把古书恢复到古代文字的原形原音原义,然后才能读得出一个大概。但仅仅是一个大概,因为仅仅靠着文字学的修养,古书还是读不通的。要怎样才读得通呢?那是不仅要你能通古文,而且要你成为古人,就是说要你能懂得古代的生活习惯、风俗制度、思维情感。

要怎样才可以成为古人,或成为古代通,精通得古代的生活习惯、风俗制度,能以古人之心为心呢?这在古文字和古书的研究中自可以求得一部分,然而还有比较研究的必经途径,便是须得参照各先进民族的古代研究和现存各后进民族的探讨。譬如希腊、罗马的古代和彝族社会的现况,对于中国的经书都是绝好的钥匙。

要做到这些研究更还需要你懂科学方法和其他有关的科学知识。这事情真是谈何容易!但一般提倡读经的人却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正因为这样,他们在提倡读经;正因为这样,我也认真地提倡他们读经。自己先认真读读,再管到青年的份上来吧。

读经倒也并不是坏事,任何书读了对于人无论在积极方面或消极方面总会有些贡献,但总要读得懂。读不懂的东西读了岂不是白费时间,而且白费心血?

同样是读经,在耶稣教徒们,便比较地懂得方法。他们要把希伯来文的原经典翻成各国文字,而且还要翻成各种方言。译成中文的《圣经》除掉文言文之外,便有好些种的方言版本。这是值得提倡读经的人们效法的。

我们在普遍地提倡读经之前,总得先走一步翻经或译经的工作。把古代难懂的经文翻译成现代文,先要让人们能够亲近。不仅《易》《书》《诗》等难懂的经有翻译的必要,就连比较容易懂的“四子书”都有翻译的必要。旧时对于圣经贤传视同图腾禁忌,不准易一字,省一笔。那样的科举时代已经老早过去了。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精神。谁个吃胡桃而不肯去掉青的果皮,硬的核壳,如可能时再设法去其仁衣的呢?不去皮、不去壳的胡桃果你要青年吃,他怎么也吃不下去的。你会说让他自己去剥吧,真正多谢你的亲切啦。不知道你自己曾经具有那样剥的本领没有?假使没有,你根本就违背恕道;假使有,你何不更亲切、更负责一些,慷慨地担当起你弘道的大任?

中国的古代总是必须研究的,儒家的经典正是研究古代的一部分重要的资料,这无论怎样是值得研究,值得读。我自己也就是时常在读经的一个人,但我并不能全懂。因此,我感觉着没有文字学的素养,没有原始社会的研究,不通科学的方法,没有丰富的各种科学常识的青年,实在还没有读经的资格。

因此,我为尊重读经起见,并不希望青年人读经,而希望成年人读,特别是希望那些提倡读经的先生们认真地读。所以我并不反对读经,而且我也提倡读经。

牛津的书虫

许地山

牛津实在是学者的学国,我在此地两年的生活尽用于波德林图书馆、印度学院、阿克关屋(社会人类学讲室)及曼斯斐尔学院中,竟不觉归期已近。

同学们每叫我做“书虫”,定蜀尝鄙夷地说我每于谈论中,不上三句话,便要引经据典,“真正死路!”刘锴说,“你成日读书,睇读死你呀!”“书虫”诚然是无用的东西,但读书读到死,是我所乐为。假使我的财力、事业能够容允我,我诚愿在牛津做一辈子的“书虫”。

我在幼时已决心为“书虫”生活。自破笔受业直到如今,二十五年间未尝变志。但是要做书虫,在现在的世界本不容易。须要具足五个条件才可以。五件者:第一要身体康健;第二要家道丰裕;第三要事业清闲;第四要志趣淡薄;第五要宿慧超越。我于此五件,一无所有!故我以十年之功只当他人一夕之业。于诸学问、途径还未看得清楚,何敢希望登堂入室?但我并不因我的资质与境遇而灰心,我还是抱着读得一日便得一日之益的心志。

为学有三条路向:一是深思,二是多闻,三是能干。第一途是做成思想家的路向;第二是学者;第三是事业家。这三种人同是为学,而其对于同一对象的理解则不一致。譬如有人在居庸关下偶然捡起一块石头,一个思想家要想它怎么会在那里,怎样被人捡起来,和它的存在的意义;若是一个地质学者,他对于那石头便从地质方面原原本本地说;若是一个历史学者,他便要探求那石与过去史实有无关系;若是一个事业家,他只想着怎样利用那石而已。三途之中,以多闻为本。我邦先贤教人以“博闻强记”,及教人“不学而好思,虽知不广”的话,真可谓能得为学的正谊。但现在的世界,能专一途的很少。因为生活上等等的压迫,及种种知识上的需要,使人难为纯粹的思想家或事业家。假使苏格拉底生于今日的希拉,他难免也要写几篇关于近东问题的论文投到报馆里去卖几个钱。他也得懂得一点汽车、无线电的使用方法。也许他也会把钱财存在银行里。这并不是因为人心不古,乃是因为“人事不古”。近代人需要等等知识为生活的资助,大势所趋,必不能在短期间产生纯粹的或深邃的专家。故为学要先多能,然后专攻,庶几可以自存,可以有所贡献。吾人生于今日,对于学问,专既难能,博又不易,所以应于上列三途中至少要兼二程。兼多闻与深思者为文学家;兼多闻与能干的为科学家。就是说一个人具有学者与思想家的才能,便是文学家;具有学者与专业家的功能的,便是科学家。文学家与科学家同要具学者的资格,所不同者,一是偏于理解,一是偏于作用;一是修文,一是格物(自然我所用科学家与文学家的名字是广义的)。进一步说,舍多闻既不能有深思,亦不能生能干,所以多闻是为学根本。多闻多见为学者应有的事情,如人能够做到,才算得过着“书虫”的生活。当彷徨于学问的歧途时,若不能早自决断该向哪一条路走去,他的学业必致如荒漠的砂粒,既不能长育生灵,又不堪制作器用。即使他能下笔千言,必无一字可取,纵使他能临事多谋,必无一策能成。我邦学者,每不擅于过“书虫”生活,在歧途上既不能慎自抉择,复不虚心求教;过得去时,便充名士,过不去时,就变劣绅,所以我觉得留学而学普通知识,是一个民族最羞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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