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斐洛的寓意解经
犹太人斐洛(Philo Judaeus)的生卒年代都没有确定记载,但我们知道他是公元1世纪亚历山大著名的犹太哲学家,因以希腊哲学来诠释犹太神学而得蜚声。亚里山大当时既是巴勒斯坦之外犹太人的主要聚居地,又是希腊文化的主要中心,在那里,希伯来文化和希腊文化的融合进程,正展开得如火如荼。斐洛算起来是耶稣和圣保罗的同时代人,然而很有意思的是,并没有迹象表明斐洛知晓耶稣及其十二门徒的事迹和生平。斐洛用希腊语写作,一生著作丰厚。斐洛开启了用寓意来解释圣经的传统,这个传统不但对后代基督教神学的发展具有深远影响,一定程度上说,也是后来盯住文学和文本阐释的阐释学的先声。正是通过寓意解经,斐洛令人叹为观止地沟通了犹太神学和希腊哲学。
斐洛
斐洛寓意解经的对象主要是《摩西五经》。他认为摩西使用了神话的、历史叙述的和祭仪律法的外在形式,但是表述的却是内在的象征意义和精神意义。我们可以先来看一些例子。《旧约》开篇是《创世记》,《创世记》是这样开始的:
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上帝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1:1—5)
斐洛对这段文字的解释是,这里的“起初”一语,并非如一些人认为的那样是指时间上的概念,因为在世界被创造出来之前,没有时间存在。时间或者是与世界同步诞生,或者是晚于世界诞生。这是因为时间是由世界的运动来加以度量的空间,而运动不可能先于在运动的客体自身。所以,“起初”在这里是说造物的秩序,《创世记》开篇讲的相当于“上帝首先创造了天”。天的确是最好的东西,理应首先被创造出来,须知众神就是住在这里。斐洛显然格外钟情的秩序,很可以说是希腊文化的产物。斐洛强调说,即便上帝是同时创造了万物,为了美的缘故,秩序也还是万物的一种属性,因为没有秩序,就没有美可言。以秩序为美,正是希腊文化中最为流行的一种理论。
接下去看,斐洛明确表示反对按字面义来解读《旧约》故事。他提出上帝创世,不可能发生在六日之中。因为白日的概念是由太阳走过的路程来度量,而太阳本身是上帝创世的一个部分。对于上帝以亚当肋骨造就夏娃的故事,斐洛则明白无误指出,这个故事按字面义理解,只能是神话。神话在斐洛解经学中,可不是一个褒义的词。又比如在《创世记》中,上帝对蛇说:“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3:14)用肚子行走,斐洛的阐释是劳碌中自有快乐。终身吃土,则引出他两种食物的话题:人有灵肉之分,肉体为泥土做成,故而以土地出产为食;灵魂系纯净的空气组成,有神性而同理性结缘,所以它以知识为食,不似肉体贪恋酒肉。
灵魂以知识为食,斐洛发现《圣经》中多有证据。如《出埃及记》:“我要将粮食从天降给你们,百姓可以出去,每天收每天的份,我好试验他们遵不遵我的法度。”(16:4)这是上帝对摩西说的话,从天而降的粮食即为吗哪。斐洛认为这里就可见出灵魂不以土地出产的东西为食,反之它的食物必是从“天”而降,这就是上帝之言,神圣的知识。而且如上文所示,人们是出去每天收每天的份,并不是一下子撑饱,一劳永逸。这也是对待知识的正确态度。
以上帝之言,即神圣的知识为灵魂的食物,那么上帝之言又是什么呢?斐洛说,上帝之言是“逻各斯”。逻各斯即是规律和真理,这是希腊哲学的用语。这里再次见出了两希文化的合流。这如《出埃及记》中摩西所言,上帝的话就像朝露,无一遗漏地沐浴了所有的灵魂。但是上帝之言并非处处可见,它就像种子飞撒,凡有所种,必有所收。上帝之言还像双目的明眸,虽然是很小一点,却能看到完整的世界。再仔细看,斐洛逻各斯即上帝之言的思想,还有更为神秘的一面,即认为上帝本人,尤高于上帝之言。他引出这一结论,是因于《创世记》中雅各所说的这一段话:
愿我祖亚伯拉罕和我父以撒所侍奉的上帝,就是一生牧养我直到今日的上帝,救赎我脱离一切患难的那使者,赐福与这两个童子。(48:15—16)
斐洛认为这段话真是说得漂亮。雅各视养育他的为上帝本人,救赎他脱离患难即病痛的,则为天使即上帝之言。两者孰先孰后,孰主孰次,一目了然。对灵魂而言,斐洛指出,上帝的做法也是同样:食物系上帝亲手赐予,天使即上帝之言,则是帮助灵魂解除了病患。
着目于知识为灵魂的食物,我们看到斐洛这样来阐释《创世记》中这一段文字:
撒莱对亚伯兰说:“耶和华使我不能生育,求你和我的使女同房,或者我可以因她得孩子。”亚伯兰听从了撒莱的话。于是亚伯兰的妻子撒莱将使女埃及人夏甲给了丈夫为妾。那时亚伯兰在迦南已经住了十年。(16:2—3)
斐洛将这里的夏甲,比作低等的知识。说是由于真正的智慧一时不可得,故而撒莱给出了她的使女,这就是学堂里的文化,那是知识的入门初阶,同知识的高级阶段即哲学和神学,是不可并论的。现在值得仔细品味的是,何以摩西此处再一次称撒莱为亚伯兰的妻子?摩西已经好几次陈述过这个事实,他当然不是存心啰嗦。斐洛认为这里是说,当亚伯兰准备娶智慧的使女,即低等的学堂文化的时候,他并没有忘记他对撒莱的义务。一位是他法律上的妻子,是他刻意选定的,另一位则是情势之需,两者如何能够相提并论。所以夏甲和撒拉的关系,在斐洛看来,也就是三教九流同哲学和神学的关系。
斐洛孜孜不倦以隐喻义解经,但是并没有因此将《圣经》的字面义一笔勾销。这可以从斐洛并不回避《旧约》中历史因素的态度见出。斐洛并没有忽略《旧约》中的历史性,如对亚伯拉罕、约瑟和摩西的生平,他基本上是当作历史来读,而对较为晚近的撒母耳的故事,反而更倾向于将它读作一种心灵史。甚至对于圣经的字面义,斐洛虽然强调它所表达的真实性可以怀疑,因为字面义最终是要把人引到潜藏在它背后的精神义,然而因此而否定字面义,同样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进而言之,摩西的律法虽然是寓言性的,但是它字面义上的律令,同样必须遵循,不得违背。这正像守安息日和施行割礼,固然都有它们内在的意义,然而仪式本身同样不可加以忽略,因为外在仪式和内在意义的关系,好比肉体和灵魂的关系。肉体是灵魂的居所,所以理所当然应当得到认真关照。
事实上在斐洛的《圣经》阐释中,哲学家意识是相当明显的。对于《创世记》中的这一段话:“耶和华上帝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园子当中又有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2:9),斐洛认为,摩西在这里,是指上帝在人灵魂中植下了德行之树。德行的理论是至善至美的,自然就值得在实践中殚精竭虑,来加以追求。所以如摩西所言,它既是悦人眼目,又是美味可口。可以说,斐洛这样阐释《旧约》,希腊哲学的影响是十分显见的。
斐洛本人对他的寓意解经方法也有说明。他在《坏惯于克好》一文中,谈到《创世记》第37章雅各打发约瑟去探视在示剑放羊的哥哥,回来向他报个平安一段时,斐洛指出,像雅各这样富甲天下的人物,有可能打发自己的儿子,而且是一个他特别宠爱的儿子,远走他国,以便回来向他报告,他在那里的其他孩子可是平安无恙,牛羊可是肥壮吗?这分明是仆人干的活儿,而雅各家里早就是奴仆成群了。这可见,《圣经》叙述故事,总是给出一个明白无误的暗示,让人绕过它的字面义理解。甚至地名,背后也清清楚楚潜藏着寓言意味。如“示剑”意味肩膀,所以寓示辛苦劳作。又如“希伯伦谷”,希伯伦意味匹配和志同道合,所以寓示我们的肉体,因为肉体同灵魂匹配,而且同灵魂保持着一种志同道合的友好关系。另外它又像山谷,具有感觉器官,可以承接一切外在的感觉对象。说到底,由于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上帝都是摩西律法和希腊哲学直接或间接的真理之源,故而人的心灵与上帝息息相通,势必有天赋能力来发现超越时空的真理本体。所以,以寓言义而非字面义来理解《圣经》,就不但是顺理成章,也是势在必行的了。同一文中,斐洛提到过上帝的诗篇,他说:
如果某人得以听到上帝创作的诗,他必然就喜不自胜,同先已听到这诗的那些人,一道欢欣不已。上帝是这样一位作家,他的作品中你找不到神话和虚构,唯有真理的不可抗拒的规则展现得清清楚楚,就像镌刻在石头上一样。你无从发现以其音乐悦耳的格律、节奏以及抑扬顿挫的诗行,却可见自然本身完美无缺的作品,自有它自己独一无二的美妙和谐[1]。
以艺术家的创作活动来寓上帝对世界的创造,是嗣后中世纪神学中惯用的比喻。但将上帝比作作家,这在神学的历史上却绝不多见。它意味至高无上的诗必然是朴实无华的,反之诗的诉诸声色感官的愉悦,比较它以质朴形式所表达的崇高内容,将变得不值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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