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鸡每每奋不顾身,起身护卫自己的小鸡的时候,总是所向无敌的。我家那只雅号叫“号手”的猎犬,只消用嘴稍稍使一点儿劲,就足以将母鸡吃掉,然而这只跟狼较量都不输狼三分的大个儿猎犬,却夹起尾巴,放开母鸡,跑回了自己的窝里。
我们这只孵蛋的黑母鸡,因为在护卫自己的鸡娃时对敌人表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仇恨,又因为它的嘴像一张扑克牌上的黑桃镶在脑袋上,所以大家都管它叫“黑桃皇后”。每年春天孵小鸡时节,我们就往它肚子下面塞几个打猎时捡回来的野鸭蛋,它就把小鸭子孵出来,然后把它们当成小鸡雏来抚养。可今年出事了,我们由于一时疏忽,刚孵出的小鸭子过早地溜到外头打了霜的草地上去,使幼嫩的肚脐进了水,结果便夭折了,于是就只剩下一个独苗苗。我们大家都看得出来:今年的“黑桃皇后”比往年脾气暴躁一百倍。
这可怎么理解呢?
我并不以为,黑母鸡会因为自己孵出来的不是鸡雏却是小鸭而怨天尤人。既然母鸡蹲在蛋上以后已看不见自己孵的是不是鸡蛋,也就只好蹲着,直蹲到雏儿都出壳,然后精心抚养它们,保护它们免遭敌人的侵害,尽心负责到底。它带领雏儿四处游玩,甚至不允许自己用疑惑的目光来打量它们:“这是小鸡吗?”
我以为,“黑桃皇后”今年这样恼怒,并不是因为它受了骗,而是因为丧失了那几只鸭子,它尤其担心它那独苗苗的生命。那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天下的父母都如此的,没有比独苗苗令父母们更牵肠挂肚、视若心肝的了……
“黑桃皇后”一暴躁,灾难便落到了我那只白嘴鸭身上。我那白嘴鸭呀,真是太可怜了!
这只白嘴鸭到我菜园里来的时候,就已经折断了一只翅膀,开始习惯地面上的生活,虽然这种生活对一只没翅膀的鸟儿来说,真是够可怕的。可我一唤“小白嘴儿”,它就飞快地跑到我跟前来。有一次我不在的时候,“黑桃皇后”突然怀疑它想加害自己的小鸭,便把它赶出了我的菜园,打那以后,它再也没上我这儿来过。
多好的一只白嘴鸭呀!不提它啦!我那只如今上了岁数的猎犬拉达心肠可好了,它时不时把头从狗舍的门缝里伸出来,想找一个它撒尿时可以不受母鸡袭击的地方。它可是善于跟狼一拼死活的英雄“号手”哇!可如今,在它那敏锐的眼睛没有看清道路是不是畅通、附近一带有没有那只可怕的黑母鸡出没以前,它是决计不会离开狗舍一步的。
这里本来用不着说狗的事情。这主要是因为我太喜欢狗了!近些天,我带着出生才六个月的小狗特拉福卡出去遛弯儿,我才拐过烘麦房,就一眼看见那只小鸭子站在我面前。黑母鸡倒是不在小鸭子身旁,可我一想起黑母鸡,就感到毛骨悚然——它可能会从哪里突然钻出来,啄掉我这小特拉福卡最最迷人的眼珠儿。这么一想,我拔腿就跑,待跑开那险恶之地,才从心底里感到轻松些,情绪也就舒畅了许多。我还能不为逃离黑母鸡的威胁而高兴万分吗?
去年,这只气咻咻的黑母鸡还发生了一件奇闻。那时我们这里的人都趁凉爽的半明不暗的夜间时光到草地割草,我忽然想到带我的猎犬“号手”到林子里去遛一遛,让它去追一追小狐狸或兔子什么的。我带着猎犬走进一片密密的枞树林,在两条绿茵铺盖的小路交叉处,我放开了“号手”,它一下就钻进了密密的矮树林里,把一只小灰兔追了出来,然后“汪汪汪”大声吼叫着,顺着小路追逐开去。这时节还不能打兔子,因此我也没带猎枪,我准备利用这几个钟头来欣赏欣赏猎人特别喜欢的林间音乐。但是,我的猎犬突然在村边什么地方丢失了兔子的踪迹,终止了追逐。“号手”很快转身向我跑来,尾巴耷拉着,一副狼狈相,黄毛花斑上分明染了殷红的血迹,非常显眼。
谁都知道,在随便哪儿都可叼到羊的日子里,狼是不会来碰猎犬的。可要不是狼,为什么“号手”会弄得这样浑身是血,狼狈不堪呢?
一幅十分可笑的画面在我头脑里涌现。很可能,在所有懦怯的兔子中,忽然冒出一只胆气冲天的兔子,它羞于逃避猎犬的追逐。“宁死不受辱!”我心目中的这只兔子这么寻思着。于是它掉转头直向“号手”扑去。猎犬在小兔子面前虽是庞然大物,可是当兔子向它猛扑过来时,它即刻心惊胆寒,扭头就跑,晕头晕脑地跑着,也弄不清自己怎么一头撞进了刺蓬中,结果浑身都被扎得鲜血淋漓。兔子就这样把“号手”赶回了我身边。
这究竟有多大可能性呢?
可能!
我倒是认识一个平时事事怕人三分的人,可在他忍无可忍的时刻却挺身而出,眨眼间把自己的仇敌干掉了。可……那是人哪。兔族中是绝不会发生这类事情的。
我沿着兔子逃跑的小路走出林子,来到草地上,这时我看见一群割草的人,正一个个嬉笑着,聊得兴致正浓。他们一见我去,就把我喊到他们那里去,仿佛他们心里都装满了话,要溢出来了,非找我倒一倒不可,好让他们自己感到轻松些。
“怎么回事儿?”
“瞧这是怎么回事呢?”
“呦!”
接着二十几个割草人七嘴八舌,对我讲起同一个故事来,可我什么也听不明白。这时有一个声音从割草人的喧嚣声中飞出来:“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一只小灰兔“嗖”一下蹿出林子,向通往烘麦房的路上跑去,“号手”紧随着兔子,从林子里飞快地追出来,跑得连身子都与四条腿拉成一条直线了。我们的“号手”曾经在一块开阔的空地上追上了一只老兔子(强壮善跑的英俄种),如今追一只小不点儿兔子,对“号手”来说,就更不在话下了。小灰兔为了避开猎犬的追逐,往往钻进村旁的麦垛子里,或烘麦房里。而“号手”却在灰兔快钻进烘麦房时追上了它。割草人都看见了,当“号手”在烘麦房拐角处,张嘴要叼到小兔子的一刹那……
往往有这样的情况,比如说打牌吧,所有的牌都被对方吃了,只剩下一张吊着命,眼看快完蛋了,不得不输给对手了,似乎打牌这玩意儿压根儿就没什么意思,反正一打就输。也往往有这样的情形,对手把如意算盘打得美美的,他知道他出的三张牌定赢无疑:出三吧。
三!
三得手了。
七!
七得手了。
红心A!
然而不是A,打出来的是黑桃皇后。
割草人今天亲眼所见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号手”正要逮到兔子的一刹那,蓦地从烘麦房里飞出一只硕大的黑母鸡——直向“号手”飞扑,要啄它的眼珠子。“号手”见势不妙,掉头就跑。可“黑桃皇后”呼地一下飞上狗背,用它强有力的尖嘴在“号手”背上啄呀啄。
就这么回事儿!
这就是为什么黄毛狗的斑块上糊满了血:一只普通的母鸡把一只跑跳如飞的狗啄得头破血流,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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