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医的诊疗模式
(一)模拟和比喻
中医对于人的认识和解说虽然与解剖相关,但不是严格基于解剖的认识与阐发。这是中医和西医之间极其关键的区别。中医的人体观是一种揉合“人体功能”与“解剖机体”于一体的宏观模拟。正是如此,中医特有的概念在诊疗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但却始终无法与现代医学接轨,因为这些概念是一些模拟或比喻,不是科学所认可的能够在实验室分离出来的客观物质。例如“阴阳”“气”“经络”“火”等。将一具尸体放在实验室里进行解剖,能够解剖出“火”吗?
中医理论中类似“火”的概念还有很多,比如“水”“气”等。我们仍以火为例。中医有命门之火、心火、肝火等很多说法,究其根本,是对于肾、心、肝等人体系统的功能比喻。所谓肝火,意味着“肝脏”(中医的肝脏系统)发生了某些变化,而这种变化体现在临床症状上,具有类似火的特征,比如燥热、口渴、上腾(倾向于影响人体上部的器官,如头、口、舌)等。中医的这些概念自成体系,如阴阳五行、脏腑、经络等。著名医家任应秋曾在论述中医阴阳学说时称其为“天才的想象”。这些概念及其理论应当说是解释意义的,而非实证意义的。中医临床在几千年中累计下来错综复杂而数量庞大的临床经验,所谓解释意义的,也就是通过这种模拟与比喻,将庞杂的临床经验整理归纳,成为一套关联有序的理论体系。因此,衡量这种理论体系是否合理的标准,是在此后的临床治疗中,检验这套理论体系是否恰当地指导具体疾病的治疗,收到与以往相当的临床疗效。如果生搬硬套地用实验室方法原则来考较这种解释意义的理论体系,然后判定中医是伪科学,应当说这是个误区。
中医以外,如心理学、经济学等,也都包含大量的解释意义的理论体系;另外在许多自然科学领域,如科学医学、物理学、化学等,科学研究的众多课题也是从理论假说发端,这些理论假说同样是解释意义的,缘自朴素经验与天才的想象。解释意义的理论体系在人类文明中一直普遍大量存在,并且必不可少,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用科学原则与方法对这些理论体系进行考量,目的在于揭示其合理价值所在,而不是满怀敌意的审判。消除这个误区,而后了解中医理论作为解释意义的一个医学体系的价值所在,这才有利于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选择、应用中医。
模拟和比喻,这是中医理论的一个根本性质,不同于西医的实证性质。除了阴阳五行之外,中医理论中普遍存在类似的解释意义的概念与理论,如经络、脏腑、脉象、表里、气血、虚实、六淫等,还有中药学的性味归经、方剂学的君臣佐使、针灸学的补泻手法等。
(二)围绕临床构建理论
一个基于普遍经验,并且以经验为主要内容的医学体系,临床实践自然是它的核心。中医的理论虽然充满抽象概念,但其形成过程则主要是围绕临床经验的架构过程,而不是天马行空的无端想象。联系临床治疗技术和患者临床症状,基本上能够明了全部抽象概念的朴素含义。中医的“火”虽然抽象,但不是佛教的三昧真火,而是具有类似火的特性的一组症状,如燥热、口渴、上腾等;在治疗方面则意味着通过治疗手段使患者出现类似变化,如感到暖意、不再发冷、身体拘急转为舒缓等。中药的性味归经、方剂的配伍特性和针灸手法等,也是通过这一过程归纳得出的。
中医与西医不同,后者的很多理论可以脱离临床,在实验室里面解释。而中医理论,几乎全部与临床紧密对应,一旦脱离临床孤立地审视中医理论,难免如坠雾中,满目荒唐。认识中医的这个特征,无论对患者还是医疗工作者而言,都是十分必要的。唯有如此,患者和医生之间才能建立起基于客观的信任。进而,双方才可能进行有效沟通。简单讲,比如医生对患者说“胆经有火”,意味着患者出现了一组足少阳胆经的热性症状。其中足少阳胆经并不特指胆囊,也不特指身体中存在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经过胆囊循行体侧的脉管”,而是指沿着中医所归纳的这条被称为胆经的身体路线,出现了一系列症状;“有火”则意味着症状性质是偏热的。
如果患者质问医生身体内没有胆经,或者怀疑医生所说的“有火”太江湖气,那么后面的治疗就不容易配合了。类似还有“肝木克脾土”等,对术语的误解容易导致隔阂。而对于医生来讲,当今临床工作的中医医生,几乎都是建国后在小学、中学阶段接受科学教育,大学则接受中西医两方面教育,然后进入医生职业的。成为医生后,由于遵循西医的医院制度,往往导致门诊经验积累缓慢。如果不能恰当地运用科学语言和临床经验向患者解释中医术语,也就难免造成误会,甚至影响自己对中医的信任。这种情况尤其多见于临床经验较少,却常年在实验室里做科研的医生。总而言之,临床是中医的核心。
(三)整体论
“整体论”或“整体医学”这个名词是一个流行语,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太多人在使用,但却少见对它进行解释。整体论这个名词,在很多情况下更重要的是带给使用者感情上的优越感。所以,在这里首先需要澄清的是,中医是整体医学,但并不意味它比所谓的“机械论的生物医学”高明。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从一个举例开始,就是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是人们常常遇到的问题。从熟悉的环境迁居到异地,不久便出现一系列躯体和精神症状,如失眠、疲乏、食欲减退、胃肠反应、咽喉肿痛、流涕、皮疹等。这些症状涉及机体许多方面,无法明确单一致病因素,既不是特定的细菌感染,也不是特定的生理系统功能衰退。按照西医的点对点的模式进行诊断治疗,结果往往不够理想。究其原因,是人到达一个新的环境暂时不能适应。
水土不服,简单讲有两方面需要适应。一个是微生物环境。人生活在自然界当中,微生物无处不在,百十种细菌、真菌、病毒等无时无刻不在身边生存繁衍。我们在自己家中能够安然无恙,并不因为自己的家里比别人家干净,而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这个环境里的微生物种类与分布,身体与环境达成和谐。一旦突然来到其他环境,原来较少的细菌,在这里变成了大多数,原来占多数的细菌,在新环境里却分布很少,机体难免产生反应。
另一个需要适应的是物理环境,如温度、湿度、日照时间等。我们的机体已经适应了自己家的各种条件,突然来到新环境,温度和湿度变了,就容易产生皮疹;时区变了或日照条件变了,生物钟就会失调,于是失眠、疲乏等症状也出现了。
简单讲,水土不服就是上面这种情况。而要解决这些问题,很难明确具体的病灶,也不容易明确打击病原体。这样的情况怎么办呢?一个很重要而且有效的办法就是调整自己的“内环境”,促进身体对外环境的适应。人体内存在类似自然环境的内环境,这个观点在中医与西医都是达成共识的。人体存在自愈能力,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生物本能,也是中医西医达成共识的。而内环境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涉及整个人体;调整内环境广泛涉及机体的不同组织器官,也不像使用抗生素治疗痢疾那样精确;至于人体的自愈能力,涉及极其复杂的生理变化,无法进行器官与组织定位,目前也无法明确其过程,只能笼统判断整体的趋势。这就是整体论的基础。
中医根据自己的理论判断患者的“寒热燥湿”,虽然也使用“心肾脾肝”等概念,但这些病灶定位无法与实际的人体结构进行对应,通常是代表患者的身体呈现出某种特征的系列症状,比如被称为“心火盛”的系列症状。不同于西医将病灶定位在心脏。相应的,一剂汤药喝下去,有效成分是什么物质,不明确;药物作用在心脏还是脾脏,打击了痢疾杆菌还是补充了体内锌元素,也不明确。这种药物的作用是使患者整体呈现出一种调整趋势,比如从热变凉或者从燥变湿等。所以,中医的诊断大多是对人体整体的“寒热燥湿”等情况进行判断,中医的治疗大多是干预人体整体的“寒热燥湿”等变化趋势。
医生能够对人体进行这种干预,并且对疗效比较有把握,得益于数千年医学经验的积累与传承。医生可以预判疗效,知道当人体出现某些特征性的系列症状时,可以使用哪些药物,用药之后能够获得怎样的疗效,但不清楚体内各个组织器官是怎样的调整过程。就像我们用火烤干衣服,根据经验我们知道用热气能够将湿衣服烤干,但具体到气体分子受热之后如何运动,衣服上的水分子是怎样失去的,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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